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青你好,乔太才回来,你立即在我背后放冷箭!”
“所以你适宜穿露背装,这是新进专栏作家凤仪的名句,人在江湖上,举凡免不了的事,无谓逃避。飞刀飞剑齐来,只有弄脏衣服,划不来!”
我看着眼前两名谈笑风生、视江湖风波如春风细雨的爱将,有说不出的感谢与感慨。
我握着二人的手,真挚他说:
“乔氏如今更要靠好伙计了!”
她们二人点点头。
我们干脆坐下来,开了个多钟头的会。
史青将调至证券部,收拾残局。许秀之兼管海外与本地房产。
乔氏当前的急务,是要先止血。故许秀之会安排将海外地产出售。价格会比预期偏低,接手对象不能是港客,只能向海外集团兜售。因为全球大跌市之后,很多本地买家不是头破血流,就是内伤甚重,资金周转尤不见太大松动。更重要的是不欲张扬其事,以为乔氏已乱阵脚,更欲救无从。许秀之处事之淡静与细腻,我相信能有满意的成绩。
史青责任更重,她必须联络个人与机构客户,使乔氏的佣金收入固定下来,虽然港股市场成交锐减,但稳住了大局,引导基本客户作各类金融工具的投资,仍能以一定的收入平衡集团起码的开支。
人事上我必须重新部署。一定得用精兵制,那些对乔氏已起离心,向外扬言我们危在旦夕,其实旨在骑牛找马的职员,一律请他们速速另谋高就,这包括我们的宋董事在内。与其留下来,影响军心,我宁愿他跑到外头去指天誓日,造乔氏的谣,市场中自有明眼人在。
有人叩办公室的房门,敏慧笑盈盈他说:
“你这几天来,不是在头痛要找个在后勤部门一把抓的好角色,有人来应征呢!”
话还未完,出现的竞是邹善儿!
我张着嘴,喜不能言。
“乔太,可否覆水重收?许秀之打电话来,嘱我急急应征,否则如今人浮于事,一迟就有人捷足先登了。”
“善儿!”我紧握着她的手:“多谢你来看我,只是乔氏今非昔比!”
“只有更好!乔太,请勿气馁。这份工我要定了!太具挑战性。虽云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这巧妇是齐天大圣,变变变,何用忧柴与忧米?从前开源,现今节流,一样刺激。况且,看看我邹善儿重出江沏,是各方真真赏我的面,还是一直只买当红机构的账!又现今嘛,谁不晓得做锦上添花式的公共关系与行政,我好歹试试如何令乔氏职员众志成城,同时引导公众雪中送炭……”
邹善儿没停没了,说个没完。我差不多笑得呛死。
“好了好了,你是是再胜任不过的人选了。只是,善儿,你未婚夫那儿?……”
“管他呢!实不相瞒,跟自己人打工,原来也不是没有压力的,做得成功与否都不会革职查办,又都会循例加薪分花红,你说,有什么味道?我要掌权,每天晚上在睡房内就可呼风唤雨,还劳天天上班了?”
史青、许秀之、邹善儿,满门女将。现今的女人都比男人更似男人,工作能力如是、志气如是,连风采量度都如是。其实个个人都伸出援手,助我一臂,可都大方得不让我有半分难过。
江湖上女性的成熟与进步,可喜可贺。
我想起了乔雪。
这些天来,我们都没有见着,固然因为我早出晚归,辛苦经营,也因为互相故意地避着。
总得寻个机会,见见雪雪了,丑妇终须见家翁。
我信步走至三十五楼。那是综合企业的部门。
我站在乔雪的办公室门口,不知应否进去。
房门敞开着,我稍一迟疑,就听见雪雪近乎凄厉的咆哮声:
“为什么?为什么不再登我的诗画了,也不向我交代一声?……我摇了十万九千七个电话给杨公公,都没有回我一个……喂……喂……喂!”
对方明显地收了线。
雪雪伏在书桌上狂哭不止。
我静静地走过去,抱住了她。
“大嫂,大嫂!”
这么一个从来不知道世情为何物的少女,一下子要承受接踵而至的考验与压力,是很难很难接受的。
如今,我之于雪雪是大海中的一块浮木,苦海内的一盏明灯。人在绝望之中,只会抓住愿意相帮的人,稍事歇息。
“大嫂,太不公平了,太不公平了!”
怎么不公平呢?当时雪雪能有这么个专栏,也是对另外一总在诗画上有才气的人不公平呢!太多人忙于买权势的账了!
我当然不能在此时此刻去给雪雪解释这番道理。
我只能给她说:
“雪雪,快快别哭!你要吐气扬眉,就得听我讲!”
我替小姑子拭泪。
“要你的诗画重新刊登在这本有名的周刊之上,其实并不难。只要乔氏将它收购,也只要你真材实料。你明白大嫂的话吗?”
雪雪似懂非懂地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我,这孩子是美丽的。
“我们现今还未能办得到。所以必须分头努力,大嫂和你合作好不好?我巩固乔氏,给我三年,我答应把那姓杨的杂志社收购下来,把利欲熏心的人都驱逐出门。你也得努力三年,好好求学进修!”
“我?”
“对。乔氏需要固本墙元,有后继的精英,才会有真正的希望。雪雪,你必须再进修。”
“原来就申请了到法国去念书的,可是,现今的环境……”
“乔家供你留学,还是绰绰有余。”
“是我不愿意在这风雨飘摇之际,离开乔氏。”
“现今乔氏没有你能做、能帮的事。”
“我回乔园去陪妈妈。”
“雪雪,时间要运用得宜,你长依膝下的日子还是有的。”
“大嫂,你答应,我学成回来,你就能收购杨氏?这些日子来,我们乔家受了好多委屈。”
她受的还算多吗?
“我答应。”
“大嫂,他们都说,你回来就好了。”雪雪稍停:“大嫂,我不再气愤了,我们言归于好!”
乔雪台头的对讲机响起来,秘书小姐说:
“乔小姐!一号电话线是新时代集团陈建国先生的助理找你!”
乔雪一脸喜悦,正要接听。我忙问她:
“陈建国的助理找你什么事?”
“新时代有意购买乔氏名下的戏院与酒楼,大哥说急要现金周转,他们定是来探盘的。”
我一手按住电话,吩咐乔雪:
“告诉陈先生的助理,我改变主意,并不出售任何戏院与酒楼,除非他出高价,否则没商量!”
“大嫂?”
“照我的话去办,乔氏周转毫无问题,另外放消息,我们加入争夺宝星戏院的出让,只要价钱合适,乔氏会买进来!因为我看好香港人的人心,越是三更穷,二更富,大风大浪,越会得今朝有酒今朝醉,娱乐性行业大有可为!”
乔雪于是战战兢兢地按了对讲机:
“约翰,你好!对不起,我刚在开会。”
“乔小姐,阻你宝贵时间。”
“不要紧,三言两语就交代过去了,开会只是形式,现今大嫂回来了,她说一不二,既然她已决定以合理价钱争购宝星戏院,我们的争辩也无补于事。”
“乔太有意于宝星戏院?”
“不单你奇怪,乔氏各人都反对。这个非常时期,地产固然跌个头破血流,还会有谁兴致勃勃看电影去?况且,众人皆知,乔氏正面临巨艰,我真不知道大嫂哪儿去挪动资金?”
我忍住笑,轻轻拍着乔雪的肩膊,以示鼓励。到底是乔家血肉,有慧根在。
“这么说,市场内风闻乔氏要出让戏院、酒楼,只是传言。”
“也不尽然,但大嫂订的价钱很高。她看好,有什么办法?”
“乔太心目中的价钱要多少?”
“你老板有诚意的话,直接找她谈嘛!我只收到训令,不打算轻易谈综合企业的交易。”
“这好,我覆陈先生去。”
“约翰,别说我不言之在先,我大嫂近日脾气欠佳,她声明谁给的价钱不比……”
我在纸条上速写一个百分比。
“不比现今市面的盘口高出百分之三十,她决不考虑。”
对方挂断线后,乔雪一脸通红,满头大汗。
“傻孩子,你表现得很好。”
“大嫂,为什么呢?你真的看好?”
我摇头:
“绝不!”
“可是……”
“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情虚出货,只有被人压价,商场并非善堂。现今市场上人人都以为鸿鹄将至,乔氏会割价求售。我偏要他们猜不透。否则传至满城皆知乔氏急售物业生意,更难找共赴时艰的人。这盘沙蟹,要看谁的定力够。他要真是慑于我营造的气势,忍无可忍而开声还我一个价,我就会拱手相让。雪雪,有些百货公司大减价,是把货品牌价升高了,再割价求售。记住,只有买错,少有卖错!”
“大嫂,让我好好跟你学习吧!”
“三年之后,你再拜师。我们刚才讲好的话,你要算数。”
“好!大嫂,都听你的。”
我笑笑,拍着雪雪的头:
“下班了,我们这就回乔园去。”
车子上,雪雪像个倦极了的小女孩,偎依在我肩膊上。
但望乔雪快快成长。
“大嫂,我可以尽快启程吗?”
“几月开学?”
“还有半个月!”
“早晚要去的,就随你喜欢吧!你最好给妈妈说一声。”
“你肯了,她没有不答应的。乔氏与乔园都是你当家了。”
我轻轻叹一口气。
乔雪没有听到,因为汽车电话刚刚在响。
我接听了。
是史青:
“乔太,天大的奇迹。几个分包销的私人大客,包括罗承坤,都肯如数负责。”
“你的功劳。”我当然喜不自胜。
“当然不是的!我并非谦虚,只是他们声言是给张逊风面子。没想到张老的势力,没有因为他仍在狱中而完全作废。到底人们都是跟红顶白的,张老虽然在服刑,他的一双儿女和一班手下已扭转乾坤,香港人是善忘的,只看到现今的逊风集团起死回生,各人便又争相买账了!”
我听呆了。
史青问:
“乔太,乔家跟张逊风有亲密关系?”
我迷糊地应了史青,车已抵乔园。
步入这屋,觉着几分温暖。
人世间多是无情,也不尽然。
每一下班,必先走到乔正天房里去看望翁姑。
乔枫也在。
她轻轻喊了一声:
“大嫂!”
家姑说乔家巨变以来,一夜之间成长的是乔枫。
她从前话最多,最尖刻,如今,都是静静的,不亢不卑,陪在父母跟前,也学习跟下人相处,一反常态,很能跟三婶有商有量,帮着把乔园打理出纹路来。
“医生来过了吗?”我问。
乔枫点头。
“有什么话说?”
殷以宁摇摇头:
“还是那老样子。时好时坏。”
“妈,别担心,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如果正天可以醒一醒,告诉他,大嫂回来了,他可能康复得快一点。”
千斤重担,都压在我肩膊之上。
不知是苦、是甜?
乔枫轻声地对我说:
“大嫂,有两件事跟你商量。”
“好。”
我拖着乔枫的手,走至小偏厅,在沙发上坐下来。
曾几何时,这儿坐满了乔家的儿媳,争领乔殷以宁光芒万丈的钻饰……
今朝富贵,明天贫寒。如今败落,他日发迹?
人生变幻何其锐不可当!
“大嫂,乔园需要节流。我和三婶商量着,大家都搬到正屋来,陪着爸妈住,也图个热闹。至于东南西北四屋,都锁起来,省了人手水电杂费。又我们家的菲佣,都遣散了,好不好。一则可省下工钱,二则她们不懂本土方言,不会流传坊间,更添乔园声誉上的折损。不知大嫂是否赞成?”
我听着,眼眶一阵温热。
乔枫却仍气定神闲,有条不紊。像个有经验的管家妇,诉说着她分内之事。
磨难就是成长。
我不住点头称善:
“好,好。我都赞成。”
“那我就请三婶替你们收拾,搬过来了。”乔枫想了想,又说,“妈曾提过,她的首饰好不好拿出来变卖?当时,没有人作主!大嫂,你看呢?”
“别教老人家更难过。首饰古董,非至最后关头,一件也不卖。我们还能撑得住。明天,乔氏就会拟定重组计划。这个时刻,哪一个家族垮了台,也不是好事,很多人会愿意守望相助,不欲冒唇亡齿寒之险!只要有喘息的转圜余地,我们不愁不能东山再起。你陪妈的时间多一点,有便于向她解释,教她宽心。”
如今乔氏存亡,也不是几千万的首饰可以解决得了。其他用度来个适中的调节,我赞成。到底是家族兴衰,人人有责。但触动到老人家的私己,更伤她的心,就可免则免了。
“大嫂,你撑得好苦啊!”
我拍拍乔枫的肩膊。
“我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地方吗?”
“枫枫,你已帮了好多!”
“能让我到乔氏去学习吗?”
我愕然。
“你有这个兴致?”
“觉得有此需要。”
“乔家并未至于贫寒若此。”
“贫寒的人是我。大嫂,从小我就有种寄人篱下的感觉,因为我知道自己的身世,我怕被人欺负、被人看不起。所以我实在都要设法子平息心头的疑虑,用蛮横的手段去证实我在乔园的地位,以至我存在的价值。我错得很多。故此,我希望有机会循正途成长。大嫂,你成全我!”
我把乔枫拥在怀里,泪如雨下。这阵子,也真哭得太多了。
每个人都有他的苦衷,因而造就了他的故事。
人生根本如此。
乔雪跑进小偏厅来,蹲到我们跟前来,说:
“我跟妈说好了,她让我早早启程。我好想快快离开香港,再不受窝囊气!”
乔枫抚着乔雪的头发。
姊妹俩成长各异,但愿他日都有所成。
我们搬到正屋来了。
乔晖在我的安排下,一直为他的官司奔波劳碌,跟律师与大律师频频商议。
我负责重组乔氏,自然非常非常的吃力,单是周旋于银行家与德丰企业的主脑之间去谈化干戈为玉帛的条件,就得打醒十二个精神!每天都人疲马倦,才回到乔园来。
我们的睡房在正屋二楼走廊的尽头。
乔晖自我回乔园以来,从没有跟我同房而睡。
每晚,人累得差不多是爬着上床的。我也不曾认真地想过,应该如何处理我们之间的关系?
也许,我在逃避着正视这个难题。我何其自卑,觉得一身伧俗,再配乔晖不起。我不是不惶恐委屈的。
乔晖是断断不会主动地来叩我的房门了。
杜芳华说得对,乔晖的情操并不比我低。
生命中两个爱我的男人,都有如此品德,顾长基夫复何求?
今晚,我提早下班赶回乔园,只为送乔雪的飞机。一则想跟小姑子再相处多一会,对她,有种挥不去的亲情在。二则我们现今绝少在夜间用司机了,免得要付超时工作的工资。要充撑的场面支出还有很多,能省的都省了。我决定自己开车送乔雪到机场。
乔雪这傻孩子,在乔正天的床前大声哭得像个婴儿,可惜乔正天茫无所知。她又抱住了妈妈好一会,老不肯放手。乔枫和三婶都陪着流了一脸的泪。
乔雪一踏上汽车,从我手中接过了几张纸巾,拭干了泪,就立即像个没事人一样了。
也好,看得开的人是有福的。
“大嫂,请你代我给大哥一个大大的热吻;好好地抱他一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