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进道:“不错,这是猜四位诗人名字。”
徐维志摇着头,“这这,怎么又来诗人了,我除了一个李白,其他一概不认得。这可怎么个猜法?”
王雪箫噗嗤笑道:“小公爷,您老也是厉害了,随便一说,就说中了一个。这李白,怕不就是其中一个。请想露出胸前似雪肤,这可不就是李白?”几人便是一阵大笑,张氏这局没下场,便由其他人来猜。李知孝猜出了第三个是罗隐,薛五猜中了最后一句的潘阆,王雪箫则猜中了第一句的贾岛。这轮下来所有人都来了兴趣,只是魏永年依旧是白板,只好将酒不停地往嘴里倒。
酒喝的多,原本的白脸变成了红脸,话就越发的少。徐六小姐急的忍不住用拳头捶着屏风,却又帮不上忙,有几次忍不住要把谜底喊出来,但终究又咽了回去。几个女子与她都是极相善的友人,这时便也顾不上拿她打趣,反过来都安慰着道:
“六妹,别当一回事,或许是魏公子今天吃多了酒,脑子不灵光了,你也别太恼。男人呢,最重要的就是面子,你现在喊出来,他什么面子都没了,这可不大好。”
也有人小声道:“一个入赘的,还要什么面子?”
“魏……魏郎不是入赘……”
“一样了,无非是不改姓罢了。你们两个虽然在外面过,可吃的用的,哪样不是国公府出,跟入赘有什么区别?我跟你说,这男人你可得多个心眼,别被他骗了。不是说是才子么,怎么谜语都猜不出的,徐维志好歹还射对了几个,他一个都做不出,这实在太丢人了。”
外间的人,实际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包括徐维志在内,这一席上都是人精,于社交上的事情很是敏感。就算是一副大姐头作风的马湘兰以及寡言少语的薛五,也都是社交场上的能手,于控制场面调节情绪上都很在意。
即使魏永年自身不是什么了得人物,但只要坐在这一席上,就得当成个客人对待。看着他酒越喝越多,已经明显有了醉态,几个人就都放慢了猜迷的速度,想留下几道题给魏永年来猜,好让他找回些体面。只是魏永年显然不擅长此道,不管题目如何简单,他就是猜不出。
李知孝尴尬一笑,“永年他爹从小教他读书,家教森严,别的孩子玩耍的时候他在写字要么就是在读书,于读书人常见的游戏,也不许他参与,一心只要他求取功名。这射覆非其所长,就别让他费劲了。他的酒量不行,还是让他先回去吧。”
魏永年许是在酒的作用下,胆子比方才大了些,却摇头道:“不……我不走,我的酒没多,我还能……能喝。我确实不会猜迷,这有什么可丢人的?科场上不考猜谜,做官也不需要猜谜,我学了这手段又有何用?”
这话说的有些放肆,张氏的眉头微微一挑,目光看向魏永年。“魏公子的话,倒也不叫错,十年寒窗金榜提名,其他都是虚妄,这话是个正办。不过科场上虽然不需要猜谜,却需要破题,若是连题目都破不对,这试就没法考了。魏公子既是一心向学,定然最能破题了?”
“大小姐别听他的酒话,这小畜生自己才是个四等生员,哪里又会破题了?”
“不……舅父,你这话说的也太小看人了,甥儿读了这么久的书,若是不能破题,读这书又有什么用?有钱人有时间学音律,有时间学那投壶射覆的耍子,我们这些穷人,唯一的出路就是读书,就算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拿来读书,也还嫌不够,哪里会他们那些把戏?可若说到科场里破题承题,这全看自己的学问,任他有万贯家财,权倾朝野,也做不得假!这破题上的本事,甥儿自信不输给任何人!”
李知孝面色尴尬,连忙解释道:“他爹在日,就爱这么说,这孩子是被他爹的话给闹的……其实说到底还不是一个穷字?他们家日子过的紧巴,难免就有些戾气,说话的时候失之于偏颇,几位不要见怪。”
马湘兰笑了笑,“这不算什么,我们这一行,其实也大多是苦出身。若是有钱人,就不挣这份丢人的银子了。”
“你……你也别说话!你们这几个女人,自从进来,眼睛就不曾放在我身上,我知道,你们是看不起我,嫌我穷,嫌我出不起银子。等到本公子他日富贵了,就算我一个谜也解不出,你们照样要过来巴结我……呃!”
说着话,一个酒嗝就打了出来。徐六小姐在屏风后急道:“这可怎么办?张家姐姐动气了,他却还在那里发酒疯……”
张氏面色上依旧和善,仿佛真听进去了这番话,点头道:“说的好。魏公子既然有此雄心,想必是有真才实学,小妹这里有个题目,要请魏公子破一破。只要破的出,小妹保你有个前程。”
她用手指了指船舱之外,
“今日我辈在此饮宴做歌,城外却有天花庄,里面住的都是不幸出了花的病人,还不知道这一关能不能过的去。除此以外,今年又是大寒,不知多少人衣食无着,说不定就挺不过这冬天。我有感而发,试出一题,‘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请魏公子破题!”
其实到了这一步,便是做出题目,也多半是要伤交情。魏永年许是不通人情,许是喝多了酒,竟是未曾向这方面想。竟真的开始想着该如何破题,李知孝急的直摇头,却又没办法出言阻止。
过了好一阵,却见魏永年把脸一沉,“张小姐,你这是消遣我来着?我刚刚想起来,科举出题不离经义,你这句竹枝词,又怎么能算?”
“不算么?”张氏冷笑一声,看向范进,“范兄,请问这题你破的出么?”
范进点点头,“敢不从命?这题的破题么:运于上者无远近之殊;形于下者有悲欢之异,不知如何?”
屏风后,徐六小姐已是泪流满面,本有些让未婚夫与张家结交上,不想反倒是伤了交情,连自己都难做人。诚意伯家那位孙女则嘀咕道:“张家大小姐与这范公子一唱一和,怎么竟如此默契?这事里,有些蹊跷啊。”
第一百七十六章 夜游()
原本热闹的酒席,因为魏永年闹了一通,气氛很有些尴尬。李知孝沉了脸,喊了两个家中小厮将他强架出去送回家。直到人硬搀着他离开,还能听到他一阵阵哀号
“不公平,这不公平!有钱人从小想学什么有什么,根本不用拼命读书,让我们这些贫生和他们比这些,又怎么比的过?我的时间都用在读书写字抄书上,再有时间也要帮家里干活,哪来的时间学人家猜谜射覆!有本事比学问,比做文章?再不然,比比谁能治理好地方?出城看看,城外那么多路倒,你们谁在意过他们的死活?谁能给他们一口饭吃啊!你们今天的一顿饭,可以救多少人,你们算过没有啊!”
这歇斯底里的言语,好比外面呼啸的北风,让舱内众人都有丝丝寒意。好在李知孝、马湘兰等人都是调节气氛的高手,找机会重又把场面烘托起来,渐渐又恢复了热闹。
只是喝了几杯酒,徐维志就说要去陪张嗣修,随即王雪箫也起身告辞,只在临走时,悄悄将箫塞到了范进手上,道:“这箫奴家可不敢再吹了,一吹就是丢人。除非是范公子答应收我做个徒弟,把这洞箫上的本事教给奴家,否则人家就再也不碰了。”
马湘兰与薛五多待了一阵,薛五一向话少,此时却主动开口道:“范公子音律文字上的手段,小女子心里佩服。本也想与范公子做个朋友,只是自己的样子丑,不敢有此奢望。只是当下城里疫病横行,范公子若是想找个女子聊天说话,薛五倒是比她们方便些。”
说话之间,她解开一直围在脸上的纱巾,轻轻掀起。
那是一张标准的瓜子脸,在当下算是狐媚相,不算很好的面型,对于范进来说,却极符合审美。灯光晃动中,只见剑眉大眼瑶鼻樱口,倒是个标准美人。只是相貌里略多了几分男子英气,不极王雪箫柔媚。另一点,就是在脸上稀疏的十几个麻点,让这美人图有了无法磨灭的瑕疵。
“我前几年出过天花,人虽然熬过来,但是麻子下不去了。如果不是干娘收留,我怕是早饿死了。可是这样也有个好处,出过花的人不会再出,公子要是不嫌弃,就来幽兰馆坐坐,大家聊聊天。”
像她这样的花魁,一般不会主动邀请男人,毕竟一堆人追捧她谁都不过分亲近可以维持平衡。如果真选择了一个男人结交,于以后的发展是有影响的。能这样说,足见对范进有些重视,当然也可能是因为范进是外地人,来过即走,比起本地才子少了许多麻烦。
范进端详着她的脸,并没有丝毫厌恶或惊讶的表现。这种端详对于普通妇人有些冒犯,但是于清楼女子而言,实际也算不了什么。他笑着点点头,“薛大家如果不嫌我烦,我是肯定要去讨杯茶水喝的,就是不知道四娘欢迎不欢迎。”
“欢迎,欢迎的。范公子来的越多,我越欢喜。”马湘兰笑着说道:“我这女儿可从没邀请过人来坐客,范公子还是第一个。只要公子肯来,就是我们莫大的光彩,哪会不欢迎?您提前来个话,奴家这给您预备上好的点心酒席呢。”
张氏咳嗽一声,“天色不早,也该是散席了。三弟,你跟二哥说一声,让船到前面停一下,让大家上岸。”看向薛五和马湘兰的眼神都很有些不善,两人也自乖觉,连忙告辞离开。
这些人家的女眷出门,身边都有护卫家丁,倒是不用担心安全问题。女子们与张氏一一告辞,有时还低声交谈几句,贴面密谈,内容不得而知。只是范进觉得,有些人的目光,似乎在朝自己这面看,不知道是否是错觉。
这时他才算是正式看到徐六小姐。虽然出身武臣世家,身上却不带半点武人气息,瘦瘦弱弱,看着像个可怜的受气包一样,模样不及张氏以及王雪箫、马湘兰那几个,但自身也可以算的上美人。大体也属于那种乖巧可人型的美少女,加上魏国公府身份的加成,追求者肯定不会少。再想想魏永年那个样子,范进只好嘀咕一句明珠投暗。
她与张氏的话最多,说着说着还趴在张氏怀里哭了起来。张氏抱着她说了好一阵悄悄话,才安抚着她上了轿子。张懋修在旁一脸无奈道:“这六小姐也是,图的什么?这魏永年我看,也就是一个书呆子,读死书读书死,脑筋不灵光,这样的人在南直隶怎么考的出来?性情有些偏激,脾性又不好,将来怕是有的六小姐罪受。”
“情之一字最可误人,这种事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外人没办法说三道四。或许今晚上错的人是我们也不一定。”张氏摇摇头,
“我们拿魏永年当成了自己人看,这原本是没错的。可我们忽略了一点,他和我们是不同的,他没受过我们的教育,没学过一些我们以为是常识的东西,所以丢了面子。也许我们是无心的,但外人看来,说不定还要说我们有意刁难穷人。读死书的人哪里都有,其实能把学问做死,也是需要大毅力大恒心,这些东西,或许是我们所欠缺的。不要看不起任何人,更别去干涉他人的事。改日有机会,我还要向魏公子道歉才是,今天这题,是我做的过了。”
少女很少会认错,这一反常态的表达让张懋修有些不知所措,呆呆的看着姐姐。少女笑了笑,“不关你事,我只是说给自己听的。”忽然转头看见范进,“范兄,我们一起走回家里去怎么样?小妹想在街上转转。”
“姐……这夜禁……”
“你这话说的,江宁城里的夜禁,跟我有什么关系?方才那几个人,难道也要担心夜禁么?连找理由都不会,看来酒也是没少喝,回船上醒你的酒去。”
张懋修对这个姐姐向来有些怕,被她数落一句,就不敢再多说,只好以眼神看向范进。后者却支持张氏,“走走也无妨,正因为有夜禁,街道上除了衙役弓手,就是巡兵,安全的很。我陪小姐走一遭,也无妨碍。就是没来过江宁,路是不认识的。”
张氏笑道:“那范兄随着小妹走就好了,这江宁城街巷尽在小妹胸中,不会让你迷路的。春香,拿灯笼!”
小丫鬟春香提着一盏写有“魏国公府”字样的大号灯笼在头前走着,张氏与范进则一前一后上了岸,亦不乘马,只步行向着别院方向走去。
张懋修心里不稳当,想要去告诉二哥,等到了徐维志那边,远远的就听到歌舞喧嚣,他刚要凑过去,却不防黑暗里一阵脂粉香气扑鼻而来,一个火辣辣的身子直倒在他身上。
涂着水仙花汁的玉手,紧抱住张懋修的腰,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响起来。“哎呦,可摔坏了我了。这是哪个好人扶了我一把,要不非把奴家摔死不可……这不是三公子么?您去哪了,可让奴家这通好找。大冷天的,可怜奴家从船头找到船尾,这脚都走酸了。”
“银珠姑娘?”看清怀里人身份,张懋修就觉得头疼,这不正是那个胆大泼辣,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都敢做的三声慢?他尴尬地笑笑,试图从对方怀里挣出来,但银珠是北地胭脂人高马大,个子比张懋修矮不到哪去,力气大的出奇,他竟是挣不动。有心拉下脸来训斥,却又怕惊动了其他人,一准拿自己开心,压低声音道:“姑娘……你……你松手,我找二哥有急事。”
“原来,三公子你很急啊?”三声慢媚眼如丝地看着张懋修,咯咯笑道:“别怕,奴家专门救男人的急,不管你多急,我都能帮你。二公子和旧院的若水姑娘正热络着,这时候你闯进去坏人好事,当心他回家大耳刮子抽你。听奴家的话,别给自己找不自在,我们找个地方等他们……”
“银珠姑娘……你该去找徐兄……”
他话没说完,不想三声慢已经大胆地把樱唇献上,把张懋修后面的话都塞了回去。其不曾与清楼女子发展到这一步,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吓得瞪大了眼睛,两手扎煞着不知如何是好,又怕被徐维志撞见,主动向黑影里挪动身躯。
三声慢噗嗤一笑,“真是个老实孩子啊,三公子你怕不是……还没留过宿吧?徐小公爷是我的恩客,你也是,大家都是,没什么区别,我凭什么就该该找他,他也未必想找我?跟你说实话,他啊从你们那席一回来,就被葛来官缠上了,不知道去了哪里干什么。哪还顾的上我们?”
“葛来官?那不是男的么,又能干什么?”
三声慢轻笑道:“怎么?你们这读书人,还不知道两男人能干什么?江宁推骨牌有句话,一张床上两监生。你说两个监生在一张床上,他们能干什么?看来你真是个正人君子,什么都不懂。奴家刚喝了好多酒,头晕晕的,手脚没力气,遇到坏人准得被欺负。你这正人君子行行好,送我找个屋子躺躺,跟我说说话行不行?”
“不……徐兄若是回来……。”
“那呆霸王回来又能怎样,姐姐从一看见三公子啊,心就都飞到你身上去了,早就想跟那呆霸王一刀两断。他敢翻脸,我就敢骂他祖宗!再说了有三公子在,不会看着奴家吃亏不是?走,跟姐姐找个屋子坐坐,我告诉你,徐维志和葛来官两人能干什么好事……”
张懋修与清楼女子接触,都严守法,未曾遇到过如此热情大胆的女子,一时竟不知如何对答。加上喝了不少酒,只觉得身体里一团火在烧,而三声慢的出现,却似在火上又泼了一桶油,让这火烧的更旺更大。浑浑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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