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个消息则和自己有关,据说县太爷在衙门里成立了一支检校役,这些人的工作内容,就是专门找其他衙役的毛病。发现谁不守规矩胡作非为,立刻向太爷禀报。据说他们的收入与检举有直接关系,检举的越多,自己赚的越多,而带头人就是余海。
余得水自己是有一个正役名额的,太爷把这名额给了余海,让他保举一个人进来补名字,这么大的恩赐,足以证明昨天打余得水就是余海向县令效忠的举动。这么个连亲叔父都敢出卖的主,当这检校役头目,最是合适不过。问题是这么个孙子干这种活,其他人这下就要倒霉。
已经有人被县太爷叫去问话了,具体交谈内容密而不宣,但是回来之后全都是面色铁青,坐在角落里一语不发。有两个人已经主动脱下公服,说是想要辞差,说白了就是开革。想来,这就是检校役发挥了威力,已经在告密了。
在公门里混的,谁都有一身破绽,信着检校一个衙门谁也别想好。往日是没人查,即使查也有人互相帮衬倒不怕出事。可是现在连余得水这种老人都能收拾,足见县令是动真格的,谁也不敢再抱着侥幸或是不怕的心态。
接着又有消息传开,县太爷据说发了话,只要在谈话时检举一个同僚,就能得到赦免,检举两个就能保住位置,检举五个就能当检校役。虽然这消息可靠性没人说的好,但是这种谣言就足以摧毁衙役们彼此包庇互相遮掩的基础。
出卖别人,自己就能安全。即使是最讲义气的好汉,不出卖其他人,也没法确定其他人是否出卖自己。最后就只能先把别人检举了,先保证自己不吃亏再说。班房里往日的融洽气氛中,多了些许别样味道,平时称兄道弟的同僚,渐渐拉开了距离。所有人长的都像检校役,谁也不能信任。
这股风甚至已经吹到六房书办吏员那边,连他们都被惊动了。固然六房经制吏的关系在吏部,县令轻易动不得。可是如果真抓到他们干犯王法的真凭实据,县令也可以毫不客气地予以处理。尤其是江宁这种地方,只要往上宪衙门一交呈文,接下来就是个捉拿问罪的下场。
彷徨无助的衙役们,急需找到靠山庇护。在四下观望之后,已经有聪明人主动向张铁臂、关清以及范志高这边靠拢。这是县令带来的自己人,不管再怎么检校,也不会对他们发生作用。只要成了他们的心腹,自己也就安全了。
原本因为外来人身份在衙门里受恭维但没有实权的几个人,现在身边都聚拢了一些捕快公人,乃至有一位户房书办都来找范志高,说自己有个守了寡的妹子,愿意找个男人帮衬,不知范老兄有没有兴趣见一面,先聊聊天再说。
二堂里,范进望着眼前这些材料,脸上露出得色。在县衙门这种地方,本来就没有完全保密的可能,还不如像现在一样,把一些消息放出去,让他们人人自危。
现在是被迫着来交代问题,以后就会有人主动来这里坦白,随着这股风刮开,坦白、互告者越来越多,整个衙门里的人,就都有把柄在自己手里。到时候不怕他们不服从自己的安排,不按自己的命令行事。
治国先治吏,治衙先治役,不把这些最基层的捕快公人掌握在手里,什么新制度都推行不下去,任你有通天手段也无用处。
凤鸣歧这位老江湖一身修为号称无敌,可是以往与这些衙役打交道时,也是互相给面子,彼此敷衍的时候居多,一身绝技并不能让他真把这些人拿捏住。范进不动一刀一枪,就让这些人纷纷投诚的手段,让他佩服不已,连连称赞着:
“人说文胜于武,果然是没错的。即便是老朽,也最多是打杀他们几个,可是想要让他们都来投诚,却不是易事。范老爷这番手段,于老朽而言,颇有启发,将来管镖行也可以这么管。”
“江湖人讲义气,衙门口讲的是利益,两下玩法不一样,倒不能生搬硬套。以凤老的威望和手段,镖行里有没这么多人敢乱来。这帮混帐东西,要信着按王法,起码要杀十几颗人头,我这也就是表面威风,实际还是妥协,比不了凤老快意恩仇。这回能稳定住局面,也多亏凤老您那顿酒席。”
凤四倒不居功,“这可不敢当。其实是范老爷对这些人有活命之恩,他们首先就感念范老爷恩情。其次则是五城兵马司的关系,他们在兵马司里有眼线,已经听到消息,知道像以往那样闹是要遭殃的,便不敢乱来。另外一点则是刑部。”
他说到此神态有些尴尬,但还是继续道:“刘勘之公子私下里派人放了话出去,谁如果给范老爷找麻烦,刑部这里不会轻饶!”
第三百八十七章 整治捕快(上)()
对于刘勘之这个前情敌的情况,范进向凤鸣歧以及徐维志都了解过。在自己离开江宁后,刘勘之生了一场大病,听说还吐了血。其后就一直在家里养病,最近身体刚刚好转,但是被父亲关在家里读书,所以这几个月里始终没在江宁露面。但是在背后,他倒是做了不少工作。牛痘局能够这么顺利的建立推广,刘勘之从中出了些力,只是名声不彰,所知者无几。
范进相信刘勘之是个君子,就像他确信自己不是君子一样。所以他相信,刘勘之上次对自己说的话是真的,他不会再和张舜卿有什么瓜葛,就像他确信刘勘之心里绝没把张舜卿放下一样。
刘勘之只是在用正人君子的标准要求自己,作为君子,不能因儿女私情而耽误公事,至于两下的私交……谁要是相信两人还能做朋友就未免太天真。眼下刘勘之帮自己,其用心其实也是公。眼下的江宁,需要一个能任事的地方官,显然刘勘之希望范进担任这个角色。
翁大立去职后,刘一儒暂时代掌刑部尚书印,算是范进京师倒高事件里,一个间接受益人。按说冯邦宁在江宁闹得乌烟瘴气,刘一儒这种疾恶如仇的人肯定不会坐视,可是想要靠刑部的力量约束冯邦宁,却不易做到。
冯邦宁这个混世魔王一是有个太监叔叔,二就是身份特殊,江宁本地的官府,根本管不了他。他头上有锦衣卫的官衔,作为天子亲军,这个体系不受地方官府限制,就算犯法,也是由南镇抚司管理,地方官府没有逮捕的权力。所以不管冯邦宁如何胡作非为,刑部也干涉不了,最多是向京里如实反应情况。可是如今的朝政,这种反映情况根本就发挥不了作用。
以君子的手段对付不了恶人,就只能期待小人出马。范进相信,这是刘勘之帮助自己的最大原因。
如果不把上元县内部统合好,自己是没办法对外部用力的。刘勘之显然也看明白这一点,所以在力所能及之处不会吝惜帮助,最后的期望还是自己早点出面,搞定江宁治安,当然,最重要的是搞定冯邦宁这个混帐东西。
刘老兄啊,你对我的期许未免有些过高了。范进摇摇头,他惦记收拾冯邦宁也不是一天,但是想要对付他,也不是那么容易。关键就是江宁不比京师,离皇帝太远了,这小子做的是属于罪行累累,却又不出大格,想要收拾他简直势比登天。
放下这一层隐忧,就目前来看,局面对范进空前有利。大明官场素有任你官清似水难防吏滑如油之说,大部分官员就算三头六臂,最后还是要被小吏所控制。范进眼下这几板斧劈出去,初步把衙役控制住,下一步只要再管住胥吏,他就有希望成为江宁历史上最有权力的知县,与海瑞可为一时瑜亮。
凤鸣歧对于范进接下来的行动也很关心,毕竟这是他的盟友加靠山,自己已经把老骨头押在范进身上,自然希望他笑到最后。
“大老爷,杨家那边已经把上元这边的生意停了,家里的意思是,这两个家人就任我们处置。至于最后给他们身上加多少罪都没关系,反正是买断的奴仆,就算开销了也不妨事。就是有一节,听说他们是乌龙会的,估计会里会有人出面营救。”
杨家这次算是给足范进面子,吃小亏占大便宜,把两个家奴扔出来被范进干掉平息民愤,再加上一笔银子,保证姓杨的过关。
范进所求的,也不是搞死几个人,而是把高利放债的风刹住,以后的债务由官府经营官放官收,不搞出人命。只要杨家现在能退让,未来的事就好过多了,倒也没真的想过赶尽杀绝,去翻陈年旧案。
至于这两个家仆,范进全都拟了斩,这种殴打致死的不属于十恶不赦范畴,又不是特别严重,不适用斩立决。只能先押到牢房里,等着上宪衙门的最终决定。听到乌龙会,他问道:
“本官在遇到罗武时,就听他说过这个名字。似乎是一群仆人自己结社?这种会也有力量么?”
凤鸣歧道:“这乌龙会别看是一群下人结社,力量可不能小看,入会的没什么人物,都是大户人家官宦门庭的仆人帮佣。因鼻音通婢就以为名,首领称为鼻头。按说都是群奴仆,不算大人物,手上一没钱二没权,可是这些人消息灵通,不管什么样的豪门大户,都少不了这一行人的足迹。他们最讲义气,入会之时就发誓一人有难,各人齐救,要是动杨家这两人,其他人是绝对不会坐视的。”
范进好在刚来不久,没雇过外面仆人,乌龙会的手伸不到他这里来。但是其手下那么多人,却难保谁不被乌龙会所攻陷,成为其支持者。另外从凤鸣歧介绍中,范进发现乌龙会还有类似“标会”的资金募集筹措管理方式。
乌龙会众每月每人交固定数额的钱财入会作为公帑,谁如果遇到困难,就可以从公帑里获取资金支持。每个月还会组织一次摇会,类似抽奖,谁摇中了,便可以拿到当月本金几十倍的奖励回报。这种交易方式在范进前世生活的世界中,于广东福建一带依旧常见,算是老鼠会雏形。
加入乌龙会的全都是那种卖申为奴的,平日里在主家挨打受骂,有些人即使混到一个比较高的位置,吃喝不愁,可是人格尊严依旧得不到保障。主家发了脾气,照样想打就打想骂就骂,身契在主家手里,生死都不能自主就不论其他。对他们而言,钱财的事倒是好说,最关键的就是想找个地方为自己做主撑腰。
官府只会帮着缙绅,律条上更是不支持以奴告主,所以他们就只能自己结社图个心理保障。倒不是说成立个乌龙会,就真有了和主人家叫板作对的底气本钱,但一想到身后站了成千上万称兄道弟同样处境的手足,人的胆量自然就大些。
这种组织人心最齐,为了保住自己的会中兄弟,往往比江湖帮会更敢出死力。他们未必有能力和胆量威胁官府,但是几百上千人到衙门外示威请愿,就足够地方官头疼。毕竟眼下是太平岁月,不是战乱年头,所有人求的都是太平,搞出民乱来的地方官注定要背锅。
凤鸣歧道:“上元乌龙会有多少人,老朽也搞不清楚。但是据弟子们说,几万人也是有的。要是真闹腾起来,范老爷可要早做准备。”
范进皱眉道:“上元有这么多奴仆?”
“等范老爷到杨家吃了老太太的寿酒,就知道江宁蓄奴何等严重了。杨家只是个商贾之家,家中奴仆便有几百人。内中九成都是买断的,身契在主家手里,生死任自己拿捏。有不少欠了杨家债还不清的,就只好把自己家的人卖给杨家做奴仆以求减免债务。江宁城内这种商贾之家何止千百,奴仆么便以千万数了。到了乡下,蓄养奴仆的就更多一些。这也是为什么我们想要介绍护院不容易的原因,家家都有奴仆,内中总有些有气力会功夫的,谁又愿意出钱雇外人。”
范进点着头,“老人家说的是,这是个问题啊,或者说是个大问题!”
他在乎的不是镖行的生意,反正有官府做后盾的生意,就不愁没生意上门。长途的走镖接几宗,就比护院之类赚的多。真正让范进担心的,是这种蓄奴风气对整个朝廷的危害。
以自己为例,中了举人之后,胡屠户一家就上赶着到自己家做奴仆,除了贪图从自己手里黑钱以外,最大的好处就是逃役。明朝从建立之初,就是轻赋重役制度,一般人光看明朝的税轻,往往就忽略了役多且繁,很多服役项目都会让人家破人亡。
当了奴仆,就不再是丁口,这样就不需要去服役。虽然依旧可能被主家压迫盘剥,或是支使去干活,但是两害相权,总是国家正役对人损害更大。所以东南这种地方,穷人很多都投到富贵人家为奴,这种风气一开,官府再想找人服役就比较困难。
除了这一层外,更深一层的隐患,就在于武力的对比。几百个身强力壮的奴仆,足够拆了上元县衙门。如果乡绅都有这种武力,未来再搞出私兵,官府的权威就要打个折扣。
这并不是杞人忧天,范进是运气好生在南海县,如果是生在广东那些偏远乡村,土客之争动辄万人械斗,地方官府根本无力约束,只能看着他们打。那种地方官府的权威还能剩多少不问可知,那里的地方官就得受制于乡绅大户,根本没有多少威风可言。
这股风就像高利贷风一样,是该刹一刹了。范进心里记着,决定在给张居正写的汇报里,刻意提一句东南蓄奴问题,让未来岳父心里有个数。
凤鸣歧想不到那么远,只是担心如果有乌龙会的人到衙门来闹事,范进不好应付。因此建议道:“老朽看来,还是得跟杨家人打个招呼。上元乌龙会的鼻头是杨家护院罗武,其他几个鼻头有的是他师兄弟,有的是他换贴,都很信服于他。只要罗武发句话,就不会乱来。这次本来就是杨家自己丢卒保车,如果让县衙门替他背黑锅,就太也无耻。”
“商贾么,就是这样了。再说杨世达那娘子本官也见过,是个极精明的妇人,这办法多半是她出的。让她出面扛下乌龙会,她也不想干。回头等杨老夫人做寿时,我会去和罗武谈一谈。这人我见过,虽然是个武夫但还算讲道理,可以交涉。”
两下说完这事,范进又问起官府放贷的事情。这件事虽然官府发了通告,但这东西没多大用,要想做成,就得有力者去推动。范进找的合作人,就是凤鸣歧。
他本来就是江宁地面的社会活动家,又有牛痘的事做光环,与大宅门走动的多。自范进想了联合放贷后,他也跑了一些人家。这些大户倒是比较给面子,主要是捧范进,间接自然是巴结张居正,答应出资与官府共同放贷。但同时也委婉地表达了另一个诉求:打击放贷时请分清敌我,别从自己人身上下手。
“江宁这地方的有钱人不流行买田置地,都喜欢以钱生钱。要么是买织机雇佣机户纺织,要么就是把钱放出去以钱生钱。这里偏又商贾繁盛,做生意的人多,需要钱的人也多,不管利息多高,都有人肯借。杨宝财放债收五分利,都被称为善人,背地里被人称为败家子。其他人的利息之重,不问可知。就这样的重利,还要哀求着他们放款才行,范老爷官府放贷利息只有二分,且利不能过本,这等于是和整个城里放债的人过不去。而这些人里,除了富绅之外,也有一些是不好惹的狠角色。”
凤鸣歧自嘲地一笑,“老朽说句不怕范老爷笑话的话,虽然老朽有几斤气力,有些江湖手段。就算是面对杀人如麻的歹人,老朽也不曾怕过。可是每次见到这些人,饶是费尽心机赔尽笑脸,依旧汗出如浆,比和一流高手生死比拼都要紧张。生怕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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