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成了心理上的自我分析,射覆忽然发出一声欢呼,把罗儿吓了一跳,他跳过去抱起碗大吃起来。
“好吃……好吃好吃……稀稀糊,稀稀糊糊噜……”
罗儿看见射覆的身体处于完全不受理智控制的状态,过去扶起了趴在桌上的令狐小妹。
“你不吃些么?”
“我不行了……”令狐小妹的声音象蚊子叫,“链子断了,我要死了。”
“链子?什么链子?”
“我不能离开链子,离开链子我就会死……”
“要死了,要死了……”射覆捧着肚子,“幸福死了,原来天下有毒的东西最好吃。”
“要不要再来一碗?”
“要!再多加两个荷包蛋!”
“我需要请个小二了……”罗儿叹了一声。
雨夜寂静的客栈,在温暖洁净的客房里,罗儿,射覆听着令狐小妹讲那童年的故事。
令狐小妹说:我没有童年,我从小到大都被锁在那本论语前面了。
于是令狐小妹的故事讲完了。
我们只好来说说链子的童年故事。这链子不是普通的链子,他锁住过许多的人,这些人都是太有名的人物,有名的我一说出来你们都会吓死,所以这里我就不点名了。在地下黑牢的漫长岁月里,在古塔密室的昏昏辰光中,链子度过了数百年的岁月,系住了一代又一代的江湖恩仇,她知道这些恩怨从来没有断过,从来没有,总是隐隐的浮沉于街井市间,和江湖世家的血脉里,为什么最后系在了令狐小妹的脚上,只有链子知道。
这是武侠不是童话,所以链子是个人,是黄金锁链的拥着者,人家都叫他链子,链子是个很可怕的人,有人说链子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组织,有人说链子是所有江湖黑幕后的黑手,这里面有一些是我听人说的,有一些是我自个造谣的,总之链子很神秘,因为所有人都喜欢很神秘的提到她,当他们说链子两个字的时候,总是要先躲到昏暗的阴影下,让烛光从远处映得满脸黑圈,牙齿在嘴里乱蹦把这两个音节切成一长串吐出来,仿佛不这么加密就会立刻完蛋一样。所以江湖子弟一入门派在课堂上学得第一件事就是这个难度极高的发音,因为将来他们想行走江湖,总会有机会发这个音,也许是在被人发现倒在血泊的时候,也许是在揭发一个武林大阴谋的时候,谁都知道很多坏事一看就是链子做的,这主要是因为没有人知道谁是链子。
所以要明白黄金锁链为什么系在令狐小妹的脚上,就得去找链~~~~~~~~~子~~~~~~~~~~~。
客栈看大门的躲在角落的阴影里,对着远处的烛光说完了这些话后,发现其他人都在桌边玩抢凳子,原来这里的人没有人关心什么武林大秘密以及为什么要做什么什么又是什么这样的武侠永恒主题。如果罗儿接管客栈只是因为这里清静,射覆要救令狐小妹只是因为要试试那把剑,令狐小妹以为人从一出生就该是被链子锁着读书的,那么武林对他们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
客栈看大门的叹了一口气,这儿真得是客栈吗?那个天下风波的聚会地四方客栈吗?
“这儿不会永远这么安静的。”他忧愁的想。
其实射覆故意不想告诉令狐小妹她有个哥哥令孤横冲,不想说自己是受了他的嘱托来救她的,因为不论令狐家和过雨庄有什么过结,现在令狐小妹不在那条链子中了,就没有必要再把她拖回去。也没有必要告诉那么清纯可爱的罗儿还有那个只是看大门的少年。他至少知道银色江河是巨骗帮铸的,那么巨骗帮就一定知道链子的秘密。他想是他离开这个安静的客栈的时候了,这里面的人都这么单纯,不能让他们卷进可怕江湖中。他这么想着就这么站起来偷偷的走了,这时候烛光早灭了,月光从外面洒进来,几个人都趴在桌上睡着。射覆怔怔站了一会,觉得自己这么一走出去,江湖之大,也许就再也找不着这么安宁的地方了。他悲伤的不想出这个门,所以他就从窗户里跳了出去。
其时外面万籁俱寂,月朗虫鸣,除此之外只有七百二十八个帮派,九千三百四十六双眼睛看着射覆跳出来。有人从客栈出来了的消息立刻传遍了江湖。射覆不知道什么叫做风暴眼,也不知道风暴眼中是没有风的,所以他觉得现在真是个安静。他不知道一个地方如果会很安静,那往往是因为没有人敢靠近的缘故。
“客栈看大门的人死了没有?”有帮派首领问。
“他当年接了十六位高手七十多掌,现在居然还活着?”
“听说令狐家的传人也在客栈里?”
“客栈的那个新掌柜果然很不凡,一出手就是大文章,连黄金锁链都弄断了。”
“弄到令狐家传人,一定是想和过雨庄过不去罗?”
“江世家最近很倒霉,从北方逃难过来不说,江家公子南最近也失踪了。”
“客栈究竟想做什么?”
“他们是否要重新展开血腥报复?”
“他们会制订一份新的名单列上所有背叛者的名字吗?”
天一亮所有的传言与设想就会引爆江湖,然而目前一切都还很安静,所有的力量在客栈四周形成了微妙的平衡。
这平衡需要什么来打破。也许只是射覆再踏出一步。
客栈看大门的少年靠在墙板上,眼睛明亮的睁着,他能分辩出外面来了多少人,能分辩那些熟悉的呼吸和心跳,野蛮的狠毒的心怀鬼胎的忐忑不安的,如果是当年,今夜又是一场血战,可是现在,客栈已是不是当年的客栈了,身边只有两个无知的小女孩。为了今夜这份难得的安静,他会一动不动,不打碎这脆弱的宁静。
天,终于还是慢慢的亮了。
什么也没发生,晨光照亮的草野上,一切都清新安祥。
江湖退走了。
或者,江湖已经重新吞没了这里。
你看,远远的雾中,已经有一些身影向这边走来了。
“有客人来罗!”罗儿兴奋的说,开始擦桌摆椅,热锅温酒。
客栈看大门的只是望着,他看过了太多的这样的开始,他也知道会有太多的那样的结束。
……
江南看着天空,同儿时的天空一模一样,阴沉沉的,被树枝划开。他从十年前就在这里迷了路,迷路的这个地方叫做江湖。现在他腰中别着一把刀,很短的刀,油腻的木把手,原本是个菜刀把,刀藏在衣服底下。他正在做的事是给兄弟们放哨,兄弟们正在打劫一家当铺。那一年江南闹了粮荒,官家还拼命征粮因为北方正在打仗,征了那么多粮终于打了几个胜仗,成功的撤出了江北。江南想去当兵,因为他想回北方,他最初记忆中的万里雪原。但弟兄们都在商量着再干几票大的就去投王小波。王小波是个武林高手,也是一个伟大的思想家,他认为人活着就是为了吃饭,这一主张深受人民的爱戴。
人都跑光了,春色还在拼命往兜里装,江南跳过去抓住他的胳膊往外拽,春色的胳膊被角落的一点碎银吸住了,拉也拉不动,官兵的吆喝已到了后门。
“你个憨头要钱不要命么!”江南大骂。
“没钱就他妈的没有命!”春色挣扎着扑向那最后的碎银。
官兵冲到了当铺前,看见了一片被砸烂的柜台和两个仓皇逃窜的背影,捕快水泡觉得其中有一个很熟,想来是个惯犯。
两人被追了半座城,撞翻了六个菜市,翻了七堵墙,他们跳进一家大户后园,在廊前迎面撞上这家美丽的小姐,江南与她擦肩而过,两人都回头惊愕的对视,时间一下变的慢了,但不停止,美人越来越远,江南发现那女子眼中幽郁,想她一辈子可能也没出过这花园,她正期盼着人来带她远走。他忽然想起了幼时的一个梦,一座无边的花园迷宫,里面那一个系着金丝锁链的女孩,那一次奇怪的飞行,想他想到这的时候,他真的飞了起来,脚已离开了地,在空中行走。
“扑通!”
春色站在水池边跳脚:“你怎么会跳进去的?”
“我不会游泳!救我!”
水淹过耳朵时,江南听见那女子格格的笑起来。
捕快们分人守后后墙,其他绕到前边小心客气的敲开张提学的府门,点头哈腰说明来意,先在门口等,再到客厅等,最后由家丁带着到后花园,已是快一顿饭的功夫过去了。走入花园,只觉得四处阴幽,只有一处明亮,那是一女子站在池边观景。见人来了她急想回避,水泡忽然来了勇气一个箭步蹿过去道:“敢问小姐,可否见过两个贼?”
小姐忽然掩口笑的厉害,纤手直捶胸,水泡愣愣不知自己哪里好笑,见这女子对那一潭镜水笑了又笑,心里也如一颗颗石子投了那静水里去,一涟未平,一涟又起。
春色与江南蹿回了老窝,那是城墙边一幢破旧的被火烧了一半的房子,江南管那叫半焦堂,春色搞不懂江南为什么总喜欢给东西乱取名字,连路边的歪脖树也起名叫斜向阳,野狗也唤做游公子。他还不知道江南路上又给刚才相遇的小姐想好了名字要叫她水临烟。不知是不是因为潜意识里对落水有惨痛记忆的缘故。
进得堂来,一帮兄弟都在,老大黑砖正坐在当中板凳上,阴沉沉的脸色使得贼窝里更加阴沉。
“怎么这么晚?”
“被官家狗追,绕了半座城。”
“东西呢?”
江南,春色掏兜把夺的银子扔在地上铺着的脏布上。江南丢了四锭,春色丢了三锭。
“没了?”
江南心里一沉,一股冷气从脚下起来,不由的就要发抖。
“没了。”春色把破衣一敞,“咱还能蒙老大你吗?”他看一眼江南。
江南想镇定点,眼却不敢正对着黑砖,余光里黑砖正斜眼望着他。
黑砖笑一声站起来,抱着手走到他们两个面前,看看春色,春色对他咧咧嘴,黑砖又转过来看江南,江南觉得自己抖的动静这屋里谁都能看出来了。他都能听见自个儿抖的声音了,他心里大骂自己,可脸上还是绷的和铁一样,眼珠子上翻着象要爬上房顶逃走似的。
黑砖狞笑一声,大喝道:“给我搜!”江南腿就是一软,三四个人就靠上前来,春色还是笑呵呵的,笑着笑着脸突然变了,一脚就踹在最近那人身上,转身就跑,两个人跳上去抱住他,门口早有人守着,把门一关,春色带着一股蛮力和两个人一起撞在门板上,他伸了手去,可被扯的离那门远了。那巨响让江南身子一震,觉得有人上来扭他的手,他一把甩开,也往门口冲去,半途被人一绊,身子旋出去,整个背撞在门上,那破门哗的就倒了半边,他翻到地上也不觉痛,跳起来跑,跑出几丈想起春色来了,回头看他正被两三个人扭住,从墙边操起根木棍就冲了回去,劈头一阵乱打,两人冲上来夺他的棍子,忽听有人惨呼,众人喝骂:“这小子动刀!”春色从屋里冲出来,手里刀上沾了血,拽了江南就跑。
江南不记得什么时候甩了追兵的了。现在他和春色正在一堵墙边,春色把手伸去墙洞里去摸,然后大骂起来。
江南知道春色每次打劫都私藏银子不拿出来分,可他不知道那时自己为什么要抖,为什么要跟着他一起跑,想来想去这和自己一点事也没有,这会儿本可分了银子,去和弟兄们买了酒菜躲进破屋里喝个整夜了,现在却和春色在一起胆惊受怕,想着想着他就想扇自个儿,他妈的当时慌什么?
夜深了,江南和春色缩在一个死巷的垃圾堆后,不敢露头,不敢生火,冷风把垃块的臭味送过来,可江南顾不得那么多了,他缩进墙角里。
这时候要是能有一堆火,要是能好好的去暖暖的酒馆里喝一顿,人活着还能要点什么呢?
他妈这事本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江南又开始心里翻腾这件事。
“饿不饿?”春色问。
江南没说话。
“我去弄点儿吃的。”春色站起来。
江南拉住他,“哪儿去?”
“外面就有几家店铺,弄点吃的还能让他们找着?”春色拍了拍他,“你是好兄弟。等我,哪也别去。”
不知多少时间过去了,江南竖着耳朵听外面的一丁点风吹草动。老人的咳嗽,酒鬼的笑闹,一个小孩跑到巷口来撒尿,一只狗游荡过来,打量了他一会又喷口气走开了。去弄吃的要那么久么?春色到底去哪里了?
骗我的吧?
骗我的,都是骗我的,全天下就我最笨,处处受人摆布。春色身上应该还有没搜出的银子吧,他凭什么不一个人逃,怎还会冒险买什么东西来吃?我为什么要在这儿傻等?
江南猛的站起身来,风立刻扑过来,身上一阵冷,他愣了愣又坐下了。
答应过要等他的。如果他真的回来了呢?
就算全天下都要骗我,我也不能先失了信……江南想。
忽然巷口传来说话声,在春色的声音之外,江南还分明听到了几个熟悉的声音,那是帮里的人!
我这个人原来是不适合混江湖的。他抬头,头顶上青色薄雾后,竟还有几颗星星。
火光直向巷子而来,江南绝望的想大喊。他跳起来就往墙头翻去,手刚搭上墙头,火把的光就已到了巷口,墙上显出微光,江南再也不敢动一下,单手扒住墙头,一手贴在墙上,象壁虎一样。
那一瞬象一百年,江南不知自己的手指竟那么有力可以悬那么久。
他好象就那么一直悬着。
直到那一天,春色对他说:那次不是我出卖了你。
江南觉得他的手指终于放松了,他扑的一声落在了地上。
那时已经是又十年后,春色很快就会死,十几把剑指住他,武林就要迎来大的改变。江南以为春色会说点别的什么,他要的并不是这个答案。
在江南经过漫长的心理历程翻过那堵墙的时候,他想他终于又自由了。他忽然明白,自由,其实就是一无所有。
那夜雨很大,不知是从什么时候下起的。江南翻过了墙,在黑暗中摸索过树从,踩上石地,穿过回廊,他又看见了他熟悉的水池。那天他掉进去之后就一直忘不了的水池。雨很大,他想他现在又站在一个大水池里了。水从他脸上游过,池中水在往天上流,江南想,我能不能一直游到天上去呢。他这么站着,觉得自己渐渐浮起来,这种感觉让他亲切而兴奋。他一动不动,怕一兴奋这个幻觉破了,他就淹死在自己的幸福里。他不知道大雨为什么能给他带来这感觉,似乎唤起了他久远的某种回忆,也许是从他父亲身上继承,总之大雨浇透江南的时候,他开始想一些平时不会想的问题。比如他为什么叫江南。他会不会有个哥哥叫江北呢?他的父母哪去了?他现在为什么会站在这个地方的。江南被雨浇着的时候,便觉得自己的生活是不真实的,因为他分明发现自己的手在微微握紧,象是那儿曾有一把剑,一把好剑,前方模糊一边,风雨声如万马奔腾,让他热血澎湃,他明白了自己应该是个什么人,明白了手中握着的是什么。有一个声音正对他说:回去吧,那儿有本该属于你的一切。他听到了雨箭在空中相击的尖锐铿锵,冷雨在地上激起浓烈血腥,这种感觉不会是一个为了包子就和人拼命的泼皮会有的,他的右手握紧了又放开,放开了又握紧,那儿应该有一把剑,那儿的确是应该有一把剑的!
水临烟在睡梦中听见外面野狼般的嚎叫,她惊恐的打开窗,闪电中看见一个人正站在楼下,挥手扭摆狂呼,仿佛正经历被雨箭穿透的痛苦,她觉得那就是白天落水的那个民工,可到了晚上他体内一定是有什么要冲破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