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艾收住狂笑,一脸不屑道:“老夫今年六十有七,大小战役不下二十次,所经战阵无数,你一个黄口小儿动不动喊打喊杀,吓唬谁呢?”邓艾的话激怒了诸葛尚,要不是张哲拦着,诸葛尚就要一矛捅下去,将老头儿捅个透心凉。
邓艾根本不理会那支向他挥舞的长矛,望着刘武,说道:“实话告诉你吧,老夫今日兵败,损师折将,罪在不赦,即便晋公看在老夫往日苦劳上宽恕老夫死罪,也一定会将老夫削职回乡养老。”说到这儿微微一叹:“我从小的梦想,就是指挥千军万马,可是蹉跎到三十岁,也不过是个稻田守从草吏,如果不是遇上仲达公,也许我这一生,也只是个典农校尉。”说到仲达公司马懿时,邓艾一脸的感激和怀念。
因为感念仲达公的恩情,当年,邓艾毫不犹豫地将毋丘俭的使者斩杀,抢占乐嘉城,布置舟桥,等大将军司马师兵至,邓艾就将所部人马尽数交与大将军。他对司马家族,忠心耿耿,晋公对他这样一个出身寒门的小吏也是关怀备至,委以重任。
身披千金裘,手握镶玉剑,美人腿做枕,食熊掌,饮琼浆。人生富贵荣华皆已享受,名动天下,功名利禄富贵美人,此生无憾,除了这场战役。
他输了,愧对晋公。
眼中变得有些湿润,他微微转头,看到刘武面上神色不耐,挤出笑脸:“现在不是刚才,追击时已经用不着你身先士卒了。不用急的,你身后那个扛旗小子看上去很有潜质,不妨让他带队追赶,老夫害你听了一两刻钟的闲话,是老夫存心不良。不过事以至此,阴平一线,我方失败已成定局,用不着再追得那么急,你应该知道那七百里阴平道是什么样的道路,就是不追,也是一样。”邓艾脸上又变得满是落寞,黯然道:“要是你愿意,可否陪老夫再说会儿话?就当是怜悯,好么?”
刘武犹豫着,身后的周大确是一声怒吼:“头儿,反正您伤还没好利索,去了也不能射箭,您干脆歇着,不过是追击么?我带着弟兄们去就行!”说罢,举起战旗,大声道:“弟兄们,陇西魏狗的老帅你们都瞧见了,嘿嘿,他们连老帅都保不住,还有什么士气?跟我走啊!打到江油去,多杀魏狗,为死去的弟兄们报仇雪恨哪!”双腿夹马,马儿嘶鸣一声,昂起前腿,疾驰而去。
众骑兵山呼“报仇雪恨”,跟随着血色大旗,继续往北追击,张哲不放心,也跟了上去。
邓艾望着那些踩出巨大烟尘的蜀国骑兵队伍,眼神一阵迷离。
已经意识到这是缓兵之计的蜀人,他再也不能阻止他们继续前进。他用生命换来的时间,就此结束。下面的时间,其实已经不存在,只是因为不甘心。
“老夫有一个最大的疑问。”邓艾踌躇了老半天,慢慢说道:“不知道可否回答?”
“你问吧?”刘武心中酸涩,明知道就在刚刚,这老家伙都到这份上了还在耍心眼,诱使蜀国将士停滞,可是他恨不起来。
毕竟,这是用生命作代价,只有大智大勇,才能想出这种断腕之计。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兄弟。
他对邓艾的恨意,更多的变成怅然。
“老夫这次兵败,实在是自取其辱,据老夫所知,蜀国现有军力,不过七八万,南中那边的不说,永安那边的也不说,汶山郡的部队还得提防白马羌袭扰,就算那边的冒险出击,人数也不会超过一千。”邓艾眯着眼,思虑很久,说道:“若是这八千人马来自剑阁,老夫倒也不会意外,怎么蜀中还有精锐?蒋舒应该已经将蜀中这些精锐调空了的。”无论是蒋舒还是吴义,邓艾已经在刚刚试探中知晓,那些魏国自以为还是秘密的东西,已经泄漏。
既然如此,他也直来直去,挑关键的问。
刘武犹豫了一阵,向身边的堂弟刘谌望了一眼。
“兄长,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刘谌有些不满,怒道:“有什么好在乎的?真不知道当年的那个你怎么现在变得婆婆妈妈的,有什么不好说的?”说到这儿,望着一脸疑惑的邓艾,沉声道:“邓老儿,告诉你也无妨,这些是蜀中各大家族的子弟兵。”
邓艾心中一紧,沉默良久,这次,他望着刘谌道:“你说这些是子弟兵,难不成,你们蜀国的皇帝,拿皇令调动这些大家族子弟兵,也是调不动的?”
刘谌面色涨得通红,恼怒道:“问这么多干什么?老家伙,你是指望那个叛国混蛋把我蜀国搞垮么?哼,老天保佑,你们失败了。”
这老家伙问了个正着,刘禅的皇令的确调不动这些子弟兵,这些豪门家族,个个依仗势力纠结在一起,少报漏报或者是大肆给子弟兵们请病假抗拒上战场,皇帝也不敢过分开罪这些家族,平日都是意思意思就行。要不是诸葛瞻带头游说,加上张家支持,哪来这八千援军?有几百禁军带着一两千菜鸟新兵前来救援就算不错了。
以邓艾的谋略,身陷死地的陇西精锐,人数相等情况下,靠那些不会使用弩弓的菜鸟新兵,就算有一万人,胜负还很难说呢。可惜,就差那么几天,阴平道上的部队就能再出来几千人,到时候……
“我没什么好说的了。”邓艾轻轻一叹,终于,他望着那些身中箭伤,一个个坐在血水中一脸哀痛的魏国官兵们。
他慢慢走到那些官兵们中间,蹲下身,看着这些一脸哀婉的亲兵们,低声道:“儿郎们,对不起了,是老夫漏算,没想到蜀中竟然还藏着一支精锐。苍天不佑,老夫也愧对陇西父老。”
“大帅!”最靠近邓艾的一个陇西兵,哭哭啼啼的用满是血污的手拉住邓艾的战袍下摆,可是除了这一声大帅,别的再也说不出口。
“老夫明白,你还小,还小。”邓艾叹息道,“好好活着吧?不管是做魏人还是蜀人,活着就好。不会再上战场了,好好活着。”
“大帅,不是的,不是的。”那个陇西兵哭声道,“小的跟随大帅多年,蒙大帅不弃,从普通小兵提拔成亲兵,小的那些一起到军中的同乡们早就战死沙场,小的到现在却还能活着,还能娶老婆有孩子,没什么可遗憾的了。”那个小兵泪眼朦胧道:“小的是为自己误会大帅感到羞愧,没能看出这是大帅的计策。”
邓艾笑了,静静道:“没什么,若是你能看出,又怎能骗过他们?”说到这儿,站起身,望着还活着的十多个亲兵,大声说道:“儿郎们,老夫刚愎自用,自以为是,害得你们风餐露宿,受伤待死,有家归不得,这是老夫的错,对不起了。”说到这儿,深鞠一躬,众魏兵恸哭流泣。
邓艾也不管那些魏兵们说什么,再度转身,望着刘武,道:“这些都是陇西的孩儿,也是令堂的同乡,看在令堂份上,如果他们中有那个想活的,可不可以不杀他们?老夫知道蜀汉缺少男丁,让他们种种地,只要不取他们性命就行。”
刘武迟疑片刻,还是点点头答应了。
“那就好,老夫这就放心了。”邓艾欣慰一笑。
这是他最后的笑容。
抽剑,横颈,一抹,血溅。
刘武不忍心再看,别过脸转过身,身后,那些绝望的陇西兵们围坐在一起,抱着血流不止、一脸痛苦、身体还在抽搐的邓艾,嚎啕大哭。
名将的宿命就是这样么?
马革裹尸,马革裹尸啊。
刘武心中一阵酸涩,可惜,是敌人,不然,他真愿意跪在邓艾面前,大大方方叫一声“老师”。
无常的命运。
“侯爷,您怎么不阻止他?”诸葛尚在刘武身边着急的的冲着刘武大叫,“这下可糟了,好好的俘虏变成尸体,皇帝会很不高兴的。”
活捉魏国镇西将军,这可是个大好消息,蜀国丧疆失土,士气低落,正需要一个活着的魏国大将来鼓舞士气。
刘武什么都没说,闭着眼,眼角,一滴泪水慢慢涌出。
还是刘谌看不过去,拦住一脸怨怒的诸葛尚:“不要再责备我兄长了,你还看出来么?根本没法抓活的,那老家伙早有了死意。不许再说了,这不是我兄长的错。小尚子,你小子不要胡搅蛮缠,再啰嗦,小心我告诉姐姐你那些短处!”
“我是怎样的人舅舅还不清楚么?”诸葛尚一脸郁闷,“我怎么可能陷害侯爷,您怪我干什么?可是这事保不准就会成为侯爷的短处。”话才说到这边,就听见身后,那些痛哭失声的魏兵们,突然声音变大。
诸葛尚偷偷一看,嘟起嘴恼火道:“你看看,你看看,死透了吧?哎,多好的战利品,没了。”话音未落,就看见那些魏人不知道在说什么,一个个从地上捡起兵器。蜀兵们一阵紧张,箭弩上弦。
一个自刎,两个自刎,三个,四个,五个,六个……
全部。
只有一个身中三箭奄奄一息的,还活着。可是那个身中三箭的,口中依旧呢喃着:“给我补一剑。”
刘谌和诸葛尚一刹那间,没了胜利的喜悦,只觉得骨子里一阵阵的凉意。
刘武慢慢走到伤兵身边,慢慢抬起剑,剑尖指到那个伤兵胸口上,那个伤兵眯着的眼突然睁开,一边咳血一边吃力的呻吟:“快,给我一剑!求你了!”眼中满是渴望的喜悦。
“兄长,不可!”刘谌大吃一惊,冲过去拦阻,一把抓住刘武手上的剑,望着神色悲哀的刘武,刘谌又气又急,说道:“兄长,您怎么敢这样?这可是最后一个俘虏,不然谁证明这个尸体是邓艾邓士载?”
刘武沉默着望着兄弟良久,静静道:“他是个勇士,不该这样折磨他。”
很痛苦,慢慢流血而死,这是对一个战士最大的残忍。
“给我一剑!求你了!”那个伤兵声嘶力竭低低呐喊。
刘谌无语,向四周看看,那些蜀兵将士们脸上不再是欢喜,也不是对魏兵的仇恨,所有人脸上,写满了同情。
“好吧,剑给我,让我来做!”刘谌抢下刘武手上的宝剑,望着那个满脸血污一脸泪水的魏兵,再度举剑,对准心脏部位,一剑下去。被刺魏兵的身体一阵抽搐挣扎。
“谢谢!”那个魏人最后的气力,用着粗糙的蜀语说了这两个字,终于闭上眼睛。
转变之章 节八十四:行酒令
稀稀拉拉的队伍,三三两两的士兵,一共五六百人,一眼望不到头的焦木,到处是难闻的死亡气息,那些被烧成焦炭的竹鼠,活活烧死的冬眠中的动物尸体;倒伏的大树变成大段大段的巨大碳块。那场迫使魏军取道他处推迟行程长达一日时间的巨大火灾造成的可怕场面,一直在这些不顾一切拼死往北逃遁的陇西兵周围环绕。
而且,这场火导致树木繁茂雨水充沛的这一带,变得跟干燥的陇西一般视野开阔,无处可藏,无处可躲,也无处可以伏击。
幸好还有几个小山头,只是魏兵们仓皇逃离,士气溃散,没有人愿意留在这些隘口阻击蜀兵,留下来就是等死,人人都是怕死的。
一个山头接一个山头,魏兵们一溃千里,全在希望那些骑着战马的蜀兵们,再慢一点赶到,这些逃命的魏兵们,衷心祝福感激大帅和被迫留下保护大帅的那些大帅的亲兵弟兄们。
所有人都希望那边能多顶一会儿。
蜀国骑兵虽然不怎么样,可也不是缺少兵器、甲胄和战马的陇西兵能对付的。
师篡站在最后一个小山包上往北望,他看到了那个当初邓忠拦截血屠夫区区一二十人时构建的营塞,大喜过望,冲着弟兄们大喊:“弟兄们!我们快到江油了!”
众人一阵狂喜,可是身后,几个魏兵也指着小山包南边大声喊叫着:“他们追来了,他们追来了!”
师篡等人恐惧不已,无需下令撤退,士兵们拼死往北跑。好在师篡等人一直跑最前面,他们冲进那个还没来得及废弃的小小营地后,南边,那个举着血色大旗的蜀兵小将,挥舞着沾满血液的旗帜,那些蜀兵们抬起满是凝滞血块的鲜红斩马刀,疯狂斩杀着落在最后气喘吁吁一脸绝望的陇西兵,一簇又一簇尖锐的竹箭,肆无忌惮的泼在那些缺少盔甲防护的陇西精锐身上。
跑的最慢的,是那些防护力比较高的穿着藤甲的魏国将士,这些士兵绝望的拿起兵器反抗,蜀兵们显然了解这种南蛮兵器的劣势,除了火,还有重压。那些蜀国骑兵们将这仅存的几个身着藤甲的魏兵打倒后,战马前蹄扬起,狠狠踹上去。
骨折声,惨叫声,哀号声一刹那间不断响起。
蜀兵们哈哈大笑。
最后面的百几十个魏兵,就这样,被蜀兵们很快杀死,血色大旗飘扬着,满溢着血腥气息。
“弟兄们,杀啊!”周大指着前方的营地大吼道:“冲过去,把魏狗全部杀光!”
损失了几名战士的蜀兵们怒吼着扬起微微有些豁口卷刃的屠刀,安抚着座骑,各队列的卒伍长们,快速排列阵势,在手持血色大旗的临时主将周大身后,准备再次冲击。
队列最后,突然响起一个男子的大喊:“等一等,先不要冲锋!”一连说了几遍。
周大本来举起的手,最终是身边的几个士兵提醒,才注意到那个纵马赶来的人。
微微有些错愕,却见是那个张遵的大公子,张哲。
张哲停下马来,望着面前一脸莫名其妙的周大,压抑下被马颠得心中翻滚不止的血气,喘息道:“暂且不要冲击魏兵营地。”
“为什么?”张哲的话让周大等很是不解。
“你不要问为什么,”张哲挥挥手道,“过会儿我父亲和卫将军就带着主力赶到,你们做的很好,待在这儿监视他们就可以了。”
“为什么不突击?我们只要一次,就能突破敌方防线。到达敌人后方,就能全歼他们!”说到这里,周大的怒气上来了,“我们在陇西跟他们打仗的时候,他们也是这样的,怎么轮到我们,就不敢了呢?为什么?为什么?”
“你怎么死脑筋?”张哲也怒道,“这是为你和你的将军,也是为大家。”说到这儿,看着周大身边的一个穿着犀牛铠甲的男子,堆起笑容,笑道:“原来尹家三少真在这儿啊?正好,我父亲正担心你呢,怎么样?第一次上战场,还行吧?怎么一身是血?没受伤吧?”说到这儿,又是吁寒又是问暖,总之,整个部队刚刚凝结的杀气,就在张哲莫名其妙的举措下灰飞烟灭。
周大本来怒气冲冲的,可是事已至此,多说无益,那些残存的魏兵也很明白这个营地对他们的重要性,魏兵们将几天前搬到一边的拒马再度抬回原地,一个个大大小小粗糙的拒马,很快连成一气,布成一条防御阵地,魏兵们拿着仅存的武器,就站在拒马后,望着停在小山包上的这几百蜀骑。虽然彼此不可见面目,依旧能感受到那种憎恨和厌恶的杀意。
时机已经不存在了,那些魏兵们士气虽然依旧涣散,可是身陷死地,就像当初在兴势山的刘武等一样,会拼死反抗。散轻争交衢重汜围死,身处死地,这种局面,根本无需示之不活,士兵们都会誓死抵抗。
周大脸上满是悲切、愤恨、哀痛,难过。他根本不在乎身后那些豪门子弟兵们正在聊些什么。
……
张哲跟那些身份最高贵的各大主要家族嫡支后裔一一见面,一共八人,这八人只有一个是卒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