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朝廷服役赚银子,怎么也比在村子里强。这些事都离不开衙门帮衬,不提前来拜个山门怎么行啊。”
正说着话,又是一群人走过来,却是几个穿公服的女子,手里提着水火棍腰里海带着腰刀,看着是那么回事,偏又烟视媚行,顾盼生姿,总用眼神勾人,让男人心头的火蹭蹭上窜。在她们身边围绕的,都是些乡下的小财主,虽然有点钱,市面见得少,被这等女子的眼神一勾就迈不开步子,亦步亦趋地跟随着。
那几个女子则不耐烦道:“别围着快躲开!年底了那么多事不知道么?你们这几个也不像是要借钱的样子,总围着我们算什么?口干舌燥的,连口茶都喝不上,还让不让人活了。”
“沉香姑娘,别生气啊,我们不借贷,可以合作啊。年底不就是要拉夫么?我们人头熟,家里佃户多,这事跟我们聊就可以了。太爷都说了,衙门要亲近乡绅,我就是乡绅,咱们不是正该亲近……”
董大娘笑道:“你看看,这些女捕快,这放在大明朝都是独一份啊。”
这时又是一阵喧哗,户房的经承已经来招呼沈三干活,却是城中十几家大户在杨家带领下,给衙门送过年的节敬。
以往这种事都是偷着摸着进行,毕竟台面上交代不下去,可是这回上元士绅却生怕人不知,大张旗鼓打着横幅雇了吹鼓手,预备了几十辆大车。上面除了米面美酒就是猪羊,再有就是鱼类。这些食物酒肉,都是送给上元县公人、吏员的,范进并不反对,只要求户房做好记录,发放公平。吏员、书办、衙役、帮役按着不同级别人人有份,皆大欢喜。比起这些物资,最让衙役们激动的,则是几个被士绅认可对自己服务最好,或是办差最得力的捕快身上的披红挂彩。
拿所披的红绸其实所值不多,过去一到年关,衙役们上街走一趟,所得的财物比起当下不知多出多少。可是大多数捕快书办宁可不要财物,也愿意要那么个荣誉。以张铁臂为首的几个披红衙役以及因为工作出色而被选为优秀吏员同样披红的六房人员站在那里,就仿佛比其他衙役公人高出一个头。
昔日衙役号称伏地城隍,老百姓见到他们便是跑,跑不过就求,背后自然要骂,至于士绅这个阶层就懒得拿正眼看这些衙役公人。像现在这样,士绅主动送年敬给捕快吏员的,却还是第一次。更别说几位大员外给衙役们披红挂彩,接下来县衙门还要派人簇拥着他们巡街扬名。那些没得到红绸的公人以及吏员暗自给自己鼓劲:走着瞧,等到明年再看这红挂在谁身上。
沈三在扬州与衙役胥吏打交道的时候不少,其中也有些好人,但是即使是哪些还剩下点良心的衙役,也没有上元同行身上这股子精气神。脑海里幻想着若是天下衙门都能如此,天下又该是什么样子,但随即又自我否定了这个想法,这种事想想也知道不可能,不该奢望。
“沈三,你在想什么呢?”负责带沈三的老吏员一拍其肩膀,“发年货了,还不去领?虽然你家出了事,但是东西总是要领走的。”
“年货?不是已经发过了?”
“那是城中各员外给的,不算数。这一份是衙门发的,是大老爷的恩典,别不知好歹啊,记得老父母的好处。”这位上了年岁的吏员本来只是个书办,在衙门里混了几十年,是因为之前吏员开革以及自己辞工的风波之后,才补上了经制吏名额,是以整天人都很有精神,笑眯眯向前走着边走边道:
“我在衙门里也混了半辈子了,三节两寿是县太爷发财的日子,整个衙门孝敬太爷这是规矩。不要孝敬的,便是百年不遇的清官,想着给我们发年货的,就只有这么一位了。就盼着老父母在任上干个十年八年,最好从上元县一路做到应天巡抚,我们就有福了。你小子在这好好干,等过两年出了丧,在这娶个媳妇过日子,以后上元的户籍怕是全天下最值钱的,想进都进不来了。”
衙门里准备的年货很是丰盛,鸡鸭酒肉都有,另外每人两贯钱,一身全新棉袄,就连沈三这种刚来的也不例外。
东西放到自己住的单间,望着床头父亲的灵牌,沈三目光呆滞,往昔一家人相处的情景历历在目。每年这个时候,自己父亲也会拿着东家赏赐的财物回来,两人相依为命过个虽然清贫但自有其乐的新年。如今也能赚回一份前两,可是与自己分享的人已经没有了,亲人一夕尽去,人在异乡举目无亲,这新年于她而言并无庆贺,只是折磨。
“爹……”
灵牌抱再怀中,人趴在枕头上低声抽泣,异乡孤魂,不知何所依托,虽然房间里点着煤炉身上有棉衣,依旧是透骨寒意,让整个人下意识地缩成一个团,哭得天昏地暗不知所以。
房门悄悄被人推开,一个人影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沈三并未发觉,依旧在哭,直到一只手拍到肩膀上,沈三才警觉地一记锁腕擒拿,不想对手的气力和反应之快都远在自己之上,翻腕反擒,反倒是把沈三的胳膊按住。
“你会功夫啊!原本以为你只是个书生,没想到居然会武艺?”
“老……老父母……也是文武双全,草民佩服。”沈三哽咽着说道,听到声音也发现了,自己刚才反应过激差点打了自己的米饭班主。
范进并没发怒,而是放开手,叹口气道:“我其实猜到了你会这样。不管是谁,遭遇了和你类似的情况,大抵都是这个样子。跟他们比,你算是很坚强的。但是你总这样不是办法,如果仇没报,自己垮了可怎么得了?若是你病倒了,你爹的仇,还有乡亲的仇,谁来报?”
沈三擦着眼泪道:“草民明白,草民不会一直这样,只要过了这一段就好了。”
“嗯,你自己能想明白就最好不过。我也知道,人在这种日子就更容易孤独寂寞,其实本官的情形比你好不了多少,我爹很早就死了,娘现在在京师,我想回家去磕个头都办不到。”
他在一边拉起了家常,沈三的心情渐渐舒展,人也有了些精神。看着沈三渐渐恢复了平静,范进才道:“刚才扬州方面来了道公示,说是要捉拿盐枭窝主沈丰年一家,请上元县配合。”
沈三面色一变,“岂有此理!家父一生奉公守法,不曾做过任何作奸犯科的事,怎么成了窝主?他们这是含血喷人!”
“我知道是含血喷人,可是这是扬州府的公示,还有盐道上的附署,恶人先告状,这是他们要先把事情闹起来啊。你现在要是离开衙门,一准有人抓你甚至谋你性命。因此本官有个想法,你跟在我身边,给我做个幕僚。等到将来有机会,我给你捐个监生头衔,让你可以绕开扬州,直接去考举人,也好得个功名,你意下如何?”
沈三一愣,随即跪倒在地道:“草民多谢大老爷恩典!大恩大德此生难忘,今后一切都听大老爷安排。”
第四百七十八章 春景(下)()
有了这回的经历,沈三的心性变得有些敏感,不那么容易相信别人。就算是对范进,也怀有一定的戒心。但是范进给的待遇让其不可能再有怀疑,再者说来范进也没有欺骗自己的必要,给出的待遇完全出自本心,到了这个地步如果沈三还不曾生出是为知己者死的情绪,就全无心肝了。
虽然名义上是幕僚,沈三目前能为范进做的工作还很少。毕竟不管是对于刑名的掌握,还是对于公文上的尺度把握乃至于最简单的书法一项,范进造诣都远胜于沈。这位幕僚不但不是恩主的帮手,反倒更像个学徒,只不过从户房一步登天,来到县令身边做学生。其心里有数,这个安排说到底,还是范进为了保护自己,心中的感激之情更为浓烈。
成了老爷的心腹,于范进身边出入的就多,比起外面的吏员,于范进的隐私一面所知更多。年纪虽然不大,可是在扬州那种销金窟,沈三算是饱经沧桑,于人生百态见得多了。名伎礼佛,高僧经商,两袖清风万贯家财的事从小耳濡目染,早已经见怪不怪,不往心里去。从一开始,就没把范进想成圣人,于是他的一些行为,在沈三看来也就不会毁三观,只会认为寻常。
不管是与郑蝉、薛五白日里亲热,还是偶尔高二家里的会满面通红衣衫不整地从书房扶墙而出,也都见怪不怪。只要这位大老爷对自己够好,能给自己家主持公道,其他的又何必去管?再说,自己老子也是在盐商人家教馆的,即使是相对刻板保守的西商,在那等金粉之地也少不了些不为人知的勾当,学不会当瞎子,又怎么活的到今天。
如果要说有什么不适应,那就是宋氏主仆来的时候,沈三的情绪难免有些波动。倒不是说沈三非要把宋氏算在自己的敌人里,这种事犯不上搞株连九族的道理是懂的,不过这毕竟是仇人的胞妹,想来她对自己的看法也不会好,彼此想看两厌,心里难免别扭,只好强作看不见。
至于说把对宋国富的仇报在宋氏身上?沈三又不蠢,怎么也不可能做那种事。再者以沈三看来,或许宋氏活着,才更有利于自己向宋国富报仇。毕竟宋氏给范进私人送来的新春贺礼,除了一口不知装了什么东西的木箱,还有个身上还没除孝的妇人。那妇人从来带走,始终满面含羞不敢看人,与宋氏那种以外室自居的完全不同,从她那扭捏的样子看也知道是良家妇人,走的时候眼睛里还满是泪水。
事后通过只言片语才知,这妇人居然是宋氏的妯娌,娘家家道中落,自己的丈夫死前总惦记夺宋氏的权柄,妇人本身也嫉妒宋氏总管家中财务,总想着夺过权柄,自己主持大局。结果眼下宋氏在杨家一言九鼎,几个妯娌命运都掌握在她手里,这妇人就因为私下讲究了两句宋氏肚子里的孩子,就被宋氏也拉下了水,被迫做了她的替身。可想而知,未来这妇人的命运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大宅门里这种倾轧,沈三也听说过多次,这次算是亲眼得见,开了眼界。
如果有朝一日可以收拾了宋国富,这宋氏说不定会把她的嫂子也这样送到范大老爷手里,勒令那些女人脱下衣服供范进采撷。如果真有那一天,自己也算是向宋国富讨回了一丝利息吧?脑海里转着这样的念头,甚至脑补出几个情景,沈三的身体微微有些颤抖,心内竟是充满了兴奋与期待。
“沈三哥,到你了!”
一个少年人的声音,把沈三的精神从幻想拉回现实,朝面前的范进与继荫抱歉地一笑,“对不住……”
“没什么,不过我们读书就是要学会养气定心,这是基本功,总走神可不大好,今后记得改。有什么心事就说出来,我们一起商量着解决。”
沈三这种想法怎么可能说出来,连忙摇头表示无妨,注意力又回到眼前。
由于盘琼走了,继荫再来范家就没人欺负他,再说年关将至,国子监也要放假,最近一段时间继荫就长在范进这,只等年关再回家。他与范进的感情胜过亲生父子,范进为了哄自己这个干儿子玩,可以放下手头的工作,拉了沈三一起来玩这名为当朝一品的游戏,就知道对这个儿子有多宠溺。
这是范进参考升官图发明的一种桌游改良版,沈三在扬州其实也见过,因此上手很容易。虽然父亲还在丧里,但是人在衙门就得学会变通,如果死抱着自己的不幸,要求别人和自己一样难过,那最后只能是自绝于人,落个神憎鬼厌。沈三也不傻,当然不会走那条路,何况这些日子下来,范进想方设法排遣其寂寞,沈三心情也比当初略好了一些,做这游戏不为难。
随着骰子转动,沈三的子向前移动,并获得了一次施政的机会,略想了想,选了“治吏。”
继荫道:“三哥为何不选收赋税?若是在这收一笔赋税,三哥的考绩就能到卓异,升官就比小弟快了。”
沈三道:“这游戏其实小兄在扬州见过,最后大家是谁做到首辅谁赢的。前期的升官不能说没用,但并不是决胜关键。收赋税要损民心,万一到了民变的地步,那首辅就很难当了。所以我玩这个,总是喜欢先选治吏,把胥吏治理到奉公守法这个级数,再收赋税,损害民心就低。再说小兄两轮之前刚征过赋税,这么频繁的征收,当心涸泽而渔。”
继荫看着范进:“义父,孩儿不明白,这收税真的就会损害民心么?孩儿看来,上元百姓交税还是很踊跃的。先生在讲学时也讲,赋税是朝廷根基,如果赋税收不上来,衙门无法运转,朝廷就要危险。东南为税源之地,我辈他日为官,理应在赋税上用心,于治吏上讲的就不多。”
范进朝这个干儿子一笑,“你的老师肯讲这个,证明是个好教官,回头干爹给相府写封信保他。不过他的看法也失于偏颇,赋税的事不能这么看,你去问问你沈三哥就知道了,扬州那么富的地方,收税又是什么样子。下面的胥吏衙役都只想着发财,再不就是抱怨自己钱粮少,不如富商赚的多,工作不肯用心。做事总恨不得带着自己情绪在里面,这样的恶吏不治,收多少赋税也是要亡国的。治国先治吏,吏治好了,肯用心办事,不会让他们做事就抱怨就嫌麻烦,知道该和老百姓好说话,再想收税的事才对,杀鸡取卵的法子要不得。”
沈三灵光一现,“听说这当朝一品出自东翁之手,莫非从那个时候开始,东翁便事存着借游戏教人做官的心思?”
范进摇头道:“这话说出去我是不会认的,我这个年岁身份,说教别人做官,怕是要笑破谁的肚子。只不过当今天下,能有时间玩这游戏的,总归还是有钱人多些。人有钱,念书就容易出成绩,做官的可能比普通人就多一些。如果这些玩过游戏的人做官时,能稍微想想这游戏里的方法,就是天下百姓之福了。当初洪武定天下时,民生凋敝,大家都很穷,所以要天下人都安心农桑。那个时候天下没多少富商,或者说不等你富几年,就被杀掉抄家了。国初如此维持局势无可奈何,等到当今天下,国泰民安,就是该想着让一部分人发财的时候了。天下百姓越富,这个天下才越好,总恨不得天下人都变成穷人,那其实是在自寻死路。如今天下不是当年七国争雄,不再是把财富视为罪恶,让天下都穷,然后都征发去打仗的年月了。让天下人都穷,那些人先打谁可就不好说了。大家当官的,总要有点起码的良心,要保证万岁江山永固社稷稳牢才对,连这点都做不到,那就全无心肝了。”
“你们以后都是有可能做官的,所以这一点更要在意。咱们游戏输了,可以重来一局,做官如果乱来,可是没有重来的机会。而且在这里,你随便下一道命令,影响的只有你我,未来做了官,影响的就是你治下的百姓。所以一定要慎之又慎,切忌急躁二字。做事之前,先想想会有多少百姓卖儿卖女,多少百姓流离失所,多少人要饿死。再想想你自己如果是那个被饿死的人,开心不开心,愿意不愿意,最后再想该怎么做。大家能做官的,没几个是傻瓜,之所以行事手段上乃至风评上差异大,关键还是心态。发财没关系,但是总要吃相过得去,为了自己发财,就要无辜父老受难的,可不是个为官之道。”
继荫正色道:“义父教诲,孩儿一生不忘。”
沈三看着范进,目光却有些模糊,在面前出现的脸既像是范进,又像是父亲。类似的观点父亲也有,或者说大明朝读书人,有多一半都有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