“好好好,你怎么说怎么是行了吧?”范进又朝王穉登尴尬地一笑,“你也看到了,四娘就是这个脾气。百谷先生,还是检点些好,否则待会发作起来我也没办法。”
王穉登脸色一红一白,过去这种秀恩爱的镜头,都是自己和马湘兰表演,这女人也是任自己拿捏的解语花。今天一切却都发生了反复,她居然在另一个男人怀里撒娇,而且这种恩爱不是做戏,分明就是真情流露,这女人……变心了!
他打量着范进,必须承认这男人不管相貌年纪还是前途,都远比自己出色,想必在其他场合,也比自己更好。马湘兰看上他也不奇怪,果然……表子无情!自己要是对她动了真感情,给了她名分,就成了大傻瓜!
王穉登心里一股无名的醋意夹杂着怒火升腾,“四娘是个妇道,有些事不是太清楚,难免意气用事。县尊乃朝廷命官熟知体制,自然知道事情不是这么个做法。沈家户籍在扬州而非上元,不管他有多少冤枉,官司总归要到扬州审问,不能在上元断案。县尊强留沈家人在自己身边,在公事上不好交代。固然江陵相公赏识县尊,愿意委以重任,县尊自己也要检点。江宁这里什么都好,就有一桩不好,都老爷太多。虽然学生不在官场,也知这些言官的厉害。这些人都是无事生非之徒,若是因此与县尊为难,只怕于县尊官声亦有妨碍。”
范进哈哈一笑,“多些百谷先生关心了!你说的对,江宁城有一百多个都老爷,大家闲的没事干,就专门找人的把柄。再说这帮人穷的靠典当维持生活,如果有个盐商,拿出两百张盐引来,这帮人怕是能用本章埋了我。不过那又怎么样呢?比起都老爷或是盐商,我更怕老百姓,怕我治下的百姓对他们的父母官失望,认为他们的父母官给不了他们公道!沈三会回扬州,但不是现在。有朝一日,我会带着他到扬州,与宋员外当面对峙。是非曲直,当面可以论个明白!他不管是想告我还是想买我的画,都可以当面说清楚。至于眼下……请百谷先生转告宋国富,范某是广东人,别的本事没有,就是有个一根筋的犟脾气!我们广东出过一个出名大胆的海笔架,连皇帝都不怕。我范某若是怕了宋国富一个商人,岂不是丢光我们广东人的脸!沈三我保了!官府要带人,我这里第一个不答应。商人要是想把人买走……对不起,这个价钱他姓宋的出不起!让他趁早绝了这个心思!”
他的语气缓了缓,“百谷先生远路而来,我不能让你白来一次,这幅画我可以给。至于那两百引盐引,让宋员外自己留着,去庙里多捐些香火,将来用得上!湘兰,笔墨伺候!”
马湘兰应了一声,手脚麻利地铺开纸张,又为范进磨好墨汁,范进提笔在手刷刷点点一气呵成,笔走龙蛇,不多时一副画宣告完成,又提起笔来在画上提了几行字,于落款处则是盖下了自己的名章。
等到画作完成,范进招呼王穉登道:“百谷先生,请把它带回去吧,让宋员外好好收藏。这是我送他的,不管到什么时候,这画都是他家的东西,不会拿走。将来他每日观画自有所得。”
王穉登心知事情不成,暗自叫苦,这回去还不知道怎么和宋国富交待。等到走上来看到画的内容,却见画上画的是一幅螃蟹图,大小十几只螃蟹神态各异栩栩如生,单纯从画作技法上看,倒是难得佳品,但是以现在的局势看来,这螃蟹图的寓意显然不怎么友善,其包含的:一双冷眼观蟹阵,看你横行到几时这个意思即便粗鄙如宋国富也一样看的明白。
再看画上所提的文字,龙飞凤舞笔力雄劲,同为当世书法名宿的王穉登也得承认,范进的书法功力比自己只强不弱,这幅字算得上上好墨宝。加盖范进名章后,也算是个值钱物事。可是这文字内容……
“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
连画带文,那种敌意都已经不屑于掩饰,王穉登面色一变,小小画轴此时重有千钧,他怎么也不敢拿起来。范进道:“墨迹还得一会才干,倒是不急着收。不过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这画可一定要亲手交给宋员外才好。王先生你本事大能求到四娘帮你,四娘开口我没话说。你开口我给面子,咱们之间算是两清。接下来,就是你我之间有几句话说。”
范进的语气冷厉起来,“百谷先生与四娘是老朋友,这个关系你不必说我也知道,四娘过去的出身我也心知肚明。人不能选自己的出身,但是可以选自己的将来。四娘现在是这幽兰居的东家,未来是我上元商会的成员,商会会首下设两协办,四执事,四娘素有干才人又热心,且是上元甲字大户,如无意外协办执事之中应有四娘一席。如果有人言语间对四娘不敬,就是对我上元商会不敬,也就是对本官不敬。这个后果……你承担不起!所以从今天以后,四娘所在之地,百谷先生最好不要露面,否则的话,只怕与你有些妨碍!这里是幽兰居不是衙门,我现在的身份是四娘的男人不是县令,有些话可以说的明白些。湘兰已经是我的人,不管你们过去是什么关系,未来希望你离她远点,如果再纠缠不清,我不管你是东南名士还是其他什么,都保证让你后悔生出来!”
王穉登被范进的态度和语气所震慑,身形后退两步,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范进。不敢相信这相府门婿居然为了一个过气名伎与自己翻脸。手抓着胡须想要发作,但是看着范进那仿佛要吃人的神态,却没发出什么声音,只抓下了几根胡子。范进将手朝他肩膀一推,微一用力,便将王穉登推了个趔趄,随后招呼马湘兰道:
“王穉登你留在这,等墨干之后就收拾东西走人。湘兰,跟我走,咱们到外面去转转。”
王穉登看着马湘兰,手下意识地抬起,想要招呼她一下,却见马湘兰叫住范进,“退思,你等一下,我有点东西送给王先生,我们再走不晚。”
她脚步轻快地离开房间,时间不长就走回来,手上捧着一件叠好的衣服,上面放着一个首饰匣。马湘兰将东西放在桌上,“王先生说得对,旧的东西该扔掉了,没必要在意。这些东西都旧了,麻烦王先生替我丢了它就是。退思就是那个脾气,王先生别介意,他的话就是那么一说,打开门做生意,哪有不许人上门的道理。王先生想要来幽兰居用饭,四娘双手欢迎,就是记得……结账!”
“走了。贪财女人,什么人的生意都做。”范进招呼着马湘兰,后者微笑着挽住范进胳膊,头靠在他肩膀上,“开店的哪有挑客人的道理,这还是你教我的呢。反正他这副样子,也不大可能吃得起我们的酒席,一句人情话而已,还要吃醋。真是的……”
毫不避讳的亲热与言语,伴随着那阵阵响动的脚铃声,如同利刃,将王穉登的心戳得千疮百孔。看着马湘兰退回的那件旧袄裙外加那些首饰,往日的恩爱情景一一浮现,十余年间的不离不弃以及对自己的接济历历在目。直到失去,才知珍重,但是此情一如流水,一去不回头。
第四百八十四章 马湘兰的心魔()
“退思,多谢你方才帮我撑场面。”
走出好久一段路,马湘兰才低声对范进道。
“撑场面?什么撑场面?我怎么不知道你说什么。”
“就是刚才的事了。你在王穉登面前为我撑场子,我心里是有数的。商会执事真亏你想得出来,你看他的样子,恐怕这辈子也不会想到,我这种女人摇身一变居然成了商会执事,变成了上等体面人。在欢唱给女人撑场面的男人不少,但是说到底,那些人争的还是自己的面子,至于女人怎么样他们是不在乎的。所以他们可以为女人花钱,花很多钱,但是绝对不会为了女人做面子。只有退思才能想到商会执事那事就为这个,我也要谢你。”
范进的手揽住马湘兰的腰,微笑道:“只是谢我?那我可不答应呢。如果我说了这话你就要谢我,那我真让你做了执事,又怎么样呢?你要知道,男人的胃口一旦被钓起来,可是很不容易喂饱的。到时候不管你是喊救命还是求饶,都没用呢。”
马湘兰的身子柔弱无骨,靠在范进怀里道:“你们读书人哄女孩子都是大行家。但是我要警告你,以后哄女孩子可要长个心眼,不能光为了讨人欢喜,什么好听说什么,尤其是承诺之前要先想自己能不能做到。有些话女子知道是甜言蜜语,说出来只为了博她一笑,大家逢场作戏,不会当真。可是有些话,若是说到人的心里,却是很难忘掉。若是遇到当真的,你就不好收场了?就像你说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短处,我的短处,便是想要被人像对待良家妇女一样礼遇尊重。我不缺朋友,不缺姐妹,提起马湘兰这三个字,便是衙门里也有老倌给面子。可不管是在过去姐妹眼里,还是那些老交情眼里,我依旧只是那个名满秦淮的花魁行首。不管我落籍也好,还是做生意也好,大家依旧拿我当场面上的女人看待,没人会把我当成好人家的女人。这是我的心魔,这商会的身份我可是会当真的。”
“本来就是要你当真啊。”范进正色道:“我承认,会和你说笑,但是这件事不会。商会的几位头面人物确实是商人公推,但是县里的意见他们也要参考。毕竟商会最大的作用就是为商贾出头,和县里打交道办交涉,如果和县里的人相处不来,又怎么谈事情。除了瑾儿这个会首,其他的首领我也有一个推荐名额,我原本是想让你做执事,但是现在听你这么说,那干脆就直接让你做协办好了。”
“协办?这可万万不成,宋氏做这个会首还可以用杨家的财势地位遮掩,这幽兰居不过是个小酒楼,怎么能做协办?”
“怎么不能?你也是上元的甲字大户,如何做不得协办?商会会首、协办的条件就是甲字大户,其他一概都行,你如何做不得?至于说幽兰居小,这话我可第一个不满意。江宁这么多生意,首辅光顾过几个?无非是杨家的织坊,再就是这幽兰居。谁要是嫌你的门面小,就用首辅这一条来拍死他!”
范进看着四周,眼下还不到酒楼忙碌的时候,一些女孩子在院子里收拾着,为开工做准备。
“你看看她们,大多数女人本来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一个个好吃懒做,没人愿意去做工赚钱。可是现在,大家都肯安下心来工作赚钱自食其力,这小小酒楼功德无量,你作为老板也是善莫大焉。放眼江宁城,能给女人提供做工机会的生意,加起来又有几个?幽兰居在这些生意店铺里面,算得上最出色那一档,湘兰做这个协办实至名归。再说两个协办一男一女,正如天地乾坤,也最是恰如其分。这件事就这么定了,湘兰做好准备,过几天商会聚会时你就可以上任。未来即使我不在上元,有元翁在你这里用餐的经历,也没人敢找你麻烦,谁敢找毛病,你就给我写信,我弄死他!”
看着这男人俊俏的面庞,诚挚的目光,马湘兰终于确定,他不是在说假话哄自己开心,而是在说真心话。他真的要让自己做商会的协办,成为可以与官府尽兴交涉,乃至在地方上大有影响力的绅士阶层成员之一。
上元县在范进的管理规划下,走的是商业化县城路线,商人的私有财产被保护,社会地位也被提高。在这种商业化县城里,商人的势力地位与传统的缙绅相比并不落下风。至于范进一手促成的商会,是城里各行业龙头的集合体,其中任意一人的体量或许不能和官府颉颃,可是这么多商人联合一处,不管是财力还是在社会影响上,都是能让官府也要谨慎对待的强大存在。
加上经过这段时间上元的发展,江宁县的有钱人差不多都跑了过来。所谓上元商会,实际就是江宁商会,其财力以及社会关系网络乃至影响力,可以辐射整个南直隶。这个商会实际上是南直隶一省商人利益的代表,这种机构的副手,地位也非比寻常。
不管过去人们怎们看自己,如果真能当上协办,那么未来在与人交往时,就能获得自己一直想要的尊重。正如范进所说,谁要是未来再不把她放在眼里,也就是不把江宁的商贾放在眼里,那些商人也不会答应。也就是说,自己成为协办以后,就不再是落籍的花魁,而是一个体面妇人,整个江宁的人上人。到时候自己就算想嫁人做正室娘子,也有的是人愿意迎娶。
马湘兰久历封尘,见过成斗明珠,也见过堆积如山的马蹄金,算是见多识广久经沙场的老将。在这个世界上,能打动她心房的礼物寥寥无几,而这个身份,则是其中最有力的一件。
她的心陡然缩紧,颤声道:“退思你你真的愿意让我做协办?”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你就不怕四娘翅膀硬了离你而去。毕竟表子无情。”
“我们初见时,你便不属于我。相识相守已是缘分。若是缘分在,你肯定非不了。若是我留不住你,便是自己的福分不够,没资格与你长相厮守,又有何怕字可言?你本来就是自由之身,既不属于王穉登也不属于我。不管他当初对你多好,或是我给了你什么,都是我们心甘情愿,不是束缚你的枷锁。你想去哪就去哪,想怎么飞就怎么飞,飞的越高我越欢喜!”
听到这句话的马湘兰就像是中了一箭,身子微微一颤,随机便无力地瘫软在范进怀中。几个女子朝她这里笑,马湘兰毫不害羞地啐了一口道:“笑什么笑?没见过两夫妻亲热么?通知厨房,今天单开一桌酒席记我账上,我今天要再点一次大蜡烛,做一次新人。”
她转头看着范进,将胳膊搭在范进肩头道:“湘兰年纪大了,飞不动也跑不远,只想留在一个值得托付终身的人身边,伺候他一辈子。清楼里斩瘟生的时候,也会用嫁人做幌子。可是我这个老女人,做不来这些事了,只有你这小毛头,才会被我斩。你愿意做我这辈子最后一个瘟生么?我知道配不上退思,不敢奢求什么名分。他日你进京完婚,四娘只会在码头送你一程,不会进京去闹得你家宅不安。只要退思记住,在江宁,有一个女人为你看守家业,为你盯着你留下的一切,不让人随便破坏。也有个女人为你守着身子,等着有机会与你团聚。哪怕是变成一块望夫石也无怨无悔就足够了。”
心魔被降,软肋被击中,一只脚本来重又踏入地狱的马湘兰,终于成功升入天堂。这一刻的她光鲜圣洁,犹如神女。
两人的身体紧紧抱在一起,马湘兰在范进耳边低声道:“宋瑾靠给你生孩子做了会首,我不会输给她。虽然我们这一行的女人很难生育,但是我想为你试试。这个孩子不会跟你的孩子争家产或是要什么,我只是想要留下一个我们之间的记忆这就足够了。抱我回房吧,王穉登如果不走,我就吩咐人赶他走,从今天开始我们之间再没了瓜葛,我也不想再看见他。今晚别喊五儿来,就让我一个人伺候你,让我做一回新人。妾身身上还有许多手段是退思你没见过的,今晚我都施展出来让你满意就是。你喜欢看五儿为你赤身舞剑,今天我让你看看,穿着衣服的女人,如何比那赤身女子更美。”
范进点头道:“这里是你的地头,一切都听你的,我的协办太太。来,我抱你回去。”随即就在一干女子的哄笑声中,抱起马湘兰向着卧室走去。
厨房门口,三声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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