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是个好机会,可不能就这么放过去。不但要给荷花她们平反昭雪,还得把当年的事说清楚,不能把这事变成一笔糊涂帐。老夫算是亲历此事的,高拱、翁大立、张国维、曹应甲,他们几个各自该担的责任,都得分说清楚。等我我们这几个知情人老的老死的死,由得他们去说,还不知道要把这事办成什么样子!”
郑婵由花正芳的妾室陪着,在耳房里坐着,流着眼泪讲述着自己的经历。两人都是女人,于其所受的苦,也能感受到。那妾室拉着郑婵的声好生安抚着,“妹子不要太难过了,一会到外间屋对老爷这么说,老爷子一定能为你主持公道。我家老爷虽然穷,为人却最公道,绝不会放过那些歹人。”
“是……一切都要靠两位主持公道了。”
等到外面谈的告一段落,花正芳的妾室将郑婵领出来,又将方才的话简单说了一般,郑婵跪倒在地,给两人不住磕头,花正芳连忙由妾室扶着起身,不敢受她的礼。
“我辈身为官宦,不能为民做主,为百姓申冤,理应向你们磕头谢罪才对。哪能受姑娘如此大礼?姑娘且放心,这一切包在老朽身上,这回若不能把这些歹人一网打尽,把官府里包庇歹人,与他们狼狈为奸的昏官恶吏一应铲除,花某绝不罢休!继荫!快去给为父磨墨,为父这就要写本章,上奏陛下。”
来的路上,范进与郑婵已经取得了一个默契,郑婵不会把冯邦宁说出去,只说朱国臣在官府里有靠山。提几个她知道的人,那些基本都是衙役或是衙门里的小吏,不算什么要人,但是跟基层直接打交道,对老百姓的破坏力比冯邦宁也差不了多少。
这帮人是大明最基层的那部分办事人员,干的是受累不讨好的工作。尤其是在京师里,不知道哪个人就有着什么关系,更让他们的差事难办。日久天长,这些人自然就要想办法为自己提供便利。最好的办法,莫过于联合这些城狐社鼠,由他们冲在前面做事,这些官差在后面坐享其成。万一惹出祸来,就推说是帮役责任,反正那帮人本来就没身份,到时候只说开革就好。
再说这帮人也可以算是衙门的耳目特情,如果需要抓一些通缉犯或是藏匿于民间的盗贼时,这帮泼皮打探消息比官差容易,效率也高。
作为回报吏役给朱国臣做保护伞,反过来也从朱国臣这里拿好处,所以报官寻亲的人,注定找不到失踪的家属,官差也抓不住人。偶尔有人把朱国臣的部下抓住扭送到官府,转头就被这些公人放了。像是刘七那伙人,即便是有徐爵的话,也照样偷偷放了走路。郑国泰那次报官找郑婵,便是衙门里先通了消息,自然便扑了个空,还白搭上了一条人命。朱国臣派人袭击郑国泰那次,也是衙门里事先通了消息,衙役虚张声势不抓人,他们才跑的那么快。
这些人吏役多是世袭,父死子继,几百年下来,在基层经营起盘根错节的关系网,一般情况下,连官员都拿他们没办法。这回借着这东风,正好杀一批人头来示警。而借着这些人的人头,正好把冯邦宁掩盖起来,不让人注意到他。这也是与冯保之间的一种心照不宣,相信冯保看到这样的奏章之后,就知道范进是在回护着他,自然也会对范进的工作进行配合。
郑婵不是一个糊涂人,虽然她恨冯邦宁,但是也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的道理。在范进隐约透露了一下冯邦宁的身份后,她就不再存有向其报复的念头。而且心里也有数,如果坚持告冯邦宁,最后可能连朱国臣都能漏网。不管心里是否满意,都只能退一步海阔天空,而花正芳病体衰弱,强撑一股精神写奏章,神智远不及往日清明,于郑婵话里的埋伏并没有在意。
侯守用在旁冷眼旁观,忽然拉了范进来到外头,沉着脸道:“退思,为师与花兄不同,他是一直在京里做官,为师是在地方上待过的,你的心思瞒不了我。这案子里,是否牵扯到什么与你相善的人物?你要挟了证人,她在保护某个人,从她的言语里我可以听出来,朱国臣在官府里肯定有更大的靠山,而且你们也知道是谁,但就是不肯说。”
“恩师断事如见,弟子佩服。实不相瞒,这案子里确实牵扯到一些大人物,如果把他拉下来,水就彻底混了。弟子担心,到时候不但大鱼抓不住,连小鱼都顺着势跑掉,那就得不偿失了。”
侯守用哼了一声,“小鱼怎么跑?”
“就算不跑,也没法明正典刑,最多是不明不白死在监狱里,周世臣的案子还是定不死。恩师想必也想的到,这段时间消息传开,咱们在奔走,那边的人也不会干看着。曹应甲想要当大理寺正卿,这个时候正在关键,他绝对不允许荷花案翻过来,坏了前程,一准会在这事里搅混水,把案子不了了之。如果让大鱼那边和他联系上,这案子就彻底乱了。咱们现在也只能暂忍一时,且容他逍遥几日,将来再做计较。”
侯守用道:“逍遥几日么?只怕这回放过去,将来再想抓他就难了。”
“说实话,这次抓他也难。那人来头大的很,就算我们把证据交上去,也多半是个不了了之。”
范进笑了笑,又道:“再说,我们这次要对付的人已经不少了。一个致仕首辅,一个江宁部堂,说不定还要牵连到朝里的某些人。这种时候朋友越多越好,冤家一个不要。恩师不是花老那种食古不化之人,自然知道此中利害所在,不会因小失大。”
侯守用看看他,“退思,你对为师说实话,你这次翻荷花案,到底是为冤死者求公道,还是为了给张江陵出力,针对高新郑?”
“不瞒恩师,弟子最初确实是因为郑家的关系想查这个案子,主要是想知道周世臣的死和郑婵的失踪是否存在必然关联。到后来事态发展,弟子便想着借机做一篇文章,与高拱周旋几个回合。”
“你对张居正倒是忠心。这么说来,那市井传言……”
“弟子只能说,无可奉告。”范进及时打断了这个话题,转向侯守用更感兴趣的问题,“弟子这次来,主要是想和恩师商议一下,我们这边几时发动,又该如何发动比较好。据弟子想来,这次朝堂上,必有一群大佬发动绞杀,我们职小言轻,如何让朝堂诸公记住我们,在仕林扬名,便是关键。如果只是翻了案,却不能揄扬名声,这次便也算不得什么胜仗。”
第三百零一章 合纵(下)()
侯守用看着这个不怎么消停的弟子,从各种意义上说,这个徒弟都不是什么君子。于一个圣贤门下来说,教出这样的门生是一种失败。两人之间不是门生座主关系,连带关系不强,如果是个正直君子,怕是早就断绝与这种门生的来往,也不会承认这样的人是自己门下。
不过侯守用终究不是一个单纯意义上的清流,他在地方上摸爬滚打十几年,又到京师里开了眼界见了世面,心性上比起当初在地方更不可同日而语。他很清楚,单纯做一个受人尊敬的正人君子并非难事,如果他想,完全可以做得到。但是这样的君子于国家社稷有什么用,却很难说。
就以荷花那个案子来说,花正芳抗争过,自己与他联手也想要翻案,结果别说案子,连朵浪花都翻不起来。范进接手之后不久,就把案子搞的水落石出,这便是本事了。
眼下案子差不多已经翻过来,于公道上可以交代的下去,接下来该考虑的,就是个人得失。他不是花正芳,年纪不算太老,还有大好前途等着自己。在不违背良心的大前提下,通过手段让自己获取更多的好处,这并没有什么不对,至少从侯守用的角度,不抵触这么做。
他问道:“退思,你这么说,自然是有了计较了,且说来听听。”
“其实也没什么,只是弟子觉得,这次搞一个高拱一个曹应甲一个翁大立还不能算完,如果可能的话,把严公直也装进去就最好不过。”
“你的胃口倒不小。严公直在清流里名声响亮,是一块有名的硬招牌。这人不贪不占不恋权不好涩,你动他什么?为师只举一个例子,他当初在工部任上,主持过修皇陵。你是知道的,工部的进项全靠大工,这里面又以河工皇陵为最阔,所用银两要多少给多少,户部不能打回票。每一个大工,都能让大批官吏陡然而富。可是严公直修皇陵那次,一文钱都没往口袋里放。不但他不贪,还管住了手下人不许贪墨,所以那次虽然修了九陵,但是所用极少,而且工程做的很漂亮。单冲这一条,你就知道这是个什么为人,你想动他,怕是痴心妄想。”
范进笑道:“严老倌的清廉弟子是知道的,但是说他什么都不贪,也未必。这人很好名的。而且他与翁大立是好友,这次咱们要翻案,必然要动翁大立,他肯定要为老友出头。任他再怎么清正廉明,只要掺和到这事里,一准没有好果子吃。所谓清流,其实和江湖也差不多,都是搬倒大树有柴烧。正因为他够出名,所以参倒他才显手段。恩师在刑科做给事中,就不想在头衔前面加个都字?这种好机会可遇不可求,想要出名升官就在当下,可不要错了方寸。”
侯守用打量范进几眼,“退思,严公直有得罪过你?”
“不曾。不过六部之中,只有刑部的味道与别处不一样。弟子想要趁这个机会,给刑部上点作料。”
“湖广茱萸?”
“正是如此。”
“退思,不管你是否承认,为师就冲你的表现,就相信那些市井传言为真。于当下看来,你要是能做成功此事,不失为一条登龙捷径。可是自先帝至今,数十年间几多权臣一夕而败。夏言、严嵩、高拱……他们在位时,谁不是呼风唤雨,一手遮天。可是说到倒台,也不过是一夜之间,便如泰山倾颓,一发不可收拾。天子一旦大婚,两下是否还能像如今这般相处,便是个难题。再者那位做事太过激进,大刀阔斧之间,不知伤损了多少人。有朝一日事有反复,必是群起而攻之的局面,退思到时如何自处,可要考量清楚。”
“弟子多谢恩师指点。不过弟子想来,江陵相公为人上虽然强梁一些,但是做的事,都是出于公心而非私利。大明到如今,已经到了非动一动不可的地步,否则不测之祸就在眼前。当日太仓无银百官俸禄发不出的事,恩师想必也是知道的。像那样的事多闹上几次,咱们这个天下也就难以维系。他要做事,必要揽权,下面的人也要合自己心思才行。刑部这边别调独弹,并不是一个好现象。是以弟子想着借这个机会,把刑部理一理,既是为江陵相公扫清阻碍,也是为我大明争一口气。”
他话锋一转,又道:“再说以恩师的才干,本不该屈居于小小给谏。若是能够在此事上入江陵法眼,一个都给事中,也就是指顾间事。”
“你说的到轻巧。如今江陵党人才济济,眼里又哪有为师这种芝麻官?再说为师虽然不是花夫子那种正人君子,却也拉不下脸来,到张家受门房冷眼,混一个走狗鹰犬的身份。”
范进笑道:“恩师言重了,咱们的官职就是靠才干赚回来,不靠阿谀逢迎。张居正用人重才,只要咱们这次把事做漂亮,还怕他不能重视恩师?除了恩师这里,弟子也联系了东厂、锦衣卫,咱们几下合力,这回一准打个漂亮仗。”
侯守用道:“你到底如何想的,说来听听。”
“此事就像是打仗,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咱们得先想想,对手怎么出兵。此时曹应甲那些人,想必已经在活动了。恩师请想,若我们是曹应甲,这个时候会去找谁,这一案又该怎么把自己摘出来,甚至不让他翻……”
就在范进拜访侯守用的同一时间,张居正府上,也来了一位稀客:刑部尚书严清。
严清严公直是云南人,论科名比张居正还早一届,是嘉靖二十三年进士,在仕林和清流之中,都是名声极佳的正人君子。虽然不至于像海瑞一样仿佛圣人转世,但身上也确实找不出多少毛病。他跟张居正不是一条线上的人,也毫不掩饰自己对张居正的厌恶,只是孤掌难鸣,阻止不了张居正的行为。他自己也很清楚,张居正需要个清流牌位,表现朝廷的公正无私,不是张居正私人幕僚班子,所以才把他安排在刑部位置上。是以他只是安心做事,不叙私交也不和张居正来往,今天破例登门,足见事情非同小可。
张居正在书房里,正和麾下几员干将谈论着这次朱国臣的案子。范进在施展合纵术,组建江陵党联盟的同时,张居正这边也没闲着,其手下的言官也在积极准备,为接下来的动作储存弹药。
其手下风头最健的两名言官,一个是御史朱琏,一个是杨四知。两人年龄都不大,思路清晰才思敏捷,性情上多少有点像范进,都是那种毒士一流的人物。这种事用这两个人最为适当,张居正吩咐着,两人认真聆听,时不时还要低头写上几笔。正在这时,游七进来禀报严清求见,杨四知笑道:“相国神机妙算,虽诸葛武侯亦不能及。严公直果然上门了。”
张居正倒是没露出什么欢喜神色,“严公直就是这么个为人。急人之难奋不顾身,为了帮助友人,曾把自己身上所有的银两借出,搞得自己还要同僚接济。这是个古道热肠的君子,这种事怎么可能不出头?不过……公事当前,私下里再怎么佩服他,也不能在这件事上放手。”
朱琏道:“干脆借这个机会把他革职算了,换个我们的人上去,这样才够稳当。”
“少瑚,你这话就说差了。以人为镜,可明得失。朝堂上若是没了严公直这样的正人君子,我们做错了事又该靠谁来指出呢?不管到什么时候,朝堂上有几个严公直这样的政敌,都是一件好事。有他在,我就知道自己哪里做的不对,下面的人又在什么地方糊弄我。比起我们自己的言官还要好用,怎么能去除?”
朱、杨两人同声道:“相国高见!相爷心胸宽广雅量若海,下官万难企及。倒是以我等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张居正安排两人继续在这里考虑接下来的步骤,自己则在游七陪同下,来到小花厅面见严清。
两下见过礼分宾主落座,没叙上两句家常严清便开门见山道:“元翁,朱国臣的案子,元翁想必有所耳闻。”
“是啊,京师里出了这样的事,老夫想不知道也很难。东厂的人已经过了堂,据说罪犯招的口供简直触目惊心,首善之地有此等悍匪出没,京师地面巡检衙门,皆难辞其咎!”
“元翁见教的是,刑部也承担治安之责,自己身上的担子也是少不了的。借着这回的事,下官也要在刑部好好理一理,把一些害群之马予以法办,以安百姓之心。”
“公直的为人,老夫是信得过的。不过你刚到刑部时间也不长,很多事所知不详,为下面的人愚弄了也再所难免,千万不要太过自责。要说到安心,你在刑部做司寇,就是对百姓最大的安心。谁都知道你严公直铁面无私,清正廉明,有你在刑部,百姓就不会被强梁富豪所欺,以至冤沉海底无处诉说。升斗小民所求不高,受了欺负有人给主持公道,被人陷害有人能为他们出头,也就心满意足了。最怕的就是官府处事糊涂,平日里任由百姓受欺凌,一旦有事,反倒要拿百姓去论罪,这便是万民之祸,亦是官员之耻。”
严清道:“元翁如此说,想必是已经听到了消息,大抵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