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为什么选在仲春之月就更好玩,仲春大约是古人眼中最繁盛的季节,花草鲜妍,万物滋润,正是天地间阴阳二气调和最好的时候,这个时候年轻男女也容易动情,所以让他们交往,寻找伴侣是合乎自然,秉承天道循环的。这种习俗到现在还有地方保持着,甚至还有地方的人喜欢会在下雨起雾时行男女之事,认为下雨起雾是天地在交媾。这并不完全是无稽之谈,《素女经》里的理论就是这样——天地相交而生万物;男女交合而生子女。
说《木瓜》在《诗经》同类描写情人赠答的诗中称得上佳,不是因为它的歌谣演变出一个令后世人耳熟能详的词——投桃报李,不是因为它是今人熟悉的“琼瑶”一词的出处。这首诗的好处单独来看可能还不明显,不过是一小伙子回应姑娘的爱意,乐滋滋地回赠了自己的配玉,表示要和这女孩长久地相好下去。若是将它和《召南?摽有梅》比较一下,就能更细致地感觉出差别。
《摽有梅》是这样的:
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摽有梅,顷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
在法定的男女约会的好日子,一个女子将自己带的水果抛给她中意的男子,并且大胆直率地唱起情歌:枝头梅子落纷纷,树上还留有七成!追求我的小伙子,不要错过好时辰!枝头梅子落纷纷,树上只留有三成!追求我的小伙子,良辰吉日在今天!梅子全部落下来,倾尽筐子让他取!追求我的小伙子,姑娘等你把口开!
女生总是这样的,哪怕是先喜欢上一个男生,也希望反过来是那男生开口来追,这样的话,自尊和面子都会得到满足,像诗中的女子,已将情意表露地很明显,却始终在启发自己中意的男子先开口,好像球场上禁区已经没有守门员,单等着别人来临门一脚。
也是因为男子主动这种心理定势,所以人们会更习惯更偏爱《木瓜》一些。其实把这两首诗放在一起看也是不错的,两者都是以水果起兴;都是在那种集体的约会场所,以歌相赠表达爱意。区别在于《木瓜》是男悦女,《摽有梅》是女悦男。
看《摽有梅》,真替那多情女着急,诗的最后也没交代她看中的那个男生有了回应没有。如果妹有情郎无意,多少还是有些遗憾的,毕竟女孩子主动一回挺不容易的。看《木瓜》就很安心,那女子投来水果,很快男子就有了明确热情的回应——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或者干脆不要管地区,就想着,那个扔梅子的美眉和这个赠玉石的哥哥是一个地方人,在某一天,他们在本地大型的男女集会上相遇了,那美眉我扔我扔我扔扔扔,我启发启发再启发,终于让那位哥哥有动静了。人家一看,这个女孩也不错呢,既然对我有意思,那我不要迟疑了。
于是他解下身上佩玉交给女孩——My,girl我们就立刻开始这段感情吧。
我们都是好人啊。乐于看两情相悦,有情人成眷属。一看那男子说永以为好就开始乐了——眼看着一段好事就成了。何况这小伙子还是个实诚大方的主。人家送他水果,他回赠人家玉石,很有男女送礼不平等的先进意识啊!值得表扬。
我写到这里,肯定有男生郁闷了,说凭什么呀?你们女生背个水果筐就敢出来约会了,真的找不到合意的人,吃一顿水果野餐也行,全当郊游了,约会成本那么低。我们男同胞,最次也得整点“琼瑶”、“琼玖”啥的当回礼,虽说是次等的玉石吧,但那到底也是银子啊!
这可不能怪我们女生小气太会精打细算了,古代的习俗它就是这样规定地!女子只需把成熟的果子向她属意的男子抛去,这就是表示求爱。至于那是什么水果官方文件上是没有限制的!我个人的意见是,力气大的自信比较有准头的扔木瓜、桃子,似我这等气力小的又烂手扔东西没啥手感的就扔梅子、李子。不说砸伤了情郎,或者误中他人,就是砸伤了花花草草那也是不对的。或者一开始扔比较大个的,到后来玩累了,抓起一把就丢,这叫普遍撒网,重点培养。
《木瓜》这首诗真是妙不可言呐!它不单向我们展现了古代人约会的风情画面,还教会我们要懂得礼尚往来投桃报李。最最重要的,有此历史文献做证,能从根本上极大地维护女性的利益。那就是,如果你送给男朋友一个剃须刀,他起码要还你一瓶三宅一生。
作为债主要理直气壮。没听《木瓜》里怎么唱的么——匪报也,永以为好也。翻译成现代话就是,这点小意思怎么够表达我对你的爱意呢,只是表示我想要同你交往罢了。
强烈提倡现代男士学习古人的觉悟。
第42节:你看,你看,从前的脸……
你看,你看,从前的脸……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实。行迈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王风?黍离》
《天下无贼》里黎叔很忧郁地看着王薄说出一句:“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看得人会心一笑。此时的黎叔并不像是江湖人物,而更像是个饱经忧患的文士。
基本上是可以把黎叔看做一个文化人的,无论是“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了”,还是“我本将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黎叔的正职是小偷,身上却总能时不时晃出些中国文人的影子。这点悖论就像谁都知道冯小刚是商业片的导演,但谁也不能阻止他时不时地露出点文化的尾巴,无可否认心里那点小痒处还被他用狐狸尾巴挠得挺到位,这是他的才气。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这句著名的感慨出自诗经《王风?黍离》。大约是在东周初年,平王东迁不久,朝中一位大夫行役至西周都城镐京(陕西西安),即所谓宗周。他追望着往昔的兴盛,满目所见,皆是荒凉。昔日巍峨的城阙宫殿,旧时繁盛的王都都消失了。废墟上只有一片郁茂的黍苗肆意生长,也许偶尔天空还传来一两声野雉的哀鸣。在某个夏天的白日,当已不灼烈的光线均匀铺照在暗淡大地上——末世疮痍瞬间击垮了一位内心庄重的大夫,他不禁悲从中来,涕泪满衫。
《史记?宋微子世家》载:“箕子朝周,过故殷墟,感宫室毁坏,生禾黍,箕子伤之……乃作《麦秀之诗》以歌咏之,殷民闻之,无不流涕。”《麦秀歌》虽始载于《史记》,微子之伤殷却在西周初年,《麦秀歌》的内容,《黍离》的作者不可能不知道。西周的灭亡,是因为周幽王姬宫涅先生的荒淫残暴,致使犬戎攻破镐京,周朝国祚倾颓,这情景和商纣王荒淫失国,被武王消灭何其相似呢?此诗特意以“彼黍离离”点染颓败景象,不仅见出朝代更迭、世事变迁之速,更大有“殷鉴不远”的意味。
此后的千百年中,故宫禾黍就成为亡国之思的代名词,从不竭止地出现在诗文辞赋中,从曹植唱《情诗》到向秀赋《思旧》,从刘禹锡的《乌衣巷》到姜夔的《扬州慢》,无不体现这种兴象风神。然而殷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复哀后人。
禾黍成长的过程颇有象征意味,当“稷苗”已成“稷穗”和“稷实”,与此相随的是诗人的情绪从“中心摇摇”到“如醉”、“如噎”的深化。而每章后半部分的感叹和呼号虽然在形式上完全一样,但一次次反复的吟唱加深了悲凉沉郁。
我最初喜欢《黍离》的原因倒不是因为忧患之思。那太远了,我等正身处太平之世的人是很难懂得什么是真正的忧患的。是我的好姐妹匡离离让我不由自主地亲近这首诗。离离的名字很有古意,大多人见到她名字的时候都会眼前一亮,脱口而出:“哦!‘离离原上草’那个离离!”简直连一点歧义都没有。有时不免让这丫头狠狠郁闷——被她老爸和白居易两位联手剥夺了自我发挥创造的权利。
我也不能免,在初识她的时候也这样反应,毕竟白居易妇孺皆知,号召的功力太强。不过后来读到《诗经》,读到“彼黍离离,彼稷之苗”,就告诉离离,你的名字在《诗经》里依然是茂盛的意思,不过这次不是草,而是黍。
后来,因为离离又认识了匡澜哥哥。哥哥是个很传奇的人,在他身上,我倒是读出了《黍离》的味道,尤其那句“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在他身上体现尤深。他的理想,在彼时一定有人支持,也有人认为无谓,但,一切正应了那句:“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东周大夫的忧患承担了整个王朝的兴衰忧患,他觉得他看见了,并且有心要挽救,可是当那段岁月决意远走,历史沉沉下坠,像一列火车轰轰的迎面行驶。他一个人的一双手,如何挽得住那份决然?所以忧患,也只能是忧患吧。
哥哥则不同,他的忧患更现实,是将自己置于必须去行的位置上。前方的未名湖是一定要到达的地方。即使绕着那个湖跑了一个又一个大圈。像寂寥清晨在操场上跑步的少年,闷头不吭。只是在做一个人的,却是实在而内心满足事情。按照自己的意志坚定行走,比站在废墟上感慨更让人心许。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原是这样恳切直白的问天,自问。一个清醒者,他面对一些不能与自己思想同步的人,即使不被理解,忧愤难安,然而心地沉稳,已有答案,不需要勉强别人去认同。
在后世,李白说“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其实是一样的心思。大凡聪明人,选择既多,就免不了心乱。别人走乡间小路安然到家,你却要进入森林,自然要比别人花费更大的心力才能从中分辨出路径。
清醒是一个人的破茧而出。它不需要应和。
《黍离》到最后,在我心里更像是这样一副图景:离离是茂盛郁茂的黍苗,迎着光,在风里肆意地生长,她的生命如果归原,应该是这样丰盛的样子;而哥哥,那个千年前面对着黍苗孑然而立的大夫,他也不要再满脸沧桑,不要再凄凉。
——眉目清朗,内心满足。有一颗坚定而透彻的心,这是两千年后的人。
第43节:昙花飞落,一念千年(1)
昙花飞落,一念千年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
君子于役,不日不月,曷其有佸?鸡栖于桀,日之夕矣,羊牛下括。君子于役,苟无饥渴!
——《王风?君子于役》
她在日影衔山时,赶着牛羊从山上下来,又将鸡赶回圈里。生活是这样平静。如果她没有回头,对着村外远山凝望,喃喃说出那句——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我的丈夫去行役,不知何日是归期,几时才能归故里?)
似吟似唱,似有若无地泄露了她的思念苦楚。丈夫在外服役啊,叫人如何不挂念?(“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
李白诗:“蚕饥妾欲去。五马莫流连。”那饲蚕的美人心有担当,有斤两。《君子于役》里的美人丈夫不在家,她要担负整个家庭,鸡牛羊也仿佛是自家的孩子需要照顾,饶是这样繁忙仍对丈夫惦念不止,亦是这样沉着而有斤两。
思情若是像杜丽娘柳梦梅那般,纵是生死不悔也只能拿来做话本艳情小说看,赞一声旖旎,整个故事精美得好像小山屏上镂刻的花,是装饰或消遣。倒是似这乡间女子这样,无一语刻意浪漫无一事惺惺作态。她日出而做,日落而息,诚恳安稳地度日,却叫人不得不说她漂亮如真花,香艳摇曳。
所谓“君子于役”的“役”,不能确指是什么事。大多数情况下,应是指去边地戍防。又“君子”在当时统指贵族阶层的人物,但诗中“君子”的家中养着鸡和牛羊之类,显然地位又不会很高,大概他只是一位武士。说起“贵族”,感觉好像很牛气似的,其实先秦时代生产水平低下,下层贵族的生活,并不比后世普通农民好到哪里去。就是在本世纪三四十年代,西南少族民族中的小贵族,实际生活情况也还不如江南一带的农民。
《君子于役》是一首写妻子怀念远出服役的丈夫的诗,但又与一般的思妇诗绝不雷同。《诗经》里的思妇诗或是从女子角度入笔,遥想丈夫在外的艰辛,或是从男子角度入笔,幻想闺中人此际是如何牵记自己,《君子于役》却有一段天然姿态。它起首破题之后,就不再执于描写思念,不再正面摹写妻子思念丈夫的哀愁乃至忿怨,而是淡淡地描绘出一幅乡村晚景的画面:在夕阳余晖下,鸡儿归了窠,牛羊从村落外的山坡上缓缓地走下来。这里的笔触好像完全是不用力的,甚至连一个形容词都没有。不像后代的文人辞章总是想刻画得深入、警醒,习惯举轻若重,着意将一份思念写到一叶惊秋的地步。《君子于役》反其道而行之,故意举重若轻。这是我一直喜欢这诗的原因。它那么淡然,那么深重。
第44节:昙花飞落,一念千年(2)
初中的时候学到这首诗,是学得最早的启蒙篇章之一。我偏爱它,因它诗意准确没有那么多似是而非的深刻解读。一个人若没有负担就清朗,一首诗若没有负担就透亮。虽然是很多年前学的,可依然能记得诗意,轻松回忆起诗中的画面,展现出的意境。
我们好像能看到那凝视着鸡儿、牛儿、羊儿,凝视着村落外蜿蜒沿伸、通向远方的道路的妇人,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仿佛还在那里,她一直在感动我们。
她怀念亲人的深挚感情宛如一股清澈见底的溪水,曲折蜿蜒地流淌着,千年不涸。她的思念,用日常的风月加以映衬,再用“不知其期”“不日不月”“曷至哉”“曷其有佸”“如之何勿思”“苟无饥渴” 这些传神之笔来点破深化,愈加显得她思情绵邈,心似莲花,既惊艳又自然。
熟悉农村生活的人经常看到这样的晚景。农作的日子是辛劳的,但到了黄昏来临之际,一切即归于平和、安谧和恬美。牛羊家禽回到圈栏,炊烟袅袅地升起,灯火温暖地跳动起来,农人和他的妻儿们聊着闲散的话题……画面本身有其特别的情味。有一种天然的妙趣。这之后再接上“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我们分明地感受到女主人公的愁思浓重了许多。倘试把中间“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三句抽掉,将最后两句直接续继在“曷至哉”之后,感觉会完全不同。
诗文是这样的,若抒情节奏太快,没有铺陈,显不出山水起伏,抒情效果就出不来;像一个人太着急说话,反而不能从容表达,或者急急迫迫说的寡淡无味并不能叫人印象深刻。
黄昏给人的通感是压抑晦暗的,沉沉暮色易使旅人渴望归宿,而在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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