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料晁夫人信以为真,回说:〃老七,你终是有年纪老练的人,可不这天爷近来更矮,汤汤儿就是现报。〃晁思才道:〃这小琏哥,得一个可托的人抚养他成立,照管他那房产,庶不绝了小二官这一枝。嫂子一像避不得这劳苦似的。〃晁夫人道:〃我这往八十里数的人了,小和尚自己还得别人照管哩,怎么照管的他?放着晁无逸不是他亲叔伯大爷么?他就该照管哩,怎么不照管?〃晁思才道:〃哎哟!哎哟!这晁无逸两口儿,没的嫂子你知不道他为人?两口子都成个人么?这孩子到他手里,不消一个月,打的象鬼似的;再待一个月,情管周了生!典出去的几亩地、几间房子,找上二两银子扁在腰里。这小二官儿可只是孤魂享祭去了。没奈何,只得做我不着,这义气的事,除了我别人不肯做,还得人领了这孩子去照管。我倒也不专为小二官儿,千万只是为咱晁家人少,将帮起一个来是一个的。〃晁夫人道:〃你养活他也罢。况且你又没个孩子,叫这孩子合你做伴也极好。你叫了晁无逸来,同着他交付给你将了去。〃晁思才道:〃我不好叫他,这事该是他赶着我的。嫂子,你差个人叫他声罢。〃晁夫人说:〃我待使人叫他去。〃随即差了晁鸾去。
不多时,把晁无逸请了来到,大家把那照管小琏哥的事与他说知,他说:〃俺自己几口子还把牙叉骨吊得高高的打梆子哩!招呼他家去,可也算计与他甚么吃?〃晁夫人道:〃他几个哩么?脱不过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城里放着房,乡里放着地,待干吃你的哩?〃晁无逸道:〃三奶奶,你不知道么?他那里还有甚么地,还有甚么房哩!叫那贼老婆都卖了钱扁在腰里走了!〃晁夫人道:〃他也没卖,是半价子典了。乡里也还有三十多亩没典出去的地哩。〃晁无逸说:〃他有地没地,我不敢招架他;第二的那是个好人?他的儿有好的么?养活一造子,落出个好来哩?三奶奶,你养活着他罢。〃晁夫人道:〃你是他叔伯大爷,不养活他,叫我养活哩!〃晁思才道:〃嫂子,我说的何如?这尚义气的事,还是我晁老七,别人干不的!小琏哥,过来,跟了我家去!〃晁无逸道:〃七爷,你待养活他极好;你可把他的房子合地可也同着俺众人立个帖儿,待孩子大了,或是怎么交给他才是。这等不明不白的就罢了?〃晁思才道:〃你看么!你说他没一指地,没一间房,你不养活他;及至我看拉不上,将了他去,你又说他有地有房了!〃晁夫人说:〃有合没,待瞒得住谁哩?老七,你且将了他去,看怎么的同着众人立个字儿也不差。〃
那小琏哥听见晁思才待将了他去,扯着晁夫人叫唤;他说:〃只跟着老三奶奶罢,我不往老七爷家去,他恶眉恶眼的,我害怕他!〃越发抱住了晁夫人的腿,甚么是肯走。晁夫人说:〃你且叫他这里住些时再去。可怜人拉拉的,你看他的腔儿!〃晁思才说:〃孩子这里住着罢了,他那地土房子可该趁早合人说说明白,或是转换了咱的文书。既说是孩子我养活,这就以我为主了。况我又是咱家的个族长。嫂子在上,没的我说得不是?〃晁夫人道:〃是不是我管不了的,你们自己讲去。孩子叫他待几日,慢慢的哄着叫他去,守着他那地合房子去。〃留晁思才、晁无逸两个都吃了饭。
晁思才回到家中,老婆子问说:〃事体怎样的了?〃晁思才道:〃小琏哥甚么是肯来,抱着他老三奶奶的腿乔叫唤;他说我恶模恶样的害怕。〃老婆子说:〃可也没见你这老砍头的!你既是要哄那孩子来家,你可别要瞪着那个扶窟窿好哩!这孩子不肯来,咱可拿甚么名色承揽他的房产?〃晁思才道:〃房子合地,我已是都揽来了。三嫂合晁无逸都说同着众人立个字儿,王皮我不理他,立甚么字儿!〃老婆说:〃不是家。你养活着孩子,承受他的产业,这可有名;如今孩子叫别人家养活,他的地土你可揽了来?晁无逸可是个说不出话来的主子?你就是个爷爷人家,也要不越过理字才好。〃晁思才道:〃你说的是呀!我过两日再去叫他。他来便罢;他要不来,我门口踅着,等他出来,我拉着他就跑。〃老婆子说:〃休惯了他,投信打己他两个巴掌,叫他有怕惧。〃晁思才果然一连去晁夫人门上等了好几日。一日,小琏恰好走到外边,看见晁思才,撩着蹶子往后飞跑,说道:〃那日瞪着眼的那恶人又来了!〃晁夫人道:〃是那个瞪着眼的人?〃琏哥说:〃他那日没待将了我去么?〃晁夫人道:〃呵!是你老七爷么?他来罢呀,你唬的这们等的是怎么?〃琏哥说:〃他瞪着个眼往前凑呀凑的,是待拉我的火势哩。〃晁夫人道:〃你往后见了他,你可别要害怕,他还待养活你哩。〃琏哥说:〃我在老奶奶这里罢,我不叫他养活。〃
又过了几日,忽然一伙说因果的和尚,敲着鼓钹击子经过。晁思才料得琏哥必定要出来看,故意躲过一边。只见小琏哥果然跑在门外,把一双小眼东一张,西一望,没见晁思才在跟前,放开心走在街上。正待听那和尚衍说,只见晁思才从背后掐着琏哥的脖子就走。琏哥回头,见是他那个有仁有义的老七爷,倒下就打滚,那里肯跟着走?晁思才狠狠的在脊梁上几个巴掌,提留着顶搭飞跑。
小琏哥似杀狼地动的叫唤,走路撞见的,都道是老子管教儿哩,说道:〃多大点孩子,看提留吊了似的顶脖揪!〃不由分说,采到家里,叫他跪着。小琏哥唬的象鬼呀似的跪在地下。晁思才说:〃我把这不识抬举不上芦苇的忘八羔子!你那老子挺了脚,你妈跟的人走了,我倒看拉不上,将了你来养活;你扯般不来,说我恶眉恶眼的!我恶杀了你娘老子来?〃那老婆子道:〃哎!可是个不知好歹没造化的孩子羔子!你还摸不着哩,叫着还不肯来。也罢,我说个分上,叫他起来罢。他要再不知好歹,可凭你怎么打,我一劝也不劝。〃晁思才道:〃既是你老七奶奶说,我且饶你起去。〃
琏哥眼里噙着泪,口里又不敢哭,起来站着。晁思才老婆说:〃你不该与老七爷磕头么?就起去了?过来磕头!〃琏哥也只得过来与晁思才磕了两个头。晁思才吆喝道:〃怎么?不该与老七奶奶磕头么?〃琏哥又跪下磕头。这时可怜小琏哥:本是娇生惯养子,做了奴颜婢膝人!日间直等吃剩的饭与他两碗,也不管甚么冷热;晚间叫他在厨房炕上睡觉,也没床被盖。六七岁的个孩子,叫他大块的扫地,提夜壶,倒尿盆子。牵了个驴子沿了城墙放驴,作践的三分似人,七分似鬼,打骂的肚里有了积气。晁思才把他那房子合乡间典出去的地都向典主找了银子;将那不曾典的地都卖吊了与人,把银子都扣在手内。两口子齐心算计,要把小琏哥致死,叫是斩草除根,免得后来说话。
再说晁思才那日揪把了小琏哥来家,晁夫人绝不晓得。不见了小琏哥到家人,只知道他出来看那些和尚就不曾回去,大家都说那和尚必定是放花打细泊的,看得孩子伶俐,拐的去了。晁书、晁凤、晁奉山、晁鸾又叫了许多住房的佃户,四散开寻那些僧人。寻到次日,方才寻见,逼住了问他们要人。哄了地方总甲,拿出绳来,正要拴锁。毕竟晁凤有些主意的人,说道:〃事还没见的实,且休卒急。但这孩子看你说因果,人所共见,今不见了,你岂不知?〃那些和尚道:〃那日我们曾见一个孩子,约有七八岁的模样,穿着对衿白布褂子,蓝单裤,白及鞋,正在那里站着。有一个长长大大六十多岁的个老头子,掐着脖子,往东行走。那孩子喊叫,地下打滚。那老头儿提留着那孩子的顶脖,揪去了。〃众人问说:〃那老头儿怎么个模样?穿甚么衣裳?〃那些和尚说道:〃那人惨白胡须,打着辫子,寡骨瘦脸,凸暴着两个眼,一个眼是瞎的;穿着海蓝布挂肩,白毡帽,破快鞋。〃晁凤道:〃说的这不象七爷么?您在这里守着,我到那里看看去。〃
晁凤跑到那里,正见晁思才手拿着一根条子,喝神断鬼的看着小琏哥拔那天井里的草。晁凤道:〃七爷将了他来,可也说声!叫俺那里没寻!要不是我拦着,地方把那些说因果的和尚拿到县里问他要人,这不是屈杀人的事么!〃小琏哥认得晁凤,跟着晁凤就跑。晁思才将小琏哥拉夺回去,把手里拿的条子劈头劈脸的乱打,打的那小琏哥待往地下钻的火势。晁凤将那条子劈手夺下,说道:〃多大的孩子,这们下狠的打他!你待叫他住下,还是哄着他;打的他害怕,越发不肯住了。〃晁凤跑到那里,掣回了众人,对晁夫人说了;又说那晁思才将小琏哥怎么打。说的晁夫人眼中流泪。
后来晁思才两口子消不的半年期程,你一顿,我一顿,作祟的孩子看看至死,止有一口油气,又提留着个痞包肚子。大凡人该死不该死,都有个天命主宰,绝不在人算计。若那命不该死,他自然神差鬼使,必有救星。小琏哥已是将死的时候,晁思才两口子还撵他在门外街上看着摊晒烧酒的酵子,恰好晁梁往他大舅子的连衿家吊孝回来,骑着马,跟着晁奉山两三个人。小琏哥这个模样,晁梁合晁奉山也都认不得了,他却认得晁梁,唤道:〃二爷呀!你往那里去?〃晁梁勒住马,认了一认,说:〃你是小琏哥么?你怎么这等模样了?〃小琏哥痛哭。晁梁叫晁奉山数五十个钱给他,好买甚么吃。他说:〃我不要钱,我心里只怪想老三奶奶的,我只待看看老三奶奶去。〃晁梁说:〃你原来想老三奶奶么?这有甚么难,你就跟了我去。晁奉山,你合七爷说声。〃晁奉山道:〃待去就合他去罢,说他怎么!他将了来时,他也没合咱说!〃晁梁道:〃你将着他慢慢的走,不消跟着马。看他没本事跟。〃
晁梁先到家,合晁夫人说了。小琏哥待他不多一会,也就进去,看见晁夫人怪哭。晁夫人不由的甚是恓惶,说:〃我儿,你怎么来?〃小琏哥只说:老三奶奶,你藏着我罢,再别叫我往他家去了。〃晁夫人道:〃怪孩子,我叫你去来么谁叫你专一往街上跑,叫他撩着了?你肚子大大的是有病么?你这央央跄跄的是怎么?〃他说:〃也是为病,也是饿的。〃晁夫人说:〃你拿肚子来我摸摸。〃晁夫人摸他的肚子,说道:〃可不是积气怎么!亏了还不动弹,还好治哩。〃晁梁娘子道:〃俺那头有极好的狗皮膏药,要一帖来与他贴上,情管好了。〃晁夫人叫晁书娘子说:〃你看着去替他洗刮洗刮。〃又叫春莺说:〃你去寻寻,还许有他二爷小时家穿的裤子合布衫子,寻件给他换上。〃晁书娘子看着他洗了澡,替他梳了头,换上了晁梁穿旧的一条青布单裤,一件大襟蓝布衫;晁书娘子又把他自己儿子小二存的一双鞋,叫他穿上,登时把个小琏哥改换得又似七分人了。晚间也叫他在厨房炕上睡卧,只是有得铺盖,又有上宿的管家娘子照管。
次日,姜小姐叫人家去要狗皮膏药。姜乡宦与膏药一个,又与丸药一丸,名为〃烂积丸〃,是个海藏里边的神方,用芦荟一钱五分,天竹黄三钱,穿山甲面炒黄三钱,白砒七分,巴豆霜去油六钱,硼砂一钱,真番硇一钱,共为细末。明净黄蜡一两四钱,化开,将药末投入蜡内,搅匀作一大块,油纸包裹。用时为丸,绿豆大。每服五丸,温烧酒送下。忌葱韭,发物不食。晁夫人看着,叫人与他将肚子使皮硝水洗了,用生姜擦过,然后将膏药贴上;每日又服那〃烂积丸〃,不上五日,肚腹渐次消软,脸上的颜色也都变得没了青黄;又过了几时,发变得红白烂绽的个学生,送到学堂读书,十八岁上,还低低进了学,靠了晁梁过日。此是后事,不必说他。
且说那日晁思才叫小琏哥在街上看那晒的酒酵,不料他跟得晁梁去了。晁思才偶然出来,只见许多叫化子在那里把酵糖一边吃一边装。晁思才气了个挣,一顿喝打的去了,回进家里前后找寻小琏哥,那有踪影?老婆子说:〃这一定倒在那里睡觉,被人把酵都拿将去了。寻着他老实打他几下,也叫他知有怕惧。〃两口子齐寻,只寻他不见。晁思才说:〃一定跑到他老三奶奶家去了。〃老婆道:〃他不认的路,断乎不去。他若去时,三嫂见他待死象鬼一般,也定是不留他的。〃晁思才道:〃只怕他不认得路,去不的;若是他能到那里,三嫂不嫌他,还拿药治他哩。我说紧紧儿断送了罢,只这么歇淡留下这条根,后来叫他说话。待我往那里看他看去。〃一直跑到晁夫人家内。
那小琏哥已是洗面梳头,换了衣服鞋脚,另是一个模样了。晁思才狠命的要领他回去,说:〃管教得才收了些心,不要叫他再放荡了。〃晁夫人道:〃这孩子脱不了一肚子痞,也活不久,教他在这里住几日罢,可怜人拉拉的。〃晁夫人拿定了主意,凭晁思才怎说,只是不与他将了回去。晁思才只得回家去了。后来打听得小琏哥病都好了,人也胖了,晁思才把这条肠子越发吊紧,日日来门前想等,还要指望他出来,捉他回去。谁料小琏哥自己也再不敢出门外;晁夫人又送他到了书房,都从仪门里便门出入。晁思才极的那一个眼越发凸暴出来,几次家叫人魇镇,又绝无灵验。
一日,六月初一,早去城隍庙内烧纸祷告,若把小琏哥拿得死了,许下猪羊还愿。出得庙门,刚到文庙门首,扑的绊了一交,即时直蹬了眼,口中说不出话来。有熟人说与他老婆知道。那老婆来到跟前,见他挺在地上流沫,搀扶不起,雇了一个花子,拉狗的一般,背在家内,灌滚水,棰脊梁,使鸡翎子往喉咙里探,那得一些转头,哮喘得如〃吴牛向日〃一般。明间安了一叶门板,挺放了三四日,断气呜呼!
一个小老婆,乘着人乱,卷了些衣裳,并卖小琏哥的地价,一溜烟走了。这几家族人,恨他在世的时节专要绝人的嗣,分人的房产,只因他是个无赖的族长,敢怒而不敢言;乍闻得他死了,都说:〃我们今日到他家分分绝产!〃大家男男女女,都蜂拥一般赶去,将他家中的衣裳器皿,分抢一空,只剩了停他的一叶门板,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婆。大暑天气,看看的那尸首发变起来。众人分了东西,各自散去,也没人替他料理个棺木。老婆子待要把那住房当了与人,人都知他是个绝户老婆,他那些族人不可轻惹,没人来揽帐。渐渐的那尸首臭街烂巷,走路的人合那四邻八舍,薰得恶心掩鼻,无般不咒骂的。后来直待传到晁夫人耳内,叫晁凤与他三两二钱银,买了一个松板棺材,里外都替他灰布得坚固,叫人替他入了殓,挂了桶门幡,叫了六个和尚念了一日经,停放了三日,仍邀了合族的人与他送殡。那抬材掘墓,上下使用,都是晁夫人,也大约费了七两银子。出殡回来,众人又要分他的房屋地土。议将晁夫人原先的五十亩地仍归还晁夫人管业,将晁思才自己置添的地与那城里宅都卖了,众人均分;还坐那出殡买材的七两银子补足还晁夫人原数。
晁夫人道:〃你们都分的净了,这个老婆子放在那里安插?〃众人齐说:〃老七在世,专好主张卖人的老婆。晁近仁的媳妇子也是半世的人了,也逼着他改嫁。虽是晁无晏顶了缸,那个不是他的主意?他又没有儿女,又没有着己的亲人,就使有地有房,也是不能守的,叫他寻一个老头子跟了人去。〃晁思才老婆道:〃我今年六、七十的人,两根毛也都白了,谁家少人发送,叫我去挡凶哩?你众人既是分了我的房产,说不的众人轮流养活着我。〃晁夫人道:〃这们个待死的老婆子,谁肯寻他?你们叫他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