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陆卷舒胆色过人,并不惧他,一声娇笑打破了僵局:“瞧你们严肃的,一个个净谈这些枯燥乏味的东西,辜负了美酒与佳人。不如我们聊点别的,薛郎,你说呢。”
那一句缠绵悱恻的“薛郎”,简直要把人的魂儿都勾去。却让沉思中的薛邵阳,惊的差点岔了气,这女人今天特别怪里怪气,装模作样给谁看呢……
薛邵阳刻意结交沈罄声当然是为了“三年一考”。三年一考是大周朝的考核制度。只要三品以下的官员,不管是京官还是外省的地方官,这升、留、降,都是吏部一道红批说了算。虽说薛邵阳是南候府的,不在乎这些,但一个好汉三个帮,薛邵阳的亲信可都指着这三年一考呢!
不过这事儿,还真不急。今日只是试探,只要沈罄声没有公然抗拒,这事儿就还有戏。
“阿舒说的对,今日不谈国事,只谈家事。绝不辜负这清风朗月美酒佳人。”薛邵阳一手搂着陆卷舒的腰,一手举起杯朝沈罄声示意,他状若不经意的说道:“哈哈,沈兄当年婉拒了皇上的赐婚,闹得沸沸扬扬,我们可都以为你是有心上人了,谁知道这么多年,你老兄还是光棍一条。”
沈罄声尚未娶妻?陆卷舒不犹的多看了他一眼,恰巧与他对视。沈罄声的目光平和中带有一丝锐利,像是划破星空的一道光亮,让人猝不及防。
“这么多年还是一个人,沈大人不会是有……有什么断袖之癖吧,若是红绡服侍的不满意,咱们不妨换一个小倌来。”
这般不着调的话,也只有不着调的薛二爷能说得出口。不过在场的许多人恐怕都是这样想的,应和声,哄闹声,吵的沈罄声有几分哭笑不得。
沈罄声感觉到身旁那个叫红绡的姑娘,小心翼翼的拉了拉他的衣袖,面带央求之色。
红绡也是南方的姑娘,尖翘的瓜子脸,五官十分秀气,可能因为喝了几杯酒,两颊微红,一双杏眸像是淋过雨般。倒让沈罄声想起了十年前的陆卷舒。
小时候,他偷了大爹的竹叶酒,偏要哄着陆卷舒说是霜后竹叶上的露水,自有一番甘甜,不尝便叫她后悔一辈子。陆卷舒一开始还死撑着面子,冷哼着表示不屑,不过经不住他的哄骗,最后还是拿着酒壶小心的抿了一口。
只那么浅浅的一抿,就让她辣的两眼婆娑,面颊上通红通红,晕晕乎乎的举着拳头追着打他,说这辈子再也不喝这么难喝的东西了。
一辈子那么长,谁又知道未来会怎么样。发誓再不喝酒的人,如今如变得千杯不醉了。
沈罄声不经意的瞧了陆卷舒一眼,她嘴角噙着笑一遍遍的给薛邵阳夹菜,坊间传闻薛邵阳把一品楼的花魁金屋藏娇八年之久,两人情投意合,若非身份有云泥之别,只怕早已成亲。她的身边已有了一个人,再无他沈罄声的立足之地了……
不过也好,留在薛邵阳身边,比留在他身边安全的多。
“什么断袖之癖,简直无稽之谈。小倌有什么可看的,还是女人好。”
沈罄声大笑了两声,将红绡搂在怀里,借着酒劲儿半靠在红绡身上,鼻尖抵在女子细嫩的颈弯处,能嗅到淡淡的香气,手指把玩着红绡的一卷长发,动作暧昧。
“我是未曾遇到过像红绡姑娘这般清丽脱俗的佳人罢了,若是早遇到了,也不至单身这么多年。”
红绡早已芳心暗许,大着胆子举起酒杯:“红绡,敬公子一杯。”
xxxxxx
陆卷舒恶狠狠的又夹了一筷子薛邵阳最讨厌的豆腐,扔到他碗里。
用谁也听不见的声音,小声咒骂:“耍流氓。”
第3章 金屋娇()
暖阁里灯火重明,莲花纹三足鼎里焚着名贵的七宝莲花香。
指甲盖那么大的香饵就能买下三两个一品楼了。
陆卷舒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就算是一品大员家的千金小姐,也未必及得上。这也是张妈妈忌惮陆卷舒的原因,陆卷舒身为一品楼的当家花魁,除了薛二爷,她从未接过客。曾经有个官宦子弟想轻薄她,第二天就被薛二爷派人打断了腿,闹到京城府尹那儿去,京城府尹竟不敢判,最后还是皇上发了话,只罚了一个月的俸禄,这事儿也就不了了之了。薛二爷金屋藏娇之事,也就成了一段佳话。
“二宝,来给爷夹块肉吃吃,吃了一肚子的豆腐,打个嗝都能闻见豆腐味儿,真要把自己呕死了。”薛二爷怀里抱着一个唇红齿白的美人,可这美人并不是陆卷舒,而是陆卷舒的小厮二宝。
没错,薛二爷金屋藏娇的人并不是陆卷舒,而是二宝。
风流倜傥玉树临风的二爷……他是个断袖。
二宝,他以前不叫这么粗俗的名字,是被薛二爷金屋藏娇以后才被迫改的这么粗俗的,二宝二宝,二爷的宝儿~
明面上二宝是薛二爷专门派给陆卷舒的小厮,照顾陆卷舒的衣食起居,是二爷的眼线,仔细着一品楼的张妈妈有没有薄待了陆卷舒,让人不禁感叹,二爷恩泽齐天呐!实际上,二宝才是薛二爷心尖儿上的人,陆卷舒不过是一张挡箭牌。
南候府的二少爷如果喜欢一个青楼女子,世人不过认为他年少轻狂一时的胡闹,若是喜欢一个男倌楚伶,恐怕就要被千夫所指了。
xxxxxx
要说薛二爷既然并不爱陆卷舒,为何要帮她,那就要提到另一个至关重要的人物了。
——妙水真人
八年前,陆卷舒的爷爷陆太傅被卷入一场谋逆大案,史称“蕲州之难”。陆府上下都被锦衣卫押送进京,陆卷舒因为年纪小,捡回一条命来,只是被上了娼籍,永世为娼。
她永远记得那冰冷的牢笼,干枯发霉的稻草,狰狞的黑老鼠。而妙水真人就是在那样绝望的夜里,突然出现。黑色的披风下,是一身清冷的缁衣,精致的面容,神态看不出是悲是喜。
妙水真人说:“陆太傅已死,我救不了他。但是如果你愿意随我出家,我可以帮你求个恩典。”
那时陆卷舒虽不知妙水真人是何来历,但看得出她的鞋袜用料都是极昂贵的江南雪缎,身上的熏香也十分雅致,必然身份尊贵,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
但是叫一个有血海深仇的人,如何悟空一切,如何出家。
陆卷舒跪在地上磕了个头。眼眶通红,但她强忍着没有哭出来,一双黑黝黝的眼睛,直直的看着妙水真人。
“多谢大人,我爷爷是忠臣,绝不会参与叛乱,是奸相贼宦要独揽超纲,要杀我爷爷立威,堵住天下悠悠读书人的口。我虽是女子,却是陆家的女子,不愿出家置身事外,为妓为娼我不惧,只愿有朝一日能手刃奸贼。”
妙水真人只是叹息了一声:“痴儿,你身为女子,如何能手刃奸贼。”
“君子生非异也,善假于物也。奸相蔡訾,宦官李贤,皆是当世奸佞之臣,天下有识之士势必诛之,陆卷舒虽为女儿身,却也愿尽心竭力等待和辅佐那人。”
妙水真人见她性情执拗,执意如此,便不再阻拦。
后来,陆卷舒才知道了妙水真人的身份,她乃是当朝隆德皇帝最小的胞妹康庆公主,十几年前,为了换的北疆一夕的安宁,与冒敦单于和亲,育有一子,但好景不长,匈奴和大周朝关系破裂,边疆战势又起,冒敦单于大怒,迁怒于她。隆德皇帝虽顾念骨肉亲情,派遣暗卫将她护送回国,但她的儿子,只有四五岁的儿子,却死在战乱之中。此后康庆公主大病一场,缠绵床榻三月有余,病愈之后,再不眷恋红尘之世,在胧月庵出家修行,法号妙水真人。
妙水真人曾经是陆太傅的弟子,而那青葱时光,也是她唯一美好的记忆。所以她有心帮衬陆卷舒一把,不仅派贴身的影卫传授她武艺,还将陆卷舒托福给了薛邵阳。
薛邵阳的姑母,乃是当朝仁德皇后,与妙水真人是青梅竹马的手帕交,薛邵阳也是妙水真人看着长大的,渊源颇深。
xxxxxx
“陆卷舒,我今天是哪儿得罪你了,你非得给我夹那么多豆腐。明知道我最不喜欢那玩意,一股子怪里怪气的酸味。”薛邵阳嘟噜着嘴,朝陆卷舒抱怨的同时,还不忘朝二宝撒娇:“二宝,爷要吃糖醋里脊,喂我喂我。”
薛二爷十分敬业的二十年如一日的端着他那副王亲贵胄的架子,倘若此时的谄媚无耻样儿叫他那群狐朋狗友看到,估计那群人的眼珠子都要惊的掉出来。
“我瞧你吃二宝的豆腐倒吃的有滋有味嘛!”
陆卷舒运起半分指力,捻起一颗石榴子,弹到薛邵阳正等着吃糖醋里脊的血盆大口里。
“刚刚酒席上那么多美酒佳肴,你还没吃饱啊。这几道小菜是给二宝要的,他下午可没怎么吃东西,要是饿瘦了,心疼的还不是你。”
陆卷舒散着头发,那一身华丽的银纹牡丹对襟宽袖裙已经换成了舒适的罩衣,松松垮垮的套在身上,露出优雅的颈弯,暖榻上一方梨花木的小方桌,方桌上摆着两个裂开口的石榴,晶莹剔透的石榴子,宛如一粒粒排列紧密的红宝石。
薛邵阳被石榴子卡了嗓子,脸红脖子粗的咳嗽了三两声,二宝又是好笑又是心疼的端来一壶茶,还没等倒在杯子里,就被薛邵阳抢了过去。
薛邵阳猛灌了一茶缸的水,气愤的拍着桌子说道:“反了天了,反了天了,你这小娘皮,被二爷我惯得没边没样的。学那么三两招武艺,全用来对付二爷我了。”
陆卷舒九岁之后才开始习武,师从妙水真人的影卫,只学了两招,一则是轻功,二则是暗器。
“你这是承认你技不如人?”
“是你卑鄙无耻,偷袭,作弊。”薛二爷恶狠狠的唾弃道。
“兵不厌诈。”
“诶,不对啊,你今天特别不对劲。”薛二爷半眯着眼睛,盯着陆卷舒的脸,琢磨道:“今天你处处挤兑我,跟吃了炮筒似得,莫非是因为那个沈罄声。”
陆卷舒剥石榴的动作慢了一拍,但仍装作寻常模样,在澄亮的烛光里,拢了拢鬓角的碎发。
“我听说这个沈罄声也是江南人,江南南陵镇的人,你应该是宜阳镇的吧,相距不过百里,难道你们原是旧相识?”薛邵阳狐疑的问道。
就像陆卷舒的身世被薛邵阳做了手脚,八年前,沈家恐怕也花了不少心思,才洗清了沈罄声和陆家的关系吧。连中三元的状元爷,当世文人学子的榜样,文曲星转世的沈罄声,怎么能师从一个罪臣呢!
陆卷舒不做声,既然有人故意撇开关系,她就做个好人,遂了他的心愿罢了。
“我本来是想把你介绍给沈罄声,我相信如果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能扳倒李贤,熬死蔡訾,此人非沈罄声莫属。”
“他这个人道行太深,我根本看不透。”
“八年前,我觉得他前途无量,不出二十年必能位列九卿之位。可谁知道,他居然在琼林宴上拒绝了皇上的赐婚,说什么‘宁为宦官,不做姻贵’。虽然太…祖皇帝规定驸马不能在朝为官,仕途断送是有点可惜,可他拿驸马和太监相提并论,这不是明摆威胁皇上,你敢逼我尚公主,我就挥刀自宫嘛!胆儿也忒肥了点。”
“这平心而论,这事儿要是摊在我身上,我就是对女人再硬不起来,也没胆当面拒绝啊,八成还是咬着牙应了,当个摆设供着也就是了……二宝,二宝,我打个比方嘛!爷对你忠贞不二……你别掐我腰,痒死爷了……”
“言归正传啊,若是旁人拒绝赐婚,说不定当场就惹得龙颜大怒,人头落地了。可他,竟然只是贬斥到边陲之地,当个县令。当时我是百思不得其解啊,现在才回过味儿来。万岁爷,这是对他动了爱才之心,沈罄声那时毕竟年纪小,正是宁折不弯,不懂变通的时候,在那小地方打磨几年,璞玉变成了和氏璧。你瞧瞧他现在的气度,恐怕小小的九卿之位他已经不放在眼里了。”
“这般人物,可遇不可求,别人都眼巴巴的扑上去,你倒是全然不入眼,反倒是便宜了那个红绡,也不知道那个红绡那点好啊,我瞧着脸儿也没你白,胸也没你大……”
薛邵阳习惯了自言自语,就是陆卷舒完全不答腔,他也能一个人兴致勃勃的说个半天。
“二宝。”
“嗯!”
“来叫我看看你耳朵上长茧子没有。”陆卷舒起身,走到二宝面前,完全无视薛邵阳,莹润的手指撩开二宝耳际的乌发。
薛邵阳“哇哇”大喊:“丑女人,拿开你的脏手,谁让你对我的二宝动手动脚的。”
陆卷舒翻了个白眼,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裙,烟青色的衣袖从罩衣里斜斜划落。
“我去外屋睡了,你们俩,晚上动静小点。”
薛邵阳一把抱住二宝的腰,打了个旋,两人扑到床榻上。
“二爷我动静小不了,谁叫我生龙活虎,金枪不倒呢!哈哈哈哈哈哈!”
第4章 鸳鸯梦()
第二天清晨,天蒙蒙亮,天边的层云像是被一道道光芒缓缓拨开,露出高而广阔的天空。
陆卷舒斜斜的靠在窗棂边,长发及腰略显蓬松和柔软,不染铅华的一张素脸,眉眼也都精致的无懈可击,她的目光拉的很远,像她的思绪那样远。
拨云见日。
似乎每一个寻常的早晨,都能见到这样的景象,从黑暗到光明,从重云蔽天到云翳渐散。但是,陆家的冤屈,她的心头的重重乌云,又有哪一日可以拨云见日呢!
听到那么些许声响,陆卷舒的目光落在了院子前的那一条小巷子里。
一品楼,当红的姑娘都有一个小院子,除了姑娘的闺房外,还有佣人房。薛二爷若是在此留宿,陆卷舒和二宝就会很默契的换房睡。所以这间其实是二宝的佣人房,位置偏西,刚刚好能瞧见那条小巷。
阴影里走出来个人,身姿挺拔,阳光落在他的肩上,像是洒了一层金粉。
是沈罄声,他是从红绡的院子里走出来的。
他走的很平稳,也很快。不知道是因为有急事儿,还是单纯的厌恶这个地方,想尽早离开。陆卷舒觉得,大概是后者。她只能看见他的背影,看不见他的表情。但她的脑海里就是有种强烈的预感,觉得他一定是紧紧抿着下唇的。
仿佛感觉到了什么,沈罄声停住了脚步,皱着眉回头。
陆卷舒慌忙蹲了下来,动作有几分慌乱,撞到了妆台上的樟木方盒,一块上好的胭脂香膏掉了出来,哐里哐当的一阵响。她吓的眉毛马上拧了起来,轻手轻脚的将东西放好,生怕再出什么幺蛾子。
这般小心翼翼的把东西都扶稳了,才想起来沈罄声人在墙外,离这里远的很,估计听不见这点动静,真是平白担惊受怕了。
“我才不是怕他,只是……只是不能叫外人知道我是睡在二宝的房间里罢了。”陆卷舒小声嘀咕了一句,为说服自己找了个蹩脚的借口。
他果然没有注意到这边。陆卷舒压低着身子,只露出一双皎洁的眼睛,远远的看着驻足回望的沈罄声。他的目光很专注,却不是看着这个方向,他在看的是小阁楼上的姑娘房,也就是陆卷舒原本应该住的闺房。
那双浅棕色的眼睛顿在一处,眼波里暗涌着的情绪,深的叫人猜不透。
他在看自己。陆卷舒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突然觉得胸腔里有些异样的情绪,不可控制的满溢出来。像是有一只手,在心口上拧巴了一下,手掌很温暖,拧的又很疼。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