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是走吧,好自为之,将来嫁个好人。”萝卜十分灰心地说:“ 我知道自己已经脏了,不敢想嫁给你这样有水平的人。你也别赶我,怎么说我俩是孤男寡女,谁也不妨碍谁,你让我就这么着挨几日算几日,到四十岁再嫁个七十岁的老头儿吧!”邓易惜就越发可怜她了,想再过几日怕真有感情了,给了她钱,又哄走了她,将洋铁皮子门重新挂上了小锁。
听说邓涛在渐渐好起来,邓易惜把自己的私生活从头到尾认真反省,特别是八月份,儿子跟他俩人演的那场戏,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儿子为什么疯了!那场戏使他再次陷入噩梦,更使他彻底清醒过来。自那以后,每个月工资一到手,他就去邮局,除了扣去一两百块抽烟和买日用品的钱,全部寄给了依敏,噩梦仍然缠绕着他。他实在没勇气携着噩梦承受对另一个女人的爱,再担负起组建另一个家庭的责任,说到底他与萝卜不过做了几日拉锯战似的露水夫妻。
“依敏,我约你一起来看儿子,是想与你谈谈……我负责的渔洋公路还有一个月时间就要结束了,现在我有三条路可走,一是从人情分上说,继续留在李志那儿;二是市分局再聘我回去,工资一个月一千八百元:三是外地有个私营老板开出年薪六万。我首先是想回市里,可以照顾儿子,现在先听听你的意见。”
他俩正穿过医院门诊大厅,依敏扫了一眼大厅里几条空荡荡的长椅:“我只有一条意见,你别让涛儿知道你给他找了一个姐姐。”
“依敏,我求你今天别提另外一个人好吗?别破坏我难得的好心情。我来的路上,就瞄好了中午吃饭的地方,进巷子的路口叫什么‘片片香’的小餐馆,很干净的。”一个声音却从心底里进裂出来,“只要能与你和儿子在一起,我不会鬼混了!”
依敏被邓易惜的坦率惊呆了,半张着嘴唇望着他。其实,依敏所在的这家房地产公司的效益并不好,这几个月一直在撑着发工资。这几年,儿子每年的住院治疗费,相当于两个人的生活费,等于依敏一个人的工资要养活四个人,经济拮据几乎把她压垮。现在邓易惜每个月按时寄钱给她,她的心思被重新激活了。这些年她没有再婚,原因只有一个,谁也难以接受她的儿子。现在邓易惜担负起了对儿子的责任,使依敏隐隐有了一种感觉,这个家终归还得团圆。这是她心里搁不下邓易惜身边有女人的根本原因。
邓易惜说:“关于萝卜,我另外找时间与你谈清楚行吗?”
这句话的诚意让依敏的眼眶里陡然蓄满委屈的泪水。
俩人无言地穿出门诊,邓易惜抬眼望了一眼门诊左侧的医护办公室四楼,对依敏说:“我们是不是先去看涛儿的主治医生?”离儿子很近了,他感觉自己提着塑料袋的手心手背都是冰凉的。
三
主治医生是个梳着三节头发式的中年女子,她与依敏打过招呼,就把眼睛投向邓易惜:“你是邓涛的爸爸吧?”邓易惜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邓涛康复的情况我听他妈讲了,我真感谢你们细心医护。”
“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你。”主治医生略含贬义的语言跟她秀气的外表一样含蓄。
邓易惜无意分辩,他上次来医院,恰好主治医生被一个刚进院的病人闹腾了一整夜,回家去休息了。他断定主治医生听说了那次儿子要掐死他以及他的狼狈出逃,怕主治医生当着依敏的面抖搂出来,就直奔主题地对医生说:“我们想先把儿子康复的具体情况了解清楚,我们应该怎样配合医生对孩子进行心理治疗?”
主治医生说:“我正是要告诉你们,躁狂性病人的普遍状况是爱动、狂放、偏激、不切实际地幻想,不过因人而异。在治疗过程中我们发现邓涛的思维特别活跃。像沙漠里奔腾不羁的野马。哦,他的想法可多啦,深圳的华为是如何起家的,伊拉克战争的焦点是什么,经济全球化的潜在危险……你们听说过利维得亚吗?十七世纪罗马利亚的童话家,他的童话故事全是患了精神病后在住院期间写出来的。在我们医生眼里,精神病院是个大学校,个人的综合素质我们一眼都能识别出来。我为什么要给你们讲这些呢?像邓涛这样的孩子我们以往也见过,但很难得见到一个。他是一九八○年出生的吧?我的儿子比他小两岁,为母之心。我有时真替他惋惜……我这人是直言快语啊,请你们原谅。”依敏说:“感谢都来不及呢!”主治医生继续说:“不过现在情况在朝好的方向发展,他已经三次犯病了。”说着她望了邓易惜一眼。
邓易惜垂下了眼皮。第三次恰恰是八月份,他单独来看儿子,他以为主治医生有所指。
“邓涛这次康复的情况比较好,但是他若再犯两次病,就很危险了!”
“最坏是什么情况?”依敏问出了邓易惜不敢问却在心里颤抖的问题。
“精神分裂症。”主治医生说,“不过现在你们见到孩子就知道了,他跟正常人一样,不久就可以出院,能够正常地学习、工作。只要不受到刺激,三五年甚至上十年不犯病的大有人在,但是要坚持吃药。我还告诉你们一点经验,把孩子领回家后就对外界说孩子彻底好了,药是偷偷吃,从外部环境上来说,人们需要重新认识孩子;从孩子心理上来说,他需要重新认识自己,让人们把他当正常人接受,让他自己以正常人出现在人们眼里……”
办公桌上的电话铃声打断了主治医生的话。
医生接电话的时候,俩人不由自主地交换了一个欣慰的眼神,依敏还笑了笑。她小声地问邓易惜:“你也买了香蕉?”
邓易惜瞄一眼门口:“涛儿最喜欢吃香蕉。”
依敏走到门口,从俩人拢在一堆的袋子里面提出一袋香蕉,悄悄搁到主治医生的靠背椅后面。她回到邓易惜身旁时,一双手指扣在医生的桌沿边。邓易惜瞅了一眼她的手指,又瞅了一眼她的手指,喉管处的皮肉微微扯动了几下。
“我前两天来看涛儿,他问起你,还说爸爸不来看我,总有他的难处,也许是我不好的时候伤害了他吧。”
邓易惜就把自己的手合盖在依敏的左手背上,轻轻地拍了两下,“谢谢,谢谢你把涛儿的这句话转告给我。”
此时依敏柔顺多了,没有抽掉她的手。
主治医生放下电话打开抽屉:“哦。你们帮我把这本书带给邓涛。”邓易惜接过书一看,《建设工程技术与计量》(路桥部分),他惊异地问医生:“这是邓涛看的书?”“对,他自己写的书名,请我帮他买的。你是交通大学毕业,学的路桥专业吧?你儿子老讲你呢!他说当年建设西蜀码头你是总指挥,他说他以你为原型写过一篇作文‘钢铁般的父亲’,在市报上发表并且还在省里的作文竞赛上获奖。他说这一场病耽误了他几年的时间,没能参加高考,他打算再报考,万一考不上大学,他就跟你上工地,边学边干呢。”
主治医生的这番话让邓易惜感到意外地振奋,他在儿子心中并没有死去,儿子仍然是信赖他的。这对他来说,太重要了!他紧瞅着医生的眼睛问:“我儿子他真这样对你说的么?”
主治医生从座位上起身:“是的,你儿子他现在很善谈。不论他谈什么,你们一定要耐心地做他的忠实听众。”她职业性地送客,忽然掉过头,提起椅子后面的香蕉赶上两步,“依敏,我们都熟了,你别这么客气。给孩子提过去,吃不完分给室友吃。”
依敏接过香蕉递给邓易惜,直到这时她才深情地瞥了一眼邓易惜,见他思忖儿子的呆样儿,还有眼角的几丝血红使她莫名地生出感动,她好久没哭过了,这时她突然想哭一场。她伸手搀住了邓易惜的胳膊朝门口走去,一边回头跟主治医生说:“感谢了。啊!”
四
快要到病房的时候,一个护士告诉他俩说:“康复科的病人现在多功能厅表演。”邓易惜突然间又听到“表演”两个字,脸色刷地一下白了。多功能厅对开的铁门紧闭,唯有门缝处漏出一线光,飞出走调的男高音。依敏巴巴地让鼻子贴紧门搜寻里边的儿子,然后指给邓易惜看:“站在最前面穿一套红色休闲衫的,他正在打拍子呢!”邓易惜不瞄一眼儿子,心里搁不下,刚瞄了一眼,就听见里边一个女孩正在报节目,下一个表演者:邓涛。邓易惜觉得体内有股寒流蛇一样由上而下窜至脚底,儿子该不会继续表演那个要命的节目?他不敢朝下想,摇晃着身体。幸好依敏见缝插针地把他挤到了一边。里边一个白衣女子走到铁门边,依敏恳求她开开门,只听几声铁器撞击的铿锵声后,白衣女子背转身离开了,她非但不开门,反而从里面拴死了。稍稍平静下来的邓易惜说:“我们先找地方坐坐。”他想趁这个机会把八月份来医院的情况如实对依敏讲,以免又发生意外,两个人的力量好对付一点,可依敏像是钉在门上了,他不好勉强便接过她手中的东西一个人退到走廊里。
鬼使神差,八月份邓易惜来医院,偏偏邓涛被调换了病房。那天好像也经过了这条走廊,对,外面的太阳很大,一进走廊就有凉飕飕的感觉,携裹一股幽香。从走廊里钻出进入到一条细长的胡同般的过道,原来是一条铺满金银花的棚架,棚架太长,爬在头顶上的藤蔓浓厚。邓易惜像是在隧道里行走,渴望早点见到光亮,心里觉得特闷,他以职业性的眼光打量垂落两旁的藤蔓,瞅着枝叶间黄黄白白的碎花。要是过去,他会给医院提点建议,缩短棚架的长度,造两座月门,跨过月门总能从视觉上给人一种明媚感,使人的心情豁然舒畅,所谓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月门的造价很低,装饰材料最好选择鹰嘴岩纹文化石。过去儿子读高中的那个学校,他只是偶尔发现一片破乱不堪的地方,给学校提出建设性的意见,学校很快采纳,把那地方改造成了风景区。他自嘲地笑——现在多好的建议,吞回自己肚子里去吧!唉,现在也许是自己的心情问题吧,曲径通幽未尝不是另一种风光。
邓易惜这样想着的时候,从病房里逃出个一丝不挂的严重病人,他歪歪斜斜地朝邓易惜撞来。邓易惜先是瞄了一眼他的下身,男人的尊严暴露无遗。抬起眼皮时,病人正直着眼睛望他,尽管意识告诉他这是个精神病人,他还是双腿发软踉跄着后退差点被吓晕了,那简直就是个刚从棺材里爬起来的死人,绿黄的身体,绿黄的直眼睛。可怜的是,邓易惜和依敏一起来医院两次,这次撞见直眼睛的病人,他才真正相信,邓涛是住在精神病院里,与直眼睛这类人为伍,不可挽回地是个精神病人了。邓涛犯病的前后经过他都不清楚,他出狱时,邓涛已经住院两年。但他只要不犯病,在父亲面前仍然和从前一样侃侃而谈,谈到兴奋时脸庞孩童般地红彤彤,眼睛里放射出智慧的光泽。因此邓易惜不肯相信或者说对儿子还抱着幻想。
继而后面追出了一男一女两个白衣人。直眼睛毫无知觉,还在东倒西歪地撞,冷不防两个白衣人扭住他的胳膊。邓易惜只听母猪发出被屠宰般的哀嚎,他忍不住回头,就见直眼睛嘶哑着风吹枯草般的嗓子干嚎,一双脚朝那浓郁的藤蔓乱蹬乱弹,细长的花瓣纷纷飘落。两个白衣人只管拽着他的胳膊朝前拖,没发现藤蔓缠住了直眼睛的一只脚。费多大劲也拖不动。邓易惜便想上去帮一把,还隔着两丈多远,那女的呵斥道:“你是谁,你怎么跑到这地方来了?”
我是谁?我今天没有小车,没有下属的陪同,甚至没有老婆的相伴,一个刑满释放者,任何人都可以随便呵斥的混蛋!他低声下气地问:“我只是想打听,邓涛是不是被关在这里边?”他朝棚架的尽头指去,同时发现直眼睛的脚还被缠着。由那只光滑的赤脚他才发现,直眼睛还是个大男孩,他的心犹如被人剜了一刀,大声地发出混蛋的怒吼:“别拖了,没长眼睛吗?”他扑向直眼睛,轻手轻脚地拉开藤蔓,双手捧着那只受伤的脚抱进自己怀里。两个白衣人惊愕地望着他:“他是你的什么人?”
邓易惜说:“我是来看儿子邓涛的。”
男的说:“哦,邓涛,这儿是重症病房,你找错地方了,你走出棚架向右拐在门诊大楼后面第三栋的青砖楼房再问。”他们继续拖着直眼睛离去。
女的声音飘过来:“他有资格烦人,你就让他呆这儿烦!”
邓易惜还站在原地,他听见女的接着问:“你也知道邓涛?”
男的说:“高个儿青年。”
女的说:“长得帅的那个吧?听说七号病房有个女的一到吃饭的时候就凑他那块。”
男的说:“追得紧啦,不过不像去年死的那个,动不动就脱衣裳。”
女的问:“怎么疯的?”
男的说:“还不是父母的问题。”
女的就掉头朝后望。
邓易惜逃避地扭过身,怏怏地走出棚架。现在满世界的人大概都会向他提问:
你儿子是怎么疯的?他到底是怎么疯的?与自己是直接的原因还是间接的原因?这个问号像烧红的火炭烙在他心里,他一千次一万次地问过自己,无论是直接的原因还是间接的原因,是他的罪过。如果他不住进监狱,他的家仍然是完整的家,儿子哪怕是有一点儿小苗头,他们也会及时察觉,不会送到这里来,他就不会被这些小青年指着背脊骨说闲话!只是他万万料想不到的是,好像是为了印证他确实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恶,一场滑稽的悲剧正等待着他去表演。导演是他的疯儿子,主配角正是他本人与儿子扮演的包工头。
五
包工头是汪昵昵的表哥。汪昵昵是邓易惜一九九四年在晓峦工地上认识的女子。她的“辣妹子”餐馆设在离工地很近的小镇,两层木楼房,梯道处挂满红艳艳的辣椒。邓易惜是重庆人,喜欢吃辣,更喜欢那种热烘烘的氛围。工地上寒风凛冽,耳朵冻得裂开一道道渗血的刀戳般的口子,钻进“辣妹子”,等着汪昵昵端过烫酒,紧挨着他的身旁给他斟酒,他便抬起头多瞄几眼她热烘烘的脸蛋。她朝另一个人身边挪去时,总是低下头绯红着脸凑近他的耳朵说一两句贴心的话,然后腾出一只手,纤纤玉指在他肩上轻轻弹一下,他就闻到她离去时飘过哺乳期的奶腥气。从夏天闻到冬天,她内穿高领羊毛衫外套棉袄都遮盖不住。她的小孩也有几岁了,怎么回事呢?奇妙更是一种诱惑,好几次梦里闻着她身上那股醉人的奶香。
不过邓易惜有几条理由排斥诱惑,自“钢铁码头”后,他在系统内声望不错。他很清楚市局里有两个老同志就在这一两年内退休,无论是上级领导印象还是群众评价,他都有望被提拔。妻子依敏与自己在同一系统,工地上有一点风吹草动,就会传得系统内沸沸扬扬。他不想因小失大失弃夫妇恩爱影响仕途前程。原来他与汪昵昵还是同饮一条溪流的上下游水长大。他瞅着空闲坐在辣椒房里与她谈老家,谈他小时候溪流里抓蟮鱼,谈上下游,这两年那条溪流在旅游旺季总是载客上十万呢,于是有文规定,溪流的上下游居民过渡都不收费。汪昵昵说:“哥你讲点别的让我听听,光讲土里吧唧的。”汪昵昵这样的女孩,一旦跳出她的本土就再也不愿回头,连回忆都不情愿,与很小出来读书的他是有些区别的,但那声哥喊得他心里灌满蜜糖般甜,他说:“我就认了你这妹,谁让我俩是老乡呢。”
邓易惜很小的时候,父亲命赴黄泉,用铭尺禀承传统家训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