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女凝神痴望着远方,手上拨弄着一林野草,嘴角向上一翘,似乎偷偷在笑,连头也没有回过来。
秦玉大惑,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了,用力一咬舌头,却痛得他连连吸气不已。
他又哀声叫道:“媚儿,你为什么不理我了呢?我有什么事情做错了吗?你可以说出来,打我,骂我,我都没有怨言,只求你别再不理我,好吗?”
那少女“噗嗤”笑出声来,但一笑之后,又立即正襟危坐,也不搭理秦玉的求告。
这可把秦玉治住了,他浑身虚软,又不能爬过去拉她,停了停,只得又叫道:“媚儿,你说话呀!你怎么总不说话呢?”
少女忽然开口了,她说:“有什么好说,你给我闭上眼睛养病吧!”
那声音还是那么冷峻,句子还是那么简单,虽然说了话,身子还是靠在树干上,半分也没有移动。
秦玉忙道:“好,我一定听你的话,好好养病,但你不能坐近一些,让我看看你吗?我有好多话要问你,有许多活要向你说……
好,我都听你的话,现在不说啦,你坐过来一点,掉过脸,让我看看,只要着一眼,行不行?你瘦了没有?那天夜里在竹林……”
少女似乎十分不耐烦,冷冷地喝道:“我叫你闭上眼,闭上嘴,你都听见了没有?”
秦玉一愣,那口气又不像是柳媚的,如果是媚儿,既然救了自己,哪会对自己这么冷酷?
他凝神向那少女注视,想看着她究竟是不是媚儿。
少女头虽未回过来,却像眼睛长在耳朵上似的,身子一扭,越发只把个背影向着他了。
秦玉奇道:“媚儿,你在生我的气,是不是?”
少女说道:“我跟谁都有气!”
秦玉又是一愣,这是什么话?便道:“我知道你在恨我,我……”
少女却道:“恨你干什么?无怨无仇的。”
秦玉更傻了,他详细一想,莫非她不是媚儿,媚儿说话,哪会这么冲人?
他掉头去看那匹白马,越看果然不像是自己那一匹,但是他不敢肯定,因为柳媚后来添购的一匹,也是浑身白色的,那一匹他可认不实在,他想到:如果能够过去看看他那匹马儿就好了,在新乐买的那匹,自己记得是匹牝的,可是,马儿离自己比离那少女更远,却是无法过去察看。
停了半晌,秦玉实在忍不住,问道:“你是媚儿吗?”
谁知那少女忽然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说:“你管我是眉儿还是眼儿,你再跟我嘈苏,我立刻上马一走,叫你病死在这儿。”
秦玉这时心中已有八成猜她不是柳媚了,因为柳媚除非不救自己,既然把自己从山谷里救到这里,决不可能这样冷淡对待自己,再说,这女郎口音虽和柳媚相似,但说话的语气却炯然不同。
可是,她不是柳媚,又会是谁呢?也这么美,和柳媚长得如此相像,也骑一匹白马……。
他突然又想起酒楼伙计所说的女郎,不由大疑,莫非那个伙计所说,就是她么?
秦玉究竟是个聪明人,他眉头一皱,忽然想起一条妙计便假作长叹一声,自言自语说道:
“唉,你既不肯理我,我也不再烦你啦,只要你在我身边,就是一辈子也不理我,我也是愿意的……”
他故意闭上眼睛,话音渐说渐低,最后的几句,简直已含含糊糊,难以听辨,说完,又梦呓似的叫了两声:媚儿,媚儿!便装作沉沉入睡了。
果然这法儿真有效,没有过多久,就听见有一阵轻微的步履声音,慢慢移近身侧,秦玉只作酣睡,一动也不动。
又过了一会,一只柔软滑嫩的纤手,覆在自己额上试着体温,秦玉一颗心差一些要从喉咙里进出来,但他仍然闭目不动,假作不知。
接着,一声哀怨的叹息,脚步声轻轻移远了。
秦玉料想她不会就此离开自己.只管闭目假睡,不一会,果然听见那女郎又轻移莲步,轻脚轻手回到身边,接着一声轻轻草响,大约她是跪在自己身侧了,再跟着,就是一条毡子搭盖在自己身上,那两只软若无骨的手,还在四周按掖,替自己压得紧紧密密的。
此时的秦玉,心中陡然生出一丝感激之情来,他忆起以前在竹林中,自己也曾如此照顾过柳媚,也是一样在身下垫了叶子,上面盖上毡毯,如今,想不到自己也有受人照顾的一天,这女郎给自己伏盖毡子,自己假装入睡,当初自己替柳媚伏盖毡子的时候,柳媚又何尝不是假作入睡,欺骗自己呢,想到此处,他不禁对这位少女生出一种浓烈的感激和同情来,这少女也是那么美,那么年轻,但她的心灵,却比柳媚真挚善良得太多了,虽然她对自己说话时的语气,是那等冷峻和淡漠。
他忍不住想偷偷睁开眼来看看她究竟是谁?但是,他又不愿粉碎了自己幻境中的完美,他闭着眼,只当身边的人儿是柳媚,那自是多么美满的事啊,所以,他迟迟不愿突然睁开眼来,只要一睁眼,他就可以看出她是不是柳媚了,如果是,固然好,如果不是,岂不令自己跌入绝望的深渊中?
略略一阵犹豫,那女郎已起身离去,脚步声未去多远,嘎然而止,大约又是去靠在那株树干上了吧!秦玉暗中松了一口气,不知不觉竟真的入了梦乡。
他好像看见柳媚斜依在一根巨竹上,一晃一晃,睨视着自己微笑,又好往自己是刚从城里赶回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遽然见了柳媚,一颗心才放了下来,喘着气说:“媚儿,我还以为你偷偷走了咧,害我好一阵赶。”
却见柳媚晃着头笑道:“我为什么要走,我是跟定你了,你不是说过,我是你的俘虏吗?”
他苦笑说:“你真能记得住,那是多久的话啦,连我都早忘了。”
谁知柳媚突然把脸一板,怒道:“你能忘了,我却忘不了,你把我从清风店劫持到这里,你当我会喜欢你么?告诉你,这一辈子你是别想了。”
他听了大吃一惊,忙叫:“媚儿,你是怎么啦?你怎么还是这样说?难道你还不知道我的心?”
柳媚大怒,陡的从身边拔出一把雪亮的匕首,冷笑道:“你也不知道我的呀,瞧,我拿出来给你看看。”
说着,果然一刀剖开肚子,伸手从里面掏出血淋淋一副心肝五脏来,递到他的面前,说:
“喏,给你,你不是和你师父一样,要吃人心人肝吗?那你就拿去吃了吧!”
他吓得了不得,叫道:“媚儿,快别这样,快些装回去吧!”
果然她就将那些血淋淋的心肝五脏又向她肚子里直塞,但怎样也塞不进,塞进这一头,那一头又露了出来,突然,柳媚面色变得全是青色,大声叫道:“啊呀,不得了啦,我没有心啦,我没有心啦……”叫着,向后便倒。
他连忙俯身下去一把抱住她,唤道:“别急,我把我的心给你,我把我的心给你……”
柳媚还要用力挣扎,不肯依允,但他用力抱住她,口里只叫:“我把我的心给你……”
忽然,他从噩梦里惊醒了过来,睁眼一看,不知什么时候,自己竟把那女郎紧紧抱在怀里,口里还在叫:“我把我的心给你……”
他吃了一惊,连忙松手,那女郎羞得粉面飞红,一溜烟穿进林中去了。
秦玉定了定神,想想梦中情景,更加怅然若失,痴痴望着树上系着的白马,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惆怅。
方才梦中抱着了那位女郎,醒来时虽然惊鸿一瞥,但他已经看出那的确不是柳媚,那么,她又是谁呢?为什么那等不屑与自己谈谈?是看不起自己?把自己已从昏迷中救醒来真的仅只是一种怜惜和施舍?
那女郎一去,直到夜色笼罩,仍未再见她返来,秦玉不觉有些担心她起来,难道她会因自己无意的一抱,羞得去自杀了不成?
他这时觉得精神已健旺许多,试了试坐起来,终于还是有些力乏,才坐得一半,又颓废地倒下。
忽然,那女郎的声音起自头部以外数尺远的林中,冷冷地道:“毒才去完,体力还没复原,那里能起得来,还是躺着吧!”
这一次声音虽然还是冷冰冰的,但秦玉不难听出,语气却比以往缓和多了,于是,依言又躺下,说道:“姑娘,我认错了人,真是对不起你!”
就听那女郎“嗤”的一声轻笑,道:“以后最好先认清楚再说话,大冒失了惹人厌。”
秦玉脸上一红,转变活题说:“承姑娘在这荒谷中救了我,还没有向你道谢呢!姑娘怎么也一个人来到这深山绝岭中的?”
女郎的声音道:“那你又为什么一个人跑到这儿来的?”
秦玉道:“在下是找一个人,老远从河北赶来,不想一时口渴,误吃了那有毒的野果……”
那女郎似乎就在附近的树后,突然打断了他的话,问道:“是找那位媚儿的吗?”
秦玉怔了怔,道:“正是,她……”
女郎的声音又抢着说:“她是你的什么人?”
秦玉答道:“她和在下是很好的朋友,在河北新乐附近失散,我才一路追了来。”
女郎冷冷一笑,又问:“她很像我吗?”
秦玉道:“不但像,连身材、头发、马匹没有一样不像的,这才使在下闹出适才的笑话来。”
女郎却冷笑说道:“哼,只怕你仔细看了我,就知道一点也不像了。”
秦玉不解何意,但一时不便接口,停了一会,才鼓足了勇气,说:“姑娘为什么总不愿与在下对面谈谈,在下这条命,全是姑娘再赐,难道姑娘不愿使在下结识芳名,冀图他日答报的吗?”
那女郎又是一声冷笑,半响才悠悠说道:“施恩不望报,我也是路经此处,巧遇而已,彼此原不过陌路人,相逢何必定要相识呢!”
秦玉只觉这女郎语虽冷酷,内心必也是个热情如火的人,想必曾遇什么不如意的挫折,方使她变得如此怪异的,那极欲结识之心,不由越加强烈,便道:“在下褥承援手,恩同再造,岂有姓名都都不知道的,姑娘如一定不肯见示,那倒是以在下过于粗俗,不愿屈辱下交了。”
那女郎吃吃而笑,说道:“你此刻一定要认识我,只怕等到你一旦真正认识了我,又惶恐避唯不及了。”
秦玉奋然说道:“这是什么话,如承姑娘能将芳名容貌相示,秦玉今生今世,定然永志心中,决不敢稍有遗忘轻侮。”
女郎的声音笑道:“好吧,你一定要知道,咱们明天再谈吧,你话说得太多.容易伤了神。”
秦玉不肯,无论如何要追问那女郎的名姓,女郎拗他不过,只得道:“我告诉了你姓名,不许再歪缠,好好再睡一觉,明天就可以起来走动了,你肯不肯?”
秦玉一叠声应允,那女郎才说:“我姓林,叫林惠珠,好了吧,闭眼睛睡觉了。”
秦玉笑赞道:“林姑娘,好美的名字!”
女郎笑道:“名字美,人不美,也没用!”
秦玉忙道:“谁说的,人也美极了,名字也美极了!”
那女郎听了,又笑嗔道:“好了,别再胡扯了,睡吧,明天再谈吧!”
但秦玉哪里睡得着,兴奋得了不得,只把林惠珠三字和柳媚两个字,尽在心中比较,只觉得这两个名字,竟然全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字眼,难为是谁想出来的,美的人,配上美的名字,一切都是美的,美得秦玉瞪着两只大眼,有些心意飘飘,痒而难抓起来。
他还要缠着林惠珠瞎聊,但林后寂寂无声,也不知道是故意不理他呢,还是人已离此而去了。
他独个儿寻思,也直到半夜之后,才在微笑之中,朦胧入睡。
第二天,秦玉醒来时,四下里却望不见林惠珠,连她那匹白马,也失掉了踪迹,他吃了一惊,忖道:“不要是她已经走了?”
忙用力翻身爬起身来,果然今天精力已渐渐复原,站起来,虽然尚有些飘飘之感,但却可以缓缓举步,便在四周林中寻了一遍,仍然没有见到。
这一来,不由他真的着了忙,立刻放开喉咙,大声叫道:“林姑娘!林姑娘!”
叫声才落,耳旁蹄声得得,林惠珠横坐在马背上,缓缓穿林而来,远远就笑道:“嚷什么?醒了不会多睡一会,我去溜溜马,又没走,干吗穷嚷嚷的!”
秦玉才见那马背上果然没有了马鞍等物,林惠珠斜横在马背上,一只脚斜荡着,一只脚却屈了横放在马背上,身子侧向着自己,长发散在肩上,微风轻拂着鬓角和衣带,使人真有仙子临凡,嫦娥降世之感。
他欣喜若狂,如获至宝,忙过去接着马缰,让林惠珠滑落马背,二人一左一右,牵着马仍回到秦玉卧病处,秦玉笑道:“林姑娘,你还说你不美呢,我看普天下的美女,要是和你比比,那真把她们比成了无盐姨母了。”
林惠珠娇媚地一笑,俏问道:“真的吗?你这句话,可包不包括你的那位媚儿在内呢?”
秦玉面孔刹时胀得通红,尴尬地笑笑,说:“她也很美,不过,她面貌虽美,内心却不及你美。”
林惠珠问:“真的?那是为什么呢?”
秦玉叹了口气,幽幽说道:“说来话长了,她容貌是够美的了,但待人却尽是假意,本来,咱们俩十分要好的啦,有一天,我有点事,须得离开,她说好在那儿等我,谁知待我回来的时候,她却偷偷地溜了,连我的马匹全都带着走了个无影无踪。”
林惠珠听了,沉吟半晌,道:“你从什么地方看出来,她是自己愿意离开你的呢?难道她不会被旁人胁迫,或者逼着离开那儿,来不及等你回来找她呢?”
秦玉道:“我也曾这样想过,但如果她是被人逼着离开的,总不能连所有的东西马匹全带着干干净净,而且,当场也毫没有挣扎抗拒的迹象,而且……”
他本想说在庆元寺听见老和尚话中提到她和她师叔就要同来泰山一事,但话到口边,又觉得不妥,忙咽了回去。
林惠珠似未发觉他的话半途而止,只管低头沉思,没有答话,良久良久,才道:“不过,你在未识得她当时的情形之前,还不能就那么肯定说她一定是自愿成心离开你的,说不定现在她也在到处寻找你,比你还要着急咧!”
秦玉默然垂首,无话可答。
林惠珠又问:“那么,你来这里找她,可有消息没有?你是到什么地方去找她的呢?”
秦玉本不想说出庆元寺来,但当不得林惠珠气质的高华,这一问句,虽不过数个字,然而却似有一种无形的魔力,洞澈秦玉肺腑,令他不得不将心中事迹坦然托出,哪敢再作丝毫隐瞒,他答道:“我原也不知道她去了哪儿,只是在济南府一家酒馆中听得伙计描述,说是见到一位年轻姑娘,跨白马经过济南向东而去,所以,我也连夜赶了下来……”
说到这里,他停了停,用目凝视着林惠珠,想看看她有些什么表情。
林惠珠悠然侧坐,仍是半边面庞朝着他,双手抱着膝盖,轻轻摇晃,毫无异样,只柔和地问:“后来又怎样呢?”
秦玉咽了一口涎液,又道:“后来也是误打误闯,被我找到了庆元寺……”
林惠珠突然娇躯一震,插口道:“你说什么?庆元寺?”
秦玉点点头,继续道:“正是庆元寺,我掩进寺中,听寺里一个老和尚说起,曾在直隶境内见着她的师叔,就在这数日之内,她就会同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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