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才肯回家去休息。
信不信由你。本港一刮台风,你立即往中环的私人会所走一趟,起码会碰上三四席大企业集团头头,率领高级职员在边吃边商议公事。风球高悬只是教码头苦力和天桥上的乞丐肯定休假一天而已。
我放了一浴缸的水,先把自己抛进去浸个彻透。今夜,不知又要有多劳累。回想我和乔晖结婚的那晚,满城显贵云集,从早到晚,没有一刻安宁,送走最后一个客人之后,累得扶着墙口到新房里来,乔晖还坚持要得其所哉,我差点大呼强奸!
菲佣叩浴室的门:
“奶奶来看你呢!”
我匆匆裹着浴袍出来,看到殷以宁笑盈盈地捧着一个锦盒,说:
“我给你送套首饰来!我知道你这孩子不会到我屋里来挑了!”
我愕然,道:
“妈,不必呢!我虽非小器,只是,这等身外物,可有可无,我今晚穿牛仔裤,也不见得有人会看我不起。”
家姑笑,不作声,打开锦盒,取出了一条一望错愕,再看倾心的钻石颈链来。
颈链刚围着颈项,款式非常简单,全条都是由两克拉方钻镶成,正中有一颗起码二十克的绿宝石,色泽墨绿,却出奇地光彩动人,兼通透玲珑,这是绝对上好的绿宝石,一般绿宝都色淡而浮泛,能如此踏实深沉,却晶光闪耀,绝无仅有。
我从未看过殷以宁戴这条颈链。
“我和正天前些时捧郑怕伯的场,从他手上承让下来的。宝石是故宫之物,辗转流传民间,镶工是意大利的,交给郑氏珠宝物色买家,正天便买下来。我们俩老相议着,给长基戴最配衬了!”
“妈……”我一时语塞。
“我们知道你喜欢戴妆嫁的钻戒和耳环,跟这颈链可最配衬了,也象征着乔顾两家的长辈都一般疼你!”
我垂下眼皮,因觉有点温热。
“妈,我惭愧,那天脾气不好,顶撞了爸爸两句!”
“别傻!正天这人是老树枯柴,乔园之内事必有个小煞星克着他一点点才好!凡事讲理,有什么不对?”
“可是,爸妈的爱护我心领,穿戴等闲事……”
家姑没有让我说下去,便插嘴:
“长基,你的潇洒还未到家呢!每个场合都应有恰如其分的装扮,今晚如你真的穿了牛仔裤出现,就是不识大体了。”
一言惊醒梦中人,洒脱是不以世情俗务烦心,做应该做的事。
乔顾长基于是打扮得一如戴妃,盈盈浅笑,站在乔家长子身旁,迎近嘉宾。
乔园灯火通明,车如流水、马如龙,一条马已仙峡道,今晚挤拥非常,特别多警卫服侍。全城冠盖富户出动,任何人有一丁点儿损伤,谁负责得起?
谁以为哪个社会没有特权阶级?真真笑话了。
乔正天夫妇领着我们排列在乔园大门,欢迎宾客。从七点到八点,一站整个钟头,迎入的嘉宾,不知有多少,都陆续集中到花园里头那个宽宏壮丽的大客厅里。
一辆乳白色的摩根跑车驶进乔园来,只见乔正天笑意更浓,给身旁的夫人说:
“果然来了!我以为请不到他呢!聂尔聆教授说他这个弟子医术一流,是近年英国心脏科的后起之秀,回香港来,给我介绍了!我的心脏一向不好,从此近水楼台,放心得多!”
我的心微微抖动,脚下有点酸软,难怪的,已经站了近一小时。
向着我们走过来一位高瘦俊朗的男士,脸孔清清秀秀,一头浓密的黑发,竟在两鬓微微洒了一小撮的雪霜,很温文、很温文地瞧着乔家的行列微笑,眼光柔和地先落在乔正天夫妇身上,非常地礼貌,伸出了友谊之手。
“恭喜,乔世伯、乔伯母!”
“难得你赏面,我来给你们介绍,文若儒医生!心脏科专家!”
乔晖礼貌地与他握手,跟着轮到我。
“乔太太,你好!”文若儒的声调低沉而清朗,有点像来自远方。
“你好!”我微笑着招呼。
文若儒跟乔家行列一一握手,最后握在乔雪的手上。
我下意识地拿眼角瞥见乔雪很开心地歪着头,望着文若儒笑。那笑容像一朵万众期待、突然怒放的昙花,悦目惊喜,动人心弦。我从未认真地觉察这小姑子有如此璀璨美好的震撼力!毕竟,青春就是本钱。
“大嫂!大嫂!”殷以宁在我身边喊了几声,我才如梦初醒。
“趁这阵子嘉宾到得差不多了,回屋子里去换衣服了!”
“快点,快点!”乔正天不耐烦地催:“八时三十分就开始卫星直播了!赶快下来!”
我拖起了壁金的裙褂,举步维艰地走回西厢去。
这裙是太重、太累赘了,害得我肩上心上,都像上了枷锁似的。
回屋里去,脱下裙褂,在镜前呆住了。我闭上了眼睛听见有人说:
“长基,你好可爱,你好美!”
“美人也会迟暮,总有一天老了,怎好算?”
“不会啦,你永远不会老!你老了的话,我也会老,是不是!”
“是,是,天长地久!”
“我们共同进退!”
乔正天一再催促,要快快换好衣服,就得赶到花园客厅去。
我重新再出现在宾客跟前时,微微起了一阵子的骚动,大概我是最迟入席的一个了。
乔晖扶着我,让我坐下。在我耳边说:
“长基,你好美!”
仪式开始了,头顶上那只价值差不多足够资格单独申请上市的古罗马吊灯,光线调至最低。司仪是邹善儿,她作了简短的开场自,把乔正天夫妇请上主礼台上去。
乔正天一定是很风趣地对嘉宾说了几句话,引得哄堂大笑。我因无故分了神,没有听清楚。
跟着一大幅银幕,君临天下似地垂下来,挡在满堂贵客的面前,开始了短短十五分钟的卫星转播。
乔氏在美国的贸易合作伙伴,全美最负盛名的金融投资机构主席洛克怀德先生,在他纽约的机构顶楼会客室内,举行了一个早餐会,遥祝乔正天伉俪三十五周年纪念,参加的都是一对对年逾花甲的美国财经巨子伉俪,各人都透过银幕,说着各种祝词:
“人与人之间的相处很难,跟女人相处更难,能够克服这重重困难,过程非常刺激,绝不沉闷,赢得了今日的成果,是足以媲美我事业的难得成绩。”
“星期一至五,备受华尔街紧张气氛折磨,星期六与星期日还要洗衫煮饭,或受家人的窝囊气,我一定活不过四十岁!”
“比起纽约交易所每日出货入货的叫嚣嘈吵声,我妻文静可爱,大异其趣,因此亦使我的生活如牡丹绿叶,多姿多彩,相得益彰!”
那十五分钟卫星直播,就给这班好玩而又玩得起的美国大亨消耗净尽。
满场掌声,响彻雕梁。
我看见站在台上一角的邹善儿轻轻地嘘一口气。
唉!一将功成万骨枯!
到今晚更阑人静,曲终人散之时,感慨更添一筹。
简单而隆重的仪式,最后一节,是乔正天的七位儿女媳婿,一起上台去致送礼物。
我们买了一双明末清初年间雕刻的玉蝴蝶,送给老人家作纪念品。
当轮到我给乔正天一个祝贺之吻时,家翁在我耳畔说:
“大嫂,你好可爱!”
我好可爱,好美,好可爱,好美,怎么一整夜,竟然重复地听完又听。
仪式完毕,众嘉宾被请到花园内进自助晚餐。
还未到九时,已是月华高照,银光闪闪洒得一园风流明刚。
园中池畔,俪影双双,尽是金光耀目的倜傥人物。好像突然只我一个游离浪荡,不知人归何处。
我太不喜欢这种场面了。
迎上来的是本城锋头最劲的政经界一对新婚壁人米高与丽莎史提芬先生夫人,夫妇两人既执掌英资洋行的行政大权,又在两局之内极孚人望,政府绝对的宠儿。
丽莎襟上别个翡翠胸针,价值不菲,洋鬼子之中,只有她买得起名贵首饰。其余的,一脚踏在香江,挣脱吃马铃薯、挤公共地车的苦难日子,能住高楼大厦,有司机女佣,不住出席这等豪门盛会,已心满意足到不愿再回祖家去!能够赚钱多至添置饰物,倒也绝无仅有。丽莎别针的价值,绝对有可能是其国家首相的年薪。
米高礼貌地吻在我面上说:
“你今晚艳丽冠绝全场,乔晖一定自豪!”
丽莎恳切地捉住我的手说:“长基,找天有空,我请几位好朋友一起吃个便饭,你好来看看我的新居!”
“对,对,你搬进贵集团兴建的大厦复式住宅去了!我还未向你道达乔迁之喜!”
“老朋友,不说客气活!乔夕呢,我好想看看他的妻子,说来奇怪吗?这么多年,我未曾试过看清楚这个明星!”
我环顾园子,要找董础础还真不难,今儿个晚上,她像个火球,通身的红。幸好她的低胸晚服,把一大片白雪雪的肉显露出来,否则平白糟蹋掉那条红宝颈链了。
我指给史提芬夫妇看,连米高这英国绅士都忍不住,略为轻浮他说一句:
“火辣辣的肉感娘子,难怪乔夕为之颠倒!”
我勉强地笑笑,趁着有别的嘉宾给他们打招呼,走开了。
我略略走近董础础,看到她周旋于几个男宾之间,笑得前仰后翻,花枝招展,那几位男士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望向础础胸部。无可否认,是相当吸引的,那件晚装肉感得差不多盛载不了础础的豪乳,每逢她任情地笑时,胸前两团白肉随而颤动得要跳出衫外似的,看得旁的人都肉紧了。
我意识着础础是过态一点了。得来不易的幸福,会得因着自己的不再力求上进,稍示松懈而生危险的。础础当然并不警觉!
我看着一台台的珍馈美食,竟然一点胃口都没有。
迎头碰上了汤浚生,只见他急走几步,一个踉跄,差点把手上的食物都倒到我身上来。
我连连退了几下,嚷道:“浚生,你怎么一手拿这么多碟的食物?”
我分明的言出无心,他却可能是听者有意,一张脸涨得通红,连声对不起,就匆匆忙忙地把食物送到坐在泳池旁边的几位女士面前去,这其中自然有乔枫的份儿。
枫枫是过分疯一点,有必要在人前拼命支使自己的丈夫,使他一如仆欧吗?
闺房之内,可以放肆到凌虐对方至死,也还是两人世界内自己的事,一旦大开中门,众目瞪瞪,人的尊严倍增声价!
乔枫若是学成后能在社会任事,总不至幼稚如斯。连雪雪这么半桶水式的在乔氏企业内厮混,多少也在做人处事上受惠,出落得比她这个姊姊大方得多了。
提起雪雪,花园内竟无她的踪影。
我的心蓦地一沉。
一个怪怪的念头,闪过。
夜凉如水,我竟觉着半丝寒意,打从心底冷出来。
试着走回宴客的大客厅内。
才踏上台阶,已微闻悠扬乐音。自落地玻璃门窗望进去,只见刚才卫星直播用的大银幕已经升起,现出了音乐台,一队十多人的乐队在演奏,主礼台变了舞池,早已闹着人满之患。
俪影双双,翩翩起舞。乔园之内,今儿个晚上,处处尽是星光灿烂,蜜意柔情!
蓦然间,映入眼前的是一对壁人,轻盈地相拥着,踩着柔和乐音,翩然而来,悠然而去,快乐得有如一对飞舞的粉蝶。
他们脚下踩着的音符,一下一下像踏到我心上去!
“雪雪跟那文医生,像不像一对壁人?”
乔正天不知在何时出现在我身边,竟如此问了一句。
我哑口无言,无辞以对。
仰头看着天上繁星,一闪一闪,开始在我眼前显得杂乱零碎。
我有那么一点晕眩。
“晖,你看乔雪玩得多乐!你还呆瓜般站着呢?”
乔正天给站在他后头的长子稍一示意,对乔晖,就是军令如山。老头子不喜欢乔晖坐,这厮就算一辈子的腰酸背痛,也只会直挺挺地像条僵尸般站着。
我突然没由来地讨厌这种唯命是从的愚孝!
总之,看乔晖不顺眼,今夜,特别的不顺眼!
舞池内增添了我们这一对,明显地引起旁人细细私语,都拿艳羡的眼光看乔晖。我心头真不知是何味道?我宁愿承受妒忌,最低限度证明自己是收益人!江湖行险日久,谁还会不知道施惠多是情不得已,承恩才算是经济实惠!
“长基,我看,你是这舞池内最漂亮的一个!”乔晖咧着嘴,笑得合不拢。
“是吗?你妹妹呢?青春烈火,可以烧悼一大片草原,她岂不更加吸引?”
话才出了口,连舌头都酸起来。
幸好乔晖并不察觉。
“我只觉得自己老婆最好看,至于雪雪嘛,也许在那文医生的眼中,她才是艳压群芳……”
话还没完,乔晖不自觉地“哎呀”叫了一声,忍住了剧痛,问:
“长基,你的高跟鞋怎么拼死力似踏到我脚上来!”
“对不起,人有错手,马有失蹄!”
“长基,你的舞技一向精湛嘛!”
“我心不在焉!”
“为什么?”
“因为这些场合,老是有人欢笑,有人愁!”
“谁?”乔晖环顾左右:“不是个个都高高兴兴的!”
我拿嘴向露台一角抿一抿:“看到了吗?”
“是张逊风世伯!”
我默然。
张逊风是香港出名的建筑业巨子。多年前承接一宗公屋工程,行贿验楼者,致最近被廉政公署检控,目前还未定吉凶。消息一经披露,立即门庭冷落。他名下的生意更一落千丈,连几单已签约的工程,都反了口。张逊风是虎落平阳,再对食言者提出控诉,无异是公开了自己被人落井下石的丑态,在这急功近利的社会里头,人人平等,唯利是图,谁也不会在谁蒙尘之时加以援手,谁也只会在谁落难之际隔岸观火,甚而推波助澜。故此张逊风只有哑忍。
乔家大喜庆,乔正天亲自点名要请张逊风,并非他特别仁慈厚道,相反,只是额外深谋远虑而已。宾客盈千的宴会,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请了张逊风,乔正天就不必背负欺到人家脸上去的责难,万一将来案情急转直下,张逊风得以翻身,乔正天正好烧了个冷灶。况且,偌大一个盛会,主人家可任情挑选喜欢接近的嘉宾款待,对请来的客,一样可以敬而远之。
一整晚,乔正天以至乔家各主人,固然没对张逊风热烈应酬,连满堂嘉宾,都只晓得勉勉强强地跟张老点点头,就飘然远去,避之则吉。
这就是香江世情,冷不可言、俗不可耐、深不可恻、锐不可当。
我跟乔晖说:
“你去招呼别的嘉宾,我过去跟张逊风聊几句。”
甩掉了丈夫,我走出露台,从侍役的银盘上取过了两杯香槟。
“张世伯!”我把酒杯递过去:“我来给你添酒!”
张逊风慌忙站起来,一脸感恩,说:
“不敢当,不敢当!”
曾几何时,要跟张逊风见面聊几句,都得跟他秘书排期。
我固然没有那种不管他人瓦上霜的刻薄性格,也实在因为感念旧情。记得父亲弥留之际,我还未嫁进乔家,医院病房里头摆的花,寥寥无几,而其中一盆就是张逊风送来的。他还打了好多次电话来慰问。
在顾家凤生水起时,母亲曾因小病人院休养两天,鲜花排满一层楼的走廊,要央求那些护士小姐把花抬回家去,又得额外赏了丰厚小账,只得让医院的清洁女工帮忙,把一个个花篮抬去扔掉。
人情冷暖的例子不胜枚举。总之,情仇恨怨,点滴记心头。
“张伯母怎么不赏面?”
我是明知故问,但不能不问。
做了落难的豪门富户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