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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之后。京城,司礼监。
面白无须,身形微胖的司礼监秉笔太监陈清亲自端着茶,猫着腰进去伺候了。首席秉笔太监,在太监这个行业里也算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了,别看陈清平时和和气气的跟笑面佛一般,可这宫里宫外能得他这么尽心竭力伺候的,除了正经的皇爷,也就剩下九千岁一人了。
“干爹,喝茶。”
李贤靠在黄花梨的摇椅上,翘着兰花指,捏着茶杯盖,盏了盏茶。这屋里屋外的就他们两人,正是要说些不足为外人道的话来。
“皇上进来身日如何了。”李贤把持着厂卫,杂物缠身,近几年倒是不怎么在皇上跟前伺候了,但却没少在皇上身边安插亲信。这陈清就是近年来,李贤安排伺候皇上的人。
陈清欲言又止的说道:“每日咳的厉害,延寿丸又吃上了。”
李贤皱了皱眉,这延寿丸听着名字挺亮堂,其实不过是大补丸之类的虎狼之药,外面看着人越来越精神,内里却越来越空。皇上的身体堪忧,这储君之位就越发显得刻不容缓了。
“给沈罄声的一年之期,还是太长了呀!只盼着他能早日回来,这朝局才能稳定。”
陈清倒不像九千岁那样看好这位沈大人,小声嘀咕道:“沈大人还是太年轻了吧,真能与蔡相抗衡吗?”
李贤押了一口茶,说道:“你懂什么!蔡訾猛虎迟暮也只能任人宰割,沈罄声却是鸿鹄之志,又有我与梁王相助,且看他扶摇直上九万里罢!”
第80章()
当年祖父客死他乡尸骨无人收敛,亦是陆卷舒此生悔恨之事。如今既然知道祖父回归故里,这么多年来香火未断,她也算了了一桩心愿。
陆卷舒磕头拜谢,沈罄声和应璟如何肯受如此大礼,忙拉她起来。沈罄声正色道:“我既奉茶入了师门,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侍奉他老人家身后事,那也是应有之意。你若真觉得欠了我什么,那便欠着,还不清更好……”
陆卷舒听着沈罄声越说越不着调,心里反而轻快了许多。
应璟刚开始听着还跟着点头,后面就觉着不对劲了,忍不住白了沈罄声一眼。
“你是恨不得陆姑娘以身相许吧!”
沈罄声正色道:“怎么会,我乃正人君子,怎么会做如此趁人之危的事儿!”
真是服了他这张比城墙还厚的脸!应璟见陆卷舒面带尴尬之色,也觉得自己刚才有些唐突,轻咳了一声,拽着沈罄声说道:“咱们先回吧!陆姑娘必定有许多话要对陆太傅说,咱们别在这儿碍事儿了。”
沈罄声点点头,是该给她留出空间来。
两个时辰之后,陆卷舒从福地里出来,已然焕然一新。都说泪水洗过的眼镜更明亮,陆卷舒在陆太傅的坟前哭过之后,仿佛蒙尘的明珠重新焕发出柔和而明媚的光晕,她本就容貌出众,此番更显气质清冷,风骨清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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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情紧迫,沈罄声一行人只在祭庄耽搁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天还没亮就出发前往西南。
就像沈罄声在猜测这个周显是不是真有能耐的同时,周显也在嘀咕这个从天而降的上官会不会是个绣花枕头。毕竟沈罄声的年龄摆在那儿,又是个状元,肯定是个读死书的袋子,没有真正带兵打仗的经验。要是个不吱声的摆设也就罢了,怕就怕遇上个不懂装懂,纸上谈兵,妨碍军情的上官。
周显正靠在虎皮座椅上胡思乱想,就听见帐外的亲卫军禀报道:“周总兵,外面有三个外乡人,自称西南经略,有官印和文书为证。求见大人。”
西南经略?可不就是京城八百里加急的内阁文书上写的原任工部尚书的那个沈沈沈……。周显一个挺身坐了起来,这小子来的挺快的呀!
“求求求……求你个头呀!那是本官的上官,你们万不可怠慢!本官这就出去拜见!”
周显慌手慌脚的穿上官袍,扶正了官帽,在这荒僻的西南之地,有门路有品级的高官都不愿意来,所以造成他这个四品的总兵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俨然成了土皇帝,突然来了个“大官”管着他还真有点不适应。穿戴好了一身,周显阔步往营外走去。他本就是膀大腰圆的武将,昂首阔步走的虎虎生威,路过校场时,目光凌厉的扫过正在操练的虎豹营,虎豹营中的兵将们士气大振,操练更加用心。
“下官西北总兵周显,率虎豹营三万官兵,恭迎沈大人!”
周显单膝跪地行了大礼,不过这番恭敬也只是面子活,这位沈大人弱冠年纪,在周显眼里只不过是个奶娃娃,实在让人生不出什么恭敬心里,他身后的两个人,虽都是武士打扮,腰间佩剑,但其中一人,明显就是女人,胸前鼓鼓囊囊,姿色也不错。来西南打仗还带着女人,真不知道他是怎么爬到西南经略这等显赫官位的。多半是有人提携,走了狗屎运。
“周大人快快请起。”
沈罄声不是没看见周显严重的轻蔑,而是不在意。文官集团和武官集团向来互看不顺眼,不过面子都是自己挣的,沈罄声有信心收复这个心高气傲的周显。但前提是他得是个有真本事的。倘若这个周显不能让他满意,即便花些功夫,也要找个借口革了他。
“大人这边请!”
周显有意引着沈罄声审阅三军,别的不说,这虎豹营可是他的心血。三年前的虎豹营,都是老弱残兵不说,还懈怠松散毫无纪律可言,能调教成这幅样子,已然值得显摆一二了。周显曾跟随前朝抗倭名将俞将军,自问也是畅晓军事,兼通文韬武略,自从俞将军战死,他就处处受到排挤,郁郁不得志。被调到这荒僻的西南,众人都以为是周显的不幸,实际上这才是周显的大幸。西南虽然鸟不拉屎鸡不生蛋的鬼地方,但却有一个好处,自由。他一个小小的四品武官,竟然已经是顶了天的土霸王,虎豹营三万的军士,任他搓扁揉圆,倒成了他大展身手之地。
如今的虎豹营,是他一手调教出来的,不仅擅长三才阵,鸳鸯阵,两仪阵等山地常用阵型,而且各个都能以一当十,身强体健,武功扎实。
虽还顶着虎豹营的名头,实际上却是打着他烙印的“周家军”。
周显手指之处,将士们分作三层,手持狼铣长矛等武器,一头两翼,头尾呼应,短兵长兵盾牌错略有致,动作整齐划一,喝声中带着杀气,果然不俗。
“将军请看这边,此阵乃俞将军首创,以小见大,重重叠叠,互为攻守,困敌入瓮。”
周显心中存了轻视,只觉得沈大人是个书生,只怕看不出这阵势的精妙之处,所以说的极为细致。
“俞大将军所创天、地、人三才阵,果然非同凡响,周大将军又从中改良,将尾翼的人数减少,武器换成短兵,更适宜山地作战。此阵无论是发起冲锋,或是游击掠阵,都是上上之选。”沈大人身后那人侃侃而谈,不仅对俞大将军的本生阵法十分熟悉,而且一眼就看出改良之后的玄机,倒是让周显有些意外。待仔细看清说话之人之后,周显就更是惊的说不出来话了,因为如此见解,竟然出自那个女扮男装的侍从之口。
本以为沈大人是纨绔性子,带兵西南也离不了女人,没想到这是带了个女军师呀!
“阵法虽好,可惜底子却差了点。不过看得出周大人还是费了心思的,教了他们三两招少林的外家功夫。”沈大人身后的另一个人脚尖轻提,一个飞身侧踢将一块石头飞射出去,正打在阵眼那人的脚腕上。阵眼本是这三才阵中武功最好之人,可是在这一击之下竟毫无招架之力,顿时整个阵的阵脚都乱了。
此人一眼就看出这些将士是“程咬金的三板斧”,眼里不凡,又一击破阵,武功深不可测,连周显都惊得变了脸色。
经此一事之后,周显再不敢轻视这位沈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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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人不顺眼的时候,觉得哪哪儿都是毛病,看人顺眼的时候,又觉得哪哪儿都是可圈可点的。周显现在就觉得沈大人没有一点官架子,又仪表堂堂风度翩翩,真是难得的少年英才。沈罄声对周显的印象也不错,虎豹营军纪严明人才济济,可见周显不是个庸才。两人都颇具好感,交谈起来就比较融洽了。
周显先介绍了一下西戎族和白苗族的情况,这一点倒是和锦衣卫收集到的情报大差不大差。西戎族老弱妇孺都是悍将,声势浩大。白苗族人数较少,女子不出寨门,但擅长驱虫驱蛇,若真打起来,也是难啃的骨头。两族的矛盾,首先在银矿的开采权上,其次在失踪的西戎贵女。西戎贵女失踪一案又牵扯到西南的山匪,这些山匪经年累月的结营扎寨,在西南龙贵、宁汝、江平等地已经形成气候,向官府示威。
“按朝廷的意思,是要彻底镇压西南的叛乱。下官以为应从这里进发……”
周显指着沙盘中的几分山口,极为熟捻的掩饰着作战步骤。他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他的虎豹营会派上大用场,所以连作战方案都想了好几套,早已反复演练和推敲过,绝对万无一失。
“山匪狡猾,狡兔三穴,所以这里,和这里还应加派兵力!”
周显说的热火朝天,脸上都放光了,等他吐沫星子喷完,才发现沈大人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激动,反而十分镇定,整暇以待的看着他。目光清和,倒看得周显有几分心虚了。
“本官有一事不明。”
周显吞了吞涂抹,说道:“沈大人请讲。”
“周将军这行兵布局,不知所需兵力几许?”沈罄声面上带笑,却不见笑意。
周显胡子拉碴一大把,这会倒显得有些小家子气,支支吾吾的说道:“需三十万兵力,我正要禀告,请大人请奏朝廷容我虎豹营招新兵呢!”
招兵此举,周显明显是存了私心的,想借西南叛乱之事,扩大自己的兵力,增强自己的势力。三十万的兵力,至少需要六十万的银钱来养,就算朝廷觉得数额过大,一顿扯皮下来,至少还能剩个十万。从三万扩充到十万,已经了不得了。
说到底,周显这是借机要挟!
第81章()
“三十万兵力。”沈罄声面色一沉,态度也冷了几分:“三十万的兵力,军需就是六十万的白银,周将军的意思是要耗费举国之力,攻打一个小小的山匪。”
莫说江南正逢水患,大周国库空虚,根本拿不出这么多的银子。就算拿得出,这么大费周章的去剿匪平乱,说出去也不怕别人笑掉大牙。
周显听了沈罄声的话,也感觉脸上无光,但心里却有些不以为然,以为这是沈罄声危言耸听。他们一个漫天要价,一个坐地还价。
他已经打好了腹稿,准备把困难多摆一摆,列一列,让这位大人认识到西南问题的迫切性和必要性。
“末将也很无奈,实在是因为西南太特殊了,气候恶劣,地势险要,民风彪悍,说白了,天时地利人和都不在咱们这边,要是再没有点大军压境的气势,这仗真没法打了。”
周显摆出一副,大人你实在不知道西南的事情,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架势,继续给沈罄声下套。
要是别人,恐怕也就被他给糊弄住了。谁知道这位沈大人根本没按牌理出牌。
“既然没法打,咱们就不打了。”沈罄声干脆利落的一拍板。
“不打了”周显瞠目结舌,愣在那儿
,脑子完全浆糊了。
等反应过来之后,那狮子般硕大的脑袋摇的像拨浪鼓:“大人此事关系重大,可不能意气用事呀!”
沈罄声朝他笑了笑,笑的周显心中没底儿。
其实沈罄声心中早有计较,之前耐着性子听周显大放厥词,不过是看看他的心性。虽有不足,但却憨直,尚有可取之处。
沈罄声明白朝廷只让他节制四品以下文武,资源有限,若真是按周显那几个策略,急吼吼的冲上去找人家拼命,说不好就演变成旷日持久的恶战了,劳民伤财不说,还彻底割裂了大周同西南各族的关系。
不能被他牵着鼻子走,而是要牵着他的鼻子走。
沈罄声怕了拍手,应璟将沙盘撤掉,陆卷舒在桌子上铺上一张贴着人脸的树形图。
周显看的眼睛都直了,之前他还滔滔不绝故弄玄虚的给沈大人介绍西南的局势,没想到沈大人这边的消息比他的还要精确一百倍,不仅有西戎白苗两族的掌权人肖像,连白苗族从未出过寨门的巫女大人都描了一张白纱掩面的肖像,还有不显山不露水的南诏国,也被调查的不遗巨细,几位大人的肖像也赫然在列与真人无二。
这次事件,南诏并未参与其中,所以大部分人都忽视了南诏的存在。但实际上,西南就这么大点地方,各大势力盘根错节,根本避不开,深挖下去就发现了新线索。南诏很有可能给西戎族失踪的贵女提供过帮助。
沈罄声这套情报摆在前面,就显得周显之前狮子大开口的三十万兵力,委实可笑
“这”周显实在难以接受,自己在西南这么多年的部署,竟然输给了一个文文弱弱的书生。
沈罄声拍了拍周显的肩膀,说道:“老将军执着了,咱们这可不是打倭寇,是来解决内部矛盾的,山匪说到底就是不通教化的百姓,西戎和白苗也是咱们的好朋友,大军压境反而会激发矛盾,完全没有这个必要。咱们这三万人只要灵活运用,让西戎和白苗有所忌惮,等解决了他们这两族的矛盾,趁机作乱的山匪也就不攻自破了。”
合着,他们虎豹营这三万全是撑门面的。
这样的结果周显实难接受,文官还有熬资历一说,武将却只有凭着军功挣出身这一条出路,他被扔在西南这无人问津的地方,几十年都没打过仗了,好不容易等来一个一展拳脚的时机,怎么就成了给这黄毛小儿当振声势的仪仗队。
沈罄声看着周显一张老脸跟调色盘似得一会黑一会青的变,显然心中不平,怨言颇多。
看在此人行军布阵上颇有几分能耐的份上,沈罄声还是愿意花几分心思,收归己用的。
“周将军以前也是俞大将军跟前首屈一指的悍将能臣吧!按说凭你的资历,完全可以去东南,甚至可以去辽东,大展拳脚御敌于国门之外,可却在这西南蹉跎了这么多年,周将军从来没深究过其中的缘由吗?”
周显硬着头皮道:“请大人明示。”
“只因你没有靠山。西南这件事儿若是办妥了,本官就是你的靠山。”沈罄声伸手摸了摸周显的官帽,四品武官的官帽上镶嵌宝蓝色的宝石,顿了顿说:“本官不仅是西南经略,更是江南特使,周将军将来是一辈子窝在这西南山区打地鼠一样的山匪,还是去东南继承俞大将军的遗志,抗倭卫国,就看周将军自己了。”
周显觉得抚摸自己官帽的那双手,重如泰山。
那只笑面虎仿佛再说,帽子啊帽子,你是再大一点呢,还是变成一双小鞋呢
“下官愚昧,今后愿以沈大人马首是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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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显刚开始还有小抵触情绪,后来沈罄声重新安排了部署,在原先的沙盘上插了几个小旗,真真是一针见血的要害之地,意思很明确山匪还是要围的,但暂时不用剿灭,只需要把山匪和各族的联系切断,暂时孤立他们就可以了。倘若他们不听话,小范围的仗还是可以打一打的。周显听说他这三万虎豹营,还是可以除暴安良的,抵触情绪就消减了不少。再仔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