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非是波尔祖科夫太太来了吗?”
“正是玛丽亚·菲多谢耶夫娜,先生!不过,你们知道,她命中注定不能成为你们所说
的波尔祖科夫太太。她没有得到这份荣誉的福气!你们看,菲多谢·尼古拉依奇说他们家几
乎把我当儿子对待,这话倒是不假。半年以前,一个名叫米哈依洛·马克西梅奇·德维加依
洛夫的退职士官生当时还没死,那情况确实如此。不过后来,他听从了上帝的召唤,上西天
去了。据说他留下过一份什么遗嘱,可找来找去,哪儿也没有。后来查明,他根本就没有立
下什么遗嘱……
“‘嘿!!!’”
“唔,这事嘛,也没有什么关系。真没办法,先生们,我说漏了嘴,扯得太远了,请原
谅!本来嘛,爱说几句语义双关的俏皮话。固然不好,不过说说也没有什么了不起。更糟糕
的是我的前程从此也就完蛋了。因为那位士官生已经退职,他连他的家门都不让我进(他的
生活可阔气啦,因为他手长,会捞钱)。如果我说他被他们家当亲儿子对待,也许是不错的。
“‘啊哈!!!’”
“是的,正是这样,先生!于是从此以后,我就经常在菲多谢·尼古拉依奇家里露面。
我一再发现问题,但是我都忍着没说。也是活该我倒霉(也许是我走运!),一名马匹采购
员突然来到我们这座小城。这简直就是一个晴天霹雳!他的工作流动性很强,也很轻松,全
是与骑兵有关的。他一来就牢牢地扎在菲多谢·尼古拉依奇身边,就像一尊大炮安放在那里
一动不动一样!我的坏脾气一发作,就旁敲侧击地说:‘菲多谢·尼古拉依奇,您为什么要
欺侮我呢?从某种意义上讲,我已经成了您的儿子。我一直等着您像父亲那样对待我……’
他开始对我作出回答,可他那是什么样的回答啊,我的乖乖!好吧,这就是说,他总算开口
说话了。他像朗诵一整首长篇叙事诗似的,不顾一切地念下去。你只能乖乖地听着。他的甜
言蜜语叫你听得直咽口水,摊开两手!可是他说的意思,你却怎么也听不明白,无法理解,
于是你只好像傻瓜一样,呆呆地站着。他把我的脑子搞得迷迷糊糊的,就像一条滑溜溜的泥
鳅,扭来扭去,叫你怎么也捉摸不住。唔,天才,他简直就是天才。他那张嘴真叫人听了胆
战心惊!我就吓得魂不附体、坐立不安,这也不是,那也不是!我扯起嗓子唱情歌,又是送
糖果、又是说语义双关的俏皮话,还时不时地唉声叹气!我说我痛苦极了,我是为爱情而感
到痛苦的。我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悄悄地作解释,表心迹!可我这人真蠢!我竟然没有去
找教堂执事打听打听,我已经年近三十……这怎么行呢?我却臆想天开,竟然想要耍花招!
不!我的事情进行得很不顺利,周围全是一片对我的嘲笑声,——嗯,我也火起来了,气得
几乎说不出一句话来。——我于是一走了之,从此不再跨进他的家门。我左思右想,最后决
定马上去告密!是的,我是想去干卑鄙的事,我想出卖朋友。老实说吧,告密的材料多的
是,而且都是很有份量的材料,拿出去可以卖个大价钱的。这可是一桩大买卖啊!我把这些
材料和告密信拿出去,准可以换回一千五百银卢布!”
“‘啊!这可是贿赂呀!”
“对,先生,这正是贿赂,是一名贪赃枉法的官员付给我的!(其实这也算不得是什么
罪过,真的算不上!)好啦,现在就让我来继续讲下去吧。如果你们还记得的话,他是把我
拖进客厅的,当时我已半死不活。他们家的人都在那里迎接我:似乎他们都受到了委曲,或
者说不但是受了委曲,而且是伤透了心,简直是……唔,这么说吧,他们一个个面如死灰,
几乎就像死人一样。但与此同时他们的脸上都现出一种居高临下的表情,目光中流露出庄重
的神色,类似一种亲切的,慈父般的表情……好像我是回头浪子,回到了他们身边。你看,
事情竟然弄到了这种地步!他们让我坐下来喝茶,可我哪有心思喝茶呢!我自己的胸膛里好
象烧开了一壶水,全身都在沸腾,可两条腿却越来越冷,冷得像块冰。我全身缩成一团,害
怕起来了!他的夫人、七等文官太太(现在已经是六等文官太太了)玛丽亚·福明尼什娜,
一开口就对我以你相称,她说道:‘大少爷呀,你怎么瘦成这个样子啦?!’我回答她说:
‘没什么,我有点病,玛丽亚·福明尼什娜……’可是我说话的声音却在发抖!她这个阴险
毒辣的女人便不管三七二十一无原无故地放肆数落起我来了。她说:‘看得出来,是良心叫
你心里感到过意不去了吧,奥西普·米哈依雷奇,我的亲爷老子!在我们家吃的面包和盐把
你的良心叫醒了吧!我们带血的眼泪让你回心转意了吧!我的天哪,她就是这么昧着良心说
话,真是一个可怕的婆娘!她就这么坐着,不断地给我沏茶。我心想:你到市场上去看看
吧,我的好官太太,哪一个女人比得上你厉害!我们的官太太就是这么一个厉害的婆娘!这
时,活该我要倒霉了:她女儿玛丽亚·菲多谢耶夫娜走出来了,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脸色
有点苍白,一对小眼睛红通通的,好像刚才哭过。我一见她就傻了,呆呆地站在原地,一动
也不动,就像死人一样。后来才知道,原来她是在为马匹采购员的离去而伤心落泪的。那小
子脚底涂油,溜了。他很知趣,趁着还没出事就走了。实际上他也该走了(现在顺便说说罢
了),他出差的期限已经过去,其实他也算不上是出公差!他这一走……这一对恩爱的父母
亲才恍然大悟,如梦初醒!虽然知道了全部情况,但又有什么办法呢!只好偷偷地掩盖起来
算了——家丑不可外扬嘛!……咳,真没办法,我望了她一眼,觉得一切都完了,简直不能
再呆下去了!我斜眼望了望我的帽子,想抓起就走,而且越快越好!可是不行了:我的帽子
被他们叫人拿走了……说老实话,没有帽子我也想走——唔,我当时确实是这么想的。——
可是我已经走不成了,他们把门闩上了。他们开始同我友好地说说笑笑,又是丢媚眼,又是
逗我嬉笑,弄得我怪不好意思,结果胡说了一大通求爱的话。她呢,我的那个心上人,马上
坐到钢琴边上,用满怀委曲的声调,唱了一首关于依着马刀站立的骠骑兵的歌——简直把我
的魂都唱出窍了。‘好啦,’菲多谢·尼古拉依奇说道,‘现在一切都已过去,忘了它吧!
来,快过来……让我来拥抱你!’我当时马上就跪在地上,把脸庞紧紧地贴在他的坎肩上。
‘我的恩人哪,你真是我的生身父亲!’我边说边流泪,简直哭得像个泪人儿似的!我的主
啊,当时出现的是什么场面啊!他哭了,他老婆哭,玛申卡①也哭,大家全都哭作一团……
当时在场的还有一个淡黄头发的女人,就连她也哭了……更有甚者,孩子们从各个角落里爬
了出来(上帝赐给他一大群孩子),他们也哇哩哇啦地大声哭了起来……不知道到底流了多
少泪,不过那是感激的泪,那是高兴的泪,因为浪子终于回来了,就像士兵凯旋还乡一样!
于是又是上点心,又是做游戏,忙得不亦乐乎!唉哟,我好痛啊!什么地方痛!心痛!想谁
呢?我亲爱的人儿呀,她胀红了脸!我和老头子一起干了一杯甜酒。总而言之,他们把我服
侍得好好的,使我感到无比的高兴!……
①玛丽亚的爱称。
“后来我回到了祖母身边。到回家里以后,我在我的小房间里来回走了整整两个小时。
我把祖母叫醒来,把我的喜事一五一十全告诉了她。‘钱都给你了吗!这个强盗?’‘给
了,奶奶,给了,全给了,我的亲奶奶!我们家走鸿运啦,快开门呀!’‘好啊,现在你就
结婚吧,正是时候,你快结婚吧!’老太太对我说道,‘你知道吗,上帝听到了我的祷
告!’随后我把索夫龙叫了醒来。我说:‘索夫龙,快点帮我把靴子脱下!’索夫龙给我脱
下了靴子。‘好啦,索夫龙,你现在给我道喜吧,吻吻我吧,我就要结婚啦!老弟,我真的
要结婚啦。你明天来个一醉方休,然后就去散散心,我告诉你吧,你老爷我就要结婚啦!’
我心里真是乐开了花!……本该开始睡觉的,可是不行,睡不着!我又爬起来,坐着想呀想
呀,忽然间脑子里闪出一个念头:明天不是四月一日吗?那可是个开朗、快活的日子呀!怎
么有这么巧啊?你瞧我想得多妙!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先生们!我赶紧从床上爬起来,点上
蜡烛,就这样穿着睡衣坐在写字台前。也就是说我完全忘乎所以了。先生们哪,你们知道,
一个人一旦着了迷,他就一定会忘乎所以的!他甚至会一头扎进污泥里!也就是说,有的人
竟然有这样的怪脾气:人家要他的这个,他马上就给了他们,还说,给,你把那个也拿上
吧!人家要打他的耳光,他不仅送上面颊,而且还高高兴兴地把整个背脊都送上去。过后他
们又拿白面包来引诱你,把你当狗耍。而你呢,却一心一意地用你的笨爪子去拥抱他们,还
同他们亲嘴!先生们,现在的情况不就是这样吗?你们在笑,你们在交头接耳说悄悄话,我
全都看见啦!等我把全部真实情况一五一十都讲出来以后,你们就会一起来笑话我,就会来
捉弄我,可是我现在却一直在对你们说呀,说呀,说个不停。是呀,谁在叫我说呢?又是什
么人在捉弄我呢?谁站我背后老是嘀嘀咕咕催我:‘说呀,说呀,你快讲嘛!’可是,我不
是一直在说吗,讲吗,给你们掏心里话吗?打个比方说吧,我把你们都当成了自家的亲兄
弟,我的至亲密友啦……嘿!!!’”
从四面八方发出来的哈哈笑声,逐渐汇集起来,终于完全淹没了故事讲述者的声音。但
讲述者却感到由衷的高兴。他把话头停住,两只眼睛滴溜溜地扫视整个会场,足足有好几分
钟之久。他好像受到某种激情的冲动,把手一挥,自己也哈哈大笑起来了,似乎他真的发现
了自己处境的可笑。随后他又继续往下讲去:
“那天夜里,先生们,我几乎没有睡觉。我整夜都在纸上划划写写。不知道你们看见没
有,我竟然想出了一个新花样!唉,先生们哪!这事一想起来就觉得良心上过不去!这种事
要是夜里干的,也还可以说得过去:当时睡眼朦胧,头脑一时糊涂,信口开河,说一大通胡
话,也不怎么要紧。可是不!第二天早晨天不亮我就醒来了,总共才睡一两小时,马上又接
着往下写!我穿好衣服、洗完脸、卷好发,还抹了点发蜡,然后套上一件新燕尾服,就迳直
走到菲多谢·尼古拉依奇家里去贺节。写好的纸条则放在帽子里面。迎接我的是菲多谢·尼
古拉依奇,他张开双臂,又要我投进他父亲般的怀抱中,贴在他的坎肩上!这时我却拉起架
子来了。昨天想好的一套还在脑子里盘桓!我往后退了一步。我说:‘不,菲多谢·尼古拉
依奇,如果您乐意的话,请您马上看看我写的字条!’说完我就把纸条递给了他。你们知道
那上面写的是什么吗?上面写的内容是这样的:鉴于这样或那样的原因,奥西普·米哈依雷
奇必须申请辞职,而且在辞职请求书上,全体官员都匆匆忙忙签过名的!这就是我想出的新
花招。主啊!我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今天是四月一日愚人节,所以我就做出一副还在
生他们的气的样子,给他们开个小小的玩笑。我说经过一夜的考虑,我的想法改变了。不但
改变了想法,而且觉得灰心丧气了,比以前觉得更加委曲了。我还说,你们看吧,我的救命
恩人哪,我根本没有把您和您的女儿放在眼里,至于钱嘛,昨天我已把它装进口袋里,今后
生活有了保障,所以我就给您递上辞职报告。我不想在菲多谢·尼古拉依奇这种人领导下工
作!我希望到别的部门去干活,到那时你就等着瞧好看的吧!我要去告您!我装成这样一个
卑鄙的家伙,想吓唬吓唬他们一下!还想好了吓唬他们的办法呢!啊?先生们,你们觉得办
法想得好不好?这都是因为昨天我在他们家里受到了亲热的接待,因此我想开个小小的玩
笑,取笑一下菲多谢·尼古拉依奇那颗慈父般的心……
“他刚一拿起我的报告,将它展开来,我就发现他的整个面部都在颤动。他说:‘这到
底是什么意思呢!奥西普·米哈依雷奇?’我却像傻子一样,说:‘今天是四月一日,我给
您贺节来了,菲多谢·尼古拉依奇!’这就是说,我完全像个顽皮的孩子,悄悄地躲在奶奶
的围椅后面,突然放开喉咙,对着她的耳朵大声喊叫,想吓她一大跳!是呀……简直讲起来
都不好意思,先生们!不,我不能再讲下去了!”
“不行,您讲下去,以后怎么样呢?”
“‘不,不,您得讲下去!不行,您一定要讲下去!”四面八方都在齐声叫嚷。
“我的先生们哪,随后就是闲聊,天南海北地任意议论,还加上唉声叹气!他们说我是
个跳皮鬼,又好开玩笑,简直把他们吓得要死!还说了一大堆甜言蜜语,把我说得都害起羞
来了。我战战兢兢地站在那里,心想:怎么可以让我这样有罪的人占据这样神圣的位置呢?
这时,那位官太太尖着嗓子说话了:‘唔,你是我的亲人,刚才可把我吓坏了,到现在我的
两条腿还在打颤,连站都站不住呢!吓得我像疯子一样,跑去找玛莎。我说:‘玛申卡,我
们出事啦!你去看看吧,你的那一位是个什么样的人啊!我自己造的孽,亲爱的,你就原谅
我这个老太婆吧,是我粗心大意,给你找错了人!唔,我想是这样的:他昨天很晚才离开我
们回家,他可能以为,也许他觉得我们昨天是故意讨他的好,给他上圈套呢!我这么一想,
就吓懵了!得了吧,玛申卡,你不用给我使眼色啦。奥西普·米哈依雷奇对我们来说,又不
是外人,我是你的亲妈,决不会说你的坏话的!谢天谢地,我活在世上可不是二十年,而是
整整四十五年呀!……”
“唔,这还有什么话好说呢!先生们!我当时差点卜通一声跪在她的脚前!于是又是痛
哭流泪,又是拥抱亲吻,接下来又开始开玩笑!因为四月一日是愚人节,所以菲多谢·尼古
拉依奇也开起玩笑来了。他说飞来了一只火鸟,它的嘴是金刚石做成的,嘴里还衔着一封信
呢!他也想愚弄别人,于是掀起了一场哄堂大笑!那场面真是感人!呸!连讲起来都觉得丢
人呢!
“好了,我的先生们,现在整个故事就快要完了。我们在他们家住了一天、两天、三
天,一连住了一个星期。我已经完全成了他们家的未婚女婿!这还用说吗?结婚的戒指已经
订好,结婚的日子也确定了。只是他们在钦差大臣到来之前,不愿宣布罢了。他们正在等待
钦差大臣到来。我等钦差大臣更是心急火燎,因为他不来,我的喜事就办不成。我心想应该
早点把他打发走掉才好。可是菲多谢·尼古拉依奇却在高高兴兴的喧嚣声中,把所有的工作
都推到了我的头上:结帐啦,写报告啦,核对帐目啦,做总结啦——我一看,真是乱得要
命,什么都是乱糟糟的,到处都有问题!心想我总该为老丈人出把力吧!可他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