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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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年2月-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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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胖子把耳朵贴在门缝上听了个清楚,老胡出来的时候,她闪身躲到了厕所里。老胡走后,她看见印小青还站在开水间满怀心事的样子。小胖子走过去说,印主任,你是好样的。小胖子朝印小青竖了竖大拇指。印小青叹口气说,你都听见了?小胖子说,我决定了,不管谁来,我都给你作证,你就是说让杨红咬得他疼,以后不再敢那样了,你又没让杨红咬下来。印小青说,这你也听见了?你还真跟间谍似的,我以后说话还真要防着你呢。小胖子红着脸笑了。印小青笑笑说,脸红了?偷听人家说话是个很不好的习惯,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你的。
  风把卧室的门关上了。江拥军手忙脚乱。他先是打电话给印小青想问一下卧室的备用钥匙放哪里了,打了无数遍印小青也没接,翻出身份证来试了试,新的身份证根本就塞不进门缝里去,找了个烟盒,纸又太软。正急得满头大汗的时候,高辛辛敲响了他家的门。高辛辛问,印主任走了没有?江拥军说,她说你今天上夜班,没有便车搭,就早走了一会儿,坐公交车了。高辛辛说,我要去趟火车站,正好能捎着印主任,就过来了。江拥军说,我给她打了几十遍电话了都没接,急死我了。高辛辛说,在公交车上根本听不见的,有急事吗?我带你跑一趟。江拥军说,也没什么,就是卧室门被风刮上了,我袜子还在里面呢,不穿袜子怎么上班去?高辛辛说,找东西捅开呀。江拥军说,原来都用身份证的,现在的身份证塞不进去了,纸又太软。高辛辛说,你家没有片子吗?什么片子?江拥军问。高辛辛说,就是透视拍的片子。江拥军一拍大腿说,还真有,我去年冬天拍过。江拥军赶紧到鞋柜旁边的小壁橱里翻找。他拿出一张放射片问,就这个吧?高辛辛接过来说,必须是不用的,要不弄坏了,以后就没法看了。江拥军说,没用处,去年冬天我不是老咳嗽么,印小青怕我得肺结核,非要我拍片,白花钱,什么也没查出来。高辛辛把片子举起来,对着光一看,笑了,说,这哪是你的,这是女人的片子,印主任的吧?江拥军说,你怎么看出来的?高辛辛指着片子说,这是骨盆的片子,这不还戴着节育环么,这个白色的东西就是。
  什么?节育环?印小青戴着节育环?江拥军的头嗡的一声,额头上、脖子上的血管立马鼓胀了起来。高辛辛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看着江拥军浑身抖动、青筋暴跳的样子,高辛辛颤着声说,可能是别人的呢,印主任怎么会戴节育环呢?一定是别人的。
  高辛辛关上印小青的家门,就听里面哐的一声巨响,紧接着传出了江拥军声嘶力竭的嚎叫,你怎能这样对待我?你怎么能这样对待我?你怎么能故意不给我生孩子!江印啊,江擎啊,啊……
  高辛辛知道自己闯大祸了,一路狂奔来到医院。印小青正在换衣服,看见高辛辛进来,说,咦,你不是夜班吗?高辛辛四处看了看,见无他人,苦着脸对印小青说,印主任,真是对不起,我给您惹大祸了,我对天发誓不是故意的。高辛辛举起了右手。印小青问,怎么了?闯什么祸了?高辛辛说,我早晨要去火车站,就到你家找你,想顺路带着你,去的时候江叔叔说卧室门关上了,给你打电话你又不接。我就告诉他用放射片捅开,他找出一张片子说是他的,让我看看还有没有用,我一看说,这是女人的,还戴着节育环呢,江叔叔他就认为是你的,发火了,可吓人了,你赶紧回去一趟吧,我送你好吧?
  印小青一屁股坐在值班床上,半天没言语。高辛辛怯怯地看着,不敢吱声。印小青叹了口气。高辛辛也跟着叹了口气。印小青把身上的白大褂脱下来说,送我回家吧。高辛辛小声说,你可要有思想准备,江叔叔脾气可大呢。印小青再叹口气。高辛辛把印小青送到楼下。印小青说,你跟着进来吧,有外人在,江拥军会克制一些的。高辛辛说,印主任,我想了一路,最好的办法就是你不承认是你的,反正上面也没有名字,再说,你前些日子不是已经把环摘了吗?印小青苦笑一下说,我说不来假话的,再说,江拥军根本不会相信我能把别人的片子放家里。
  印小青轻轻地打开门,高辛辛踮着脚尖跟进去。墙上,十五年前的江拥军和印小青紧密相拥,依然露着甜蜜的笑容,只是镜框的玻璃碎了,一地的玻璃渣子。江拥军用毛巾缠着流血的右手,坐在沙发上。印小青蹲下身来捡玻璃,高辛辛也跟着蹲下身。江拥军大喊一声,够了,一点玻璃渣子脏不死你!印小青拿着碎玻璃的手颤抖起来,泪水哆哆嗦嗦地从已经松弛皱褶的眼角流下来……
  江拥军和印小青很快就恢复了以往的平静生活,每天照旧必看焦点访谈,看城市新闻台的新闻调查,看报纸,看工商部门关于食品水果等日用品的抽检通报,遇到假冒伪劣曝光时,依旧拿小本本记下来。照旧是每天印小青先起床,起床后,洗漱完毕,开始整理她装口罩装手套装坐垫的塑料袋。塑料袋在印小青的手中发出喳喳喳、刷刷刷的声音,像耗子啃着鸡蛋皮,像风刮着干枯的树叶子。江拥军照旧眯眼假睡着,对印小青出门前的吩咐不做回应。对印小青要他干的事,高兴就干,不高兴就不干。印小青也不再追究江拥军的态度。两口子达成了新的默契,江拥军干了的,就是听见了的,没干的,就是没有听见的。不同的是,他们不再同床共枕。江拥军在砸碎镜框玻璃的当天晚上就到小卧室睡觉了。他从原来的卧室里带走的唯一一样东西就是他的闹钟。此后的每个早晨,江拥军把闹钟的定时针定在印小青出门的时候。闹钟肆意地尖叫着,如同一个孩童无拘无束地撒欢。有的时候,他还会在闹钟停下来以后,再上一次定时,再听一次。偶尔的,江拥军还会在印小青吃水果看电视的时候,用印小青极力批判极端厌恶的姿势抠鼻子——把二拇指塞进鼻孑L里,在里面转悠着,挖掘着,把鼻孔撑得歪歪扭扭的,一两分钟以后,把手指抽出来,看着上面的黑鼻屎或黏湿的黑灰感叹这个城市的空气污浊不堪。客厅的墙壁上,镜框上残留的玻璃似长短不一的剑从四周日日夜夜指着相拥而笑的人。江拥军和印小青每天都会沉默地瞥上几眼,但谁也不去动那个镜框。两个人都知道镜框被动的结果只有两种:
  第一,换上玻璃,重新挂好。
  第二,把镜框取下来,永远不再挂上去。
  印小青的床上一直放着江拥军的枕头,每周打扫卫生的时候印小青会像以往一样把“两个人”的枕巾撤下来洗。洗好了,分别用两个蓝色的夹子夹住挂在阳台上。两个枕巾一样的图案,一样的绒毛稀疏。江拥军独居的枕巾,印小青每次也会撤下来洗,只是晾的时候是直接搭在阳台的铁丝上的。一次,东西洗好的时候印小青在蹲厕所,江拥军打开洗衣机把里面的床单枕巾拿出来,全搭在铁丝绳上。一刻钟后,他看见印小青在阳台上背对着他把“两个人”的枕巾用蓝色的夹子夹好,挂起来,抻平,然后用干涩的手指把上面脱落的绒毛择干净。江拥军看得鼻子一酸,但另一个声音马上告诉自己,不能原谅她!不能回到那条枕巾上去!
  翻完报纸,看完电视的深夜,江拥军的心里常常会升腾起离婚的念头,它像一只不太饥饿的秃鹫缓缓展翅,在他的婚姻上盘旋,等待。这样的时候,他就会到记忆里努力寻找印小青的优点、好处,寻找那些带着两个人响亮笑声的往事,来驱赶它。往往,真正形成枪口的是前妻那句离别的话——只要我不死,就会看着你和别的女人能把日子过成啥样!
  受到惊吓的秃鹫,停止飞翔,蹲伏下去。
  高辛辛盼望已久的冬天来了。
  天还黑黑的,高辛辛已等在印小青楼头的路口上,尽管昨天印小青一再推辞,她还是决定亲自送印小青去车站。手机闹铃一响,侯锐就催促说,赶紧起床吧,别错过了。高辛辛逞强说,晋高凭的是实力,就是不送,她也会投我票的,我的所有论文可都是发在中华开头的杂志上,一般人没这个实力。侯锐说,别嘴硬了,现在竞争太激烈了,咱免费接送她快一年了,九十九拜都拜了,不差最后这一哆嗦。高辛辛听了,妆也没顾上化,惨白着脸就出门了。
  印小青看见高辛辛等在路口,心里面一热说,说好不用送的,天还黑着呢,你还要带孩子,起这么早怎么行?高辛辛打开后备箱,把印小青的行李放进去说,你跟我还客气呀,咱俩谁跟谁呀!两个人上了车,路上静悄悄的,偶尔有飞驰的车辆带着嗖嗖的声音冷箭一样从她们身边射过去。平日里最投机的嘴巴除了对天气做了几句评论外,就沉默了。嘴里边等待溜出的话却是共同的,都忍着不说。印小青本不是个轻易许诺的人,尽管她知道自己会毫不犹豫地给高辛辛投上一票的。何况她觉得提前许诺会把自己和高辛辛的友谊、蹭车变得低俗。高辛辛是了解印小青的,也努力忍着不提。
  高辛辛坚持要等到印小青的车开了再走,两个人一个窗里一个窗外挨着开车的时间,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热乎乎的话从两人的嘴里出来,翻滚着细碎的白色身子,相互融合,消失。琢磨着时间差不多了,高辛辛揣摩着印小青的心情说,印主任你就放心去吧,江叔饿不着的。印小青说,平日里懒得正眼瞧他,可真瞧不见的时候还担心他懒得跟猪一样,去年我出差半个月,回来才知道他吃了两箱方便面,一天两顿,也不嫌烦。高辛辛说,我要做了好吃的就让侯锐送过去,给他改善一下生活。印小青说,可不用,那多麻烦,我想了,出去一段时间也好,让他在家反思反思,也想想我在的好处。高辛辛说,江叔还拧着劲儿啊?
  印小青叹口气说,他啊,看来是打算恨我一辈子了。高辛辛低了头说,都怪我,印主任。印小青伸手在高辛辛头上亲密地拍拍说,辛辛你这么说不是冤枉你自己,而是冤枉我啊,我可从来没这么想。高辛辛抬起头,两个人相视而笑。
  汽车发出隆隆的打火声。再见!两人不约而同地说。说完后,才发现是隔壁车发出的动静,又同时笑起来。一齐看着闹动静的车。一个瘦弱的女人左肩膀挎着个大大的尼龙兜子,右手拽着四五岁的孩子慌慌地挤进即将关闭的车门。车开动了,女人和孩子在车里左摇右晃地寻找座位。
  杨红,杨红,辛辛你看那是不是杨红?
  高辛辛说,你是说手术室的那个卫生员?
  印小青顾不得回答她,朝着开动的车喊起来,杨红,杨红!
  车开远了。印小青收回目光对高辛辛说,听小胖子说,杨红离婚了,好在他老公没起诉她,告的话说不定会给她定罪的,我心里一直感到不落忍呢。
  嗨,那哪能怪得着你,要不是有你的证词,办案的知道她一直是受虐待的,她婆家哪会轻易饶了她?高辛辛抬头看了看上方的指示牌又说,应该是回老家的,好像听人说过她是盐池人。
  杨红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她的老母亲披散着花白的头发趴在门槛上,赤裸着下半截身子,身上沾满了大便和鸡毛、草屑。母亲仰头看着她,抖动着嘴唇和眼泪,一只手哆嗦着把杨红的脚腕子抓住,然后把脸贴上去。杨红一屁股坐到地上,哭喊起来——这是怎么啦?发生什么事了?娘,你这是怎么了?杨红的女儿看妈妈哭了,也跟着嚎啕起来。杨红边哭边大声喊弟弟和弟媳,小军,小翠你们快来看看娘这是怎么了?
  在杨红家前面住的堂嫂听见动静赶紧撂下手里的活往杨红家跑来。堂嫂和杨红一起把老人抬到床上,找了脸盆给老人擦洗。杨红边擦边气愤地问堂嫂,小军和小翠死哪去了?我娘病成这样都不管吗?看我逮着小军怎么收拾他!我非扇他耳光子不可!杨红娘啊啊地叫起来,伸了能活动的左手来打杨红。杨红握住娘的手说,我说错了吗?当儿的让你这样还不该扇吗?从小你就护着他,都是让你惯的。堂嫂猛地站起来呵斥道,他姑,快住嘴!杨红抬头莫名其妙地看着堂嫂。堂嫂扯过被子给老人盖上,拉起杨红就往自家走。杨红的女儿在后面胆怯地跟着。
  进了自家院子,堂嫂自顾自地坐到凳子上,看杨红直挺挺地站着,用脚踢了踢跟前的凳子说,坐下。杨红坐下去,孩子偎过来,杨红伸手拽了另一个小板凳塞到孩子屁股底下,娘俩一起看着堂嫂。堂嫂瞪着杨红叹口气说,他姑,你可够狠的,从嫁出去你回来过几趟?你还有脸骂你弟?你到大城市了就不要家了?不要你娘了?这本不是我这当堂嫂的该说的话,可我实在气不过,你自己扪心问问,你要是和人家的闺女似的隔三差五地回娘家看看,你娘能到今天吗?杨红哽咽着说,嫂,你不知道我的难处,我的日子过得紧巴,来回一趟路费老贵不说,给人家干临时工一个星期就休一天,没有凑巧的时间。再说,我,我,过得不舒心,还怕回来见了娘掉泪,让我娘为我担心,所以我干脆就不回来,呜呜呜……堂嫂和杨红一起哭起来。堂嫂边哭边说,他姑呀,你可要顶住了,你家以后可全指望你了,小军和小翠出车祸全没了,你娘才一下瘫了呀,话也不会说了……
  杨红全身僵硬。她用僵硬的眼珠子凝视着堂嫂的脸,一线蛛丝般的希望在她的嘴角缠绕——嫂,我听错了吧?嫂,你说什么?堂嫂哇地哭出声来,杨红砰的一声倒在地上,堂嫂和杨红的女儿哭着来拉扯她。杨红蜷缩在地上,痛哭不止,整个人已疲软得无法站立。堂嫂连同闻声而来的邻居一同把她扶到床上,喂了些水,说了几箩筐劝慰的话,杨红的情绪才渐渐平息下来。堂嫂把给她弟弟和弟媳办理丧事的经过说了一遍。堂嫂说,出事的原因谁也说不清,天没亮小两口就开着三轮车去城里卖菜,黑了也没回来,你娘担心就让我家那口子帮着找,找到半夜才发现翻山沟子里了,人早硬了。撇下个七个月大的孩子,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联系,你娘又一下瘫了,我们就和小翠娘家商量着把殡出了,后来我想把孩子送到小翠娘家去,没想到她爹娘都躲到外面去了,没办法,我又把孩子抱回来,我忙不过来,就让我妹子先帮着照看了。杨红嘶哑着说,小翠娘家怎么能这样?堂嫂说,唉,那孩子有毛病,谁都明白一接手就是一辈子的负担,我和俺家你哥啊,是盼星星盼月亮地盼着你回来。杨红问,那孩子有啥毛病?堂嫂说,挺俊个小子,就是两个胳膊跟小擀面杖似的,没有手指头,长大了拿不得锹扛不得锄的,咋办呢?
  从印小青离开家那一刻起,江拥军就下定决心找回自己的生活。他告诉自己一定按照自己的喜好按照和印小青结婚以前,更确切地说是按照和前妻结婚以前的喜好生活,要做回真正的自己。他对自己说,找回原来的自己,谁看不惯谁就别看!他努力回想单身时的自己,他记得那时的他从来不用梳子梳头,总是用手指抓抓了事,他喜欢睡懒觉,闹钟响了,迷迷怔怔地摸到闹钟,按下去,再眯上几分钟才起床。周末他总要睡到中午,晚上和三五个好友打上一夜升级,嘻嘻哈哈,打打闹闹,痛快异常。
  自由的翻身造反的周末终于来了。江拥军在床上赖到中午才起来,刷了刷牙,用手指抓抓头发。指头竟然感觉到了头皮柔软、光滑,心里一惊,对着镜子低了头翻了眼珠子来看,头顶部原本密不见缝的头发早已稀疏不堪,江拥军不由得叹口气,按照往常的习惯,用梳子蘸了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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