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辛辛休完产假回科后,妇产科的大夫们已经分成了五个手术小组,小组成员是固定的,只在特殊情况下才有改动。高辛辛没有机会和印小青配合,也就没有机会缓和两人之间的关系。最近,让高辛辛高兴的是原来和印小青一组的李大夫去读研究生了,高辛辛终于找到机会填补空缺。她只有在印小青面前才有找到组织的感觉,尽管当中存在着三四年的隔阂。让高辛辛急于缓和关系的另一个原因是她转年要晋升副高职称,而印小青是省高评委里的,她手里有对高辛辛至关重要的一票。她知道印小青的脾气,那种势利眼的临时抱佛脚的做法是印小青最为厌恶的。她最近在和老公商量着回自己的小家住。从结婚后,她就一直住在婆家。她自己的小家和印小青在一个小区,隔了几栋楼而已。搬回去住一是为了孩子上好的幼儿园,再就是她买了汽车,能够顺路捎着印小青。对骑自行车过于辛苦。坐公交太脏太挤,搭出租车消费又高又要自带坐垫的印小青来说,应该具有很大的诱惑力。
江拥军坐在电脑前,看着“不要随地吐痰”几个黑体大字,抽完了一棵烟。他决心按照早晨的决定去干——不给印小青打印。江拥军一整天都在想他和印小青、印小青和别人的关系。他知道印小青是对的,但她不对的地方就在于她不懂得妥协。而他不对的地方就在于他一直在妥协,在和印小青妥协。印小青最初对他说,过两年再要孩子吧,你看看这个社会,我们怎么教育他呀?教育他正直忠厚吧,四周都是尔虞我诈,欺软怕硬,笑贫不笑娼,他就会格格不入,会苦恼,会受伤;把他教育得适合社会生存吧,我们肯定又看不惯,天天和他生气。过两年,社会风气变得好一些,再说吧。印小青这么说,江拥军就这么妥协着。他只是更加辛苦认真地清理自身的卫生,增加和印小青亲密接触的机会。他等待着印小青在不期而至的怀孕里能够转变想法。他知道,对印小青是不能硬碰硬的。许多年来,江拥军改掉了从父母那里、老师那里、前次婚姻那里养成的所有习惯,甚至待人接物的方式,心甘情愿地变成印小青的一件得意之作。他几乎天天洗澡,身体的每一个眼儿每一条缝都要进行清洗,绝对保证每月用掉一块香皂。严格按照印小青划分的区域放置衣物:进门的过道是污染区,放外衣和鞋子,手包;客厅是洁净区,是不能穿着外衣乱坐的;卧室是无菌区,只供洗涮干净之后使用。他会定期更换小塑料瓶里的酒精,保证它的杀菌功能,供印小青和自己到餐馆吃饭的时候擦拭碗、碟、筷、勺,他还会用绿色的小铁盒装上茶叶带到酒店,因为印小青的一个同事曾经在一家颇为高档的酒店里误推开了一扇门,看见一个服务员正把长满脚气的脚丫子往茶叶里塞,在质问下,服务员说,听人家说茶叶吸潮,能干燥脚气。印小青和江拥军从此后再也不敢喝酒店的茶了。他还严格要求来他家的亲人在门口过道里脱掉外衣,到卫生间洗了手之后再进客厅。他改掉了约朋友小聚打牌的爱好,因为他们来一次,印小青就要大搞一次卫生,尤其是他们往往玩到深夜离去,印小青的清洗工作就要干到凌晨……江拥军突然觉得自己为了印小青妥协得太多了,改变得太多了。这是今天早晨在闹铃带给他的振奋里想到的。今天早晨上班的时候,他还想起了他的前妻。因为一个背影很像前妻的人一直走在他的前面。或许那就是前妻。江拥军没有勇气赶超过去,一直慢慢地跟在后面,直到女人的背影脱离他的视线。
江拥军一直记得去年秋天夜里自己的泪水,却一直没有认真想过它出现的缘由。看着那个酷似前妻的背影他突然明白了。他的心里面有一个声音在说,你妥协得太多了。江拥军想到,前妻应该算是一个很不错的女人,只是因为不能生育,自己不但不在任何事情上妥协,还把她的缺点放大了,于是天天吵,一直吵到筋疲力尽。前妻在收拾东西离家的时候曾说,只要我不死,我就会一直看着你和别的女人能把日子过成啥样!江拥军对着那个酷似前妻的背影苦笑了一下。他记起自己当时对她说过的一句话……不管啥样肯定都会比现在完整。他的这句话让前妻整整有一分钟的时间静止不动。静止之后,前妻的眼泪流了下来,她说,你终于说出了真正的理由,可这是我的错吗?是我故意不给你生孩子吗?
背着书包的学生从他身边摇动着自行车铃经过,江拥军的眼睛湿润了,他想到如果自己一结婚就有孩子的话,孩子应该读大学了,如果和印小青结婚就生孩子的话,也应该上初三高一的样子了。也应该像他们一样,背着书包,摇动着自行车铃,三五成群,欢声笑语。江拥军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感伤。他曾经和印小青谈过一次,印小青总结说是他的更年期到了并郑重地给他讲了关于男人更年期的一些知识和大众对男性更年期的忽视。
江拥军娶到印小青的时候,曾信心十足地向父母保证过,一定会给他们生一个胖孙子!他那革命老红军出身的父母来说,我们不封建,生个女孩也很好,女子也擎半边天。那时,江拥军认为世界上最会生孩子的人一定是妇产科大夫,印小青一定能给自己年迈的父母生出胖孙子或者擎半边天的孙女来的。他还悄悄地给自己未来的孩子起好了名字,男孩叫江印。女孩叫江擎。让他没想到的是转眼印小青的更年期到了,自己的更年期也到了。
江拥军把电脑里黑体的“不要随地吐痰”一个个删掉。他叹口气说,你活得太累了,我跟着你也累。
有人敲门进来。是他的—个科员,新招聘来的小张。
小张问,科长,下班了,您直接回家吗?江拥军说,是的,有事吗?小张红了脸说,昨天老家来人给我带了一些煎饼,我想送给您和印阿姨尝尝。江拥军说,煎饼啊,好啊,只是以后不要和我客气。小张说,不是客气,我妈特地嘱咐过的,说你在我们家那里下过乡一定爱吃那里的饭的。小张跑回办公室,提了一个布包进来。布包里面是一层塑料纸,包着一张张金黄色的煎饼。江拥军看见那个布包有一种长年不认真清洗造成的暗色,白色的塑料纸是那种依然散发着塑料气息的劣质品,而且上面有明显的擦拭过的痕迹。江拥军想说,这种塑料袋是有毒的,想了想,把到嘴的话又咽了下去。他对小张说,其实,我和你印阿姨都不怎么喜欢吃煎饼,你还是自己留着吃吧。小张脸上的喜色退了下去,讪讪地说,科长你是不是嫌弃呀?江拥军赶紧说,没有,没有,我只是觉得你家大老远捎来的,你自己肯定也喜欢吃。小张脸上又露出喜色说,多着呢。
江拥军提着一包煎饼慢慢地走着,他想到录用小张的时候是给他查过体的,他家的煎饼应该是能放心吃的。
印小青回家看见一包东西放在茶几上问,这是什么东西?江拥军抽出一张煎饼撕下一块塞进嘴里说,煎饼,我们科新招聘的那个小张送的。印小青说,哎呀,说过多少次了,不能乱吃东西的,多不卫生呀。江拥军说,招聘的时候让他体检了,没有甲肝,没有乙肝,也没有丙肝。印小青说,难说,体检是在你们单位抽的血吗?或者你们有人陪着去医院吗?不是吧?现在的小孩鬼精着呢,只要知道自己有病,就会找个健康的同学或者老乡帮着去做化验,就算他自己是健康的,你能保证摊煎饼的人是健康的吗?叠煎饼的人是健康的吗?她叠煎饼的时候洗过手没有?抠过鼻孔没有?这当中上过厕所没有?就算他做过乙肝五项检查,做艾滋病检查了吗?就算他是个不乱交的孩子,你能保证他女朋友不乱交吗?就算他女朋友对他是忠心的,你能保证他女朋友原来交往过的男人们都是健康的吗?这年头,太难说了。江拥军说,印小青亏你还是大夫呢,艾滋病不是这样传染的,你太紧张了。江拥军说着,不由自主地把嘴里已经嚼成团的煎饼吐到了手心里。他看着自己的手心,突然意识到自己也是紧张的,苦笑一下,把煎饼团扔进垃圾桶,站起身去洗手。印小青提起煎饼另找了一个塑料袋装了进去,放门口,明天我带给小区的门卫吃。
吃完饭,印小青说,我到楼上去一趟。
江拥军说,我可没给你打印,你管那么多也不嫌累?你贴了不止一次了,管用吗?白得罪人,人家都知道是你贴的,为什么人家见了你都不主动打招呼?就是这个原因,你把自己搞得跟警察似的,天天跟在大家屁股后面瞅,人家能舒服吗?我觉得今天早晨那口痰是人家故意吐的,为什么不在楼上吐?也不到外面吐?就是吐给你看的,你还以为自己是老师啊,是人家父母啊,一天到晚这看不惯,那看不惯,这不对、那不妥地教训人。印小青说,大家都充老好人,那糟烂的事就会越来越糟烂,永远没个好的时候。说完,才意识到江拥军话中的意思。她脖子上面的血管鼓了起来。
印小青原本是想到五楼东户去问问第二天早晨买不买油条的。前天那家的女人在印小青家窗前和别人聊天。印小青听见她说,从小我就不吃肉,一吃就吐,只能吃一点花生油和豆油,任何油炸的东西在我嘴里一尝,我就知道用的啥油,蒙混不过去的。印小青当时就隔了窗和女人搭上话,加入了她们的聊天。印小青笑着说,大姐您贵姓啊?女人说,我姓王,我知道你姓印。印小青惭愧地说,我天天早晨走,晚上回,休班就闷在家里,光看你脸熟,知道是邻居就是叫不上名来。王大姐宽容地说,以后就知道了,现在的人都这样。印小青说,王大姐以后买早餐我可得叫着你,我就是因为不放心外面的东西都很久没吃油条了,自己炸吧,太费事,又太耗油。王大姐说,我反正内退了,有的是时间,你什么时候想吃,就叫我一声。
印小青知道江拥军每天都在假睡,但人家不承认也算是给她留了面子,她也就懒得理论,没想到江拥军自己招供了。印小青的胸膛里顿时被一股气体充盈起来,气体在胸膛里乱窜,把印小青的脖子都顶直了。她伸着脖子喊,你厌烦我了是不是?天天装睡,不理我!你凭什么呀?我哪点惹你了?我哪点对不起你了?我一天到晚在科里忙得到死,累得腰酸腿疼,同到家还要洗这洗那,你可好,就知道坐沙发上看球赛,看报纸,你伸过手吗?属陀螺的,不抽不转!还不知足,竟然嫌弃我了,懒得理我了?我是吃你挣的了,还是喝你挣的了?你今天要说出个一二三来!
江拥军最烦印小青质问他我是吃你挣的了还是喝你挣的了,他知道这句话后面的潜台词。印小青是主任医师,教授,高级职称,而江拥军在不惑之年才在印小青的嘟囔里念了一个党校的函授,印小青曾经看着他的毕业证说,还不如“工农兵”的呢。江拥军找印小青的时候,他爹娘的光辉还在隐约闪光,印小青曾经坐在他爹的专用汽车里左瞅右瞧了好半天,江拥军对司机摆了一下手,汽车猛地起步,把印小青晃了个趔趄。但是,那点隐约的光辉很快散尽了,印小青的收入是他的两倍不说,印小青还分析过他的职务,名义上是科长,但级别只是股级。印小青说,正儿八经的科级才相当于技术职务的中级。江拥军的部门还是有些油水的,曾经,有人给江拥军送礼,江拥军也乐得在印小青面前展现自己小股级干部的实力,就收下了。印小青提起东西,连鞋没顾得穿就追了出去,跟人家扯了半天锯,最后扔在楼门口就回来了。她洗手洗脚后,又撤了沙发罩塞进洗衣机里,然后拖地,边拖边质问他,我是吃你挣的了?还是喝你挣的了?你有白张嘴等着吃的人要伺候吗?咱们缺那点吗?一个小股级就搞行贿受贿这一套,恶心!江拥军被印小青两句话噎得张口结舌,从此断了展现自己实力的念想。
江拥军的脸由黄变红再变紫,他手里的报纸由平整的长方形变成了一朵风中盛开的花朵。印小青盯着他的手,江拥军干脆把报纸团成团摔到地上,身体向后摔到沙发上,脸上的紫色渐渐消退。他预料到印小青会因为没有打印“不要随地吐痰”和他吵,他也做好了准备要吵一架,他甚至渴望着自己能够像闹钟那样叫起来。但当吵架的架势真的拉开以后。江拥军才发现他实际上没有吵架的热情了。十五六年的妥协像厚厚的泥土把他的热情埋葬了。
印小青等江拥军的脸色淡下来问,你到底为什么装睡?不,你到底为什么懒得理我?江拥军闭着眼睛说,我不是懒得理你,我是谁都懒得理,天天就是吃饭睡觉,有什么意思呢?印小青说,你再这样下去,会得抑郁症的。江拥军说,我已经是了。印小青说,找你觉得有意思的事情干呀,你以为我就不抑郁呀?我对自己的抑郁都找出规律来了,我要是看到有性病的病号,我就会难过,有时难过得几乎要崩溃,又不能哭,我知道一旦由着性子哭下去,可能就止不住了。
为什么呀?江拥军闭着眼问。
印小青说,想想啊,什么是最私密最美好的?那个部位应该是用来干什么的?做爱,是和最亲密的人互相制造愉悦,互相安慰的。可是,那些人都用来干什么了?卖呀,欺骗呀,换钱,换名声,换利益,把本该最美好的事情糟蹋了,不让我看见也就罢了,可我偏偏每天都能够看见,一看见那些病疣,我就恶心,就跟喝了别人的呕吐物一样。印小青哇的一声干呕,抑制不住的哭声从她的手指缝里渗漏出来。
江拥军听见印小青真的哭了,他眯眼看着她,她的哭声越来越细密黏稠,在昏黄的灯光里如雨天逐渐升高的积水,让江拥军有种即将没顶的感觉。他伸出手臂,揽过印小青的肩膀,一个有声,一个无声,流着眼泪。
高辛辛搬回了自己的小家。她把三个一次性坐垫塞进塑料袋里,对丈夫侯锐说,陪我到印主任家串个门去。侯锐说,不过年不过节的,串什么门?高辛辛说,原因有二,一是原本我俩关系就好,就因为你侯家才弄僵的,也到了该恢复的时候了;二呢,因为我明年就要晋高了,印主任是高评委的,和她搞好关系很重要。侯锐说,我看见那个女人就不舒服,你自己去吧。高辛辛说,得了,不就是因为儿子的事吗?那也怨不得人家,是我自己不想要孩子的,就因为这件事印主任到现在都和我疙瘩着呢。高辛辛的儿子点点听见妈妈说不想要他,跑过来拽住妈妈的衣襟哭起来,妈妈要点点,妈妈要点点,呜呜呜……高辛辛放下手里的塑料袋对点点说,妈妈要点点,妈妈和爸爸说的不是你,是另外一个别人家的孩子。点点笑起来说,妈妈不要别人家的孩子,妈妈要点点。侯锐说,不是那回事,我就看她不舒服,一个高级知识分子天天打扮得跟农民似的,她穿的那衣服一看就是八十年代的,五十多的人了,还扎个大辫子,也不打扮,让人不忍心看,我累一天了,不想再折磨眼珠子了。
高辛辛说,你们男人就会以貌取人,恨不得满世界都是美女,天天养着你那俩眼珠子才舒服,印主任可是很讲究的人。是真正有品位的人,她其实纯得很。
侯锐用鼻子喷喷气说,没看出她的品位在哪里。
高辛辛放下孩子说,你到底去不去?让你去自有你的作用,没作用谁让你去呀?我看你就是小心眼,再不就是遗传。这句话倒把侯锐说笑了,他说,还真有点,你说咱们多庆幸呀,要是我爸当时娶了她,哪有我?没有我,哪有点点?哪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