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儿开了门,请过狄员外爷儿两个过来。作了揖,童奶奶道:〃清早我们爷出门的时节,就分付伺候爷吃饭;叫我紧着出去,爷合大叔已是吃过饭了。〃狄员外道:〃这每日扰奶奶已是不安,又劳奶奶自己下厨房,这怎么当的起?〃童奶奶道:〃这是刚才领来的一个孩子,爷,你看看好么?咱留下他试他两日,合他讲钱成事。〃狄员外上下看了两眼,说道:〃倒也是个壮实孩子。童奶奶看中了,可咱留下他罢。这马嫂儿,我认的。这二位媒妈妈高姓呀?〃童奶奶指着说:〃这一个是媒人,姓周;那一个老妈妈是跟这孩子来的,我也还没问姓甚么哩。〃那老妈妈说:〃奶奶,我姓吕。〃狄员外道:〃就是老吕。你们都到我那边去。〃童奶奶说:〃你们说停当了,都过这边来吃饭。〃狄员外说:〃童奶奶,你不费心罢;我叫人买几个子儿火烧,买几块豆腐,就试试这孩子的本事。要是侦的豆腐好,可这就有八分的手段了。咱这小人家儿勾当,待逐日吃肉哩?〃说着,三个妈妈子合那丫头都过去了。狄员外道:〃童奶奶也到那边坐会子去,咱好大家合他说。〃童奶奶道:〃爷先请着,我就过去。〃
狄员外叫人拾的火烧,买的豆腐合熟肉,黄芽白菜。那丫头没等分付,进到厨房,卷起胳膊,刷了吊锅,侦上豆腐合黄芽白菜,切切那肉,共盛了六塾浅,两盘火烧,搬到厨房炕矮桌上与众人吃;又盛了一塾浅豆腐,一塾浅黄芽菜,一碟子四个火烧,端到上房与狄员外狄希陈吃。狄员外尝那做的菜,咸淡的滋味,甚是可口;又叫他切碗肉来,又切的甚是方正。刚吃着,童奶奶过来了,笑道:〃由咱试手段了。〃看着那肉说道:〃这孩子到动的手;我只见他这切的肉就看出好几分来了。〃媒婆们吃了饭,每人与了二十四驴钱,叫他后日来定夺。众人辞的去了。
狄员外合童奶奶说了一会子话。起来回去。狄员外叫那丫头:〃你跟跟童奶奶过去。〃丫头果然跟过去了。童奶奶又合他说了前后的话;又问说:〃你那家子曾收用过了不曾?〃丫头道:〃收过久了。〃童奶奶问:〃没生下甚么?〃丫头说:〃也只稀哩麻哩的勾当,生下甚么?〃
狄员外叫狄周买办肴品,要试全灶的手段,摆酒请童爷童奶奶。那丫头说着,写了单帐,买了物件;那丫头不慌不忙一顿割切停当,该侦的侦,该炒的炒,到了晌午,置办的一切完备。从铺子里请了童七回家,将酒席搬到童家那院,按道数上来,只见做的颜色鲜明,滋味甚美。狄员外那心里极喜,童七合童奶奶都齐称赞。童奶奶道:〃这手段倒也罢了,还没试试家常饭的手段哩。〃童七道:〃家常饭只比酒席少做了几样,有两样么?〃童七、童奶奶、狄员外、狄希陈、寄姐五个围着八仙方桌,传杯弄盏,吃至一更多天,方从角门散的去了。次日进来,叫那丫头做了早饭,接连做了午夜两餐,又甚爽快,又极洁净。这狄员外定了主意要寻。
第三日清早,马嫂儿、周嫂儿齐来讨下落,童奶奶一口价许定二十四两。周嫂儿道:〃奶奶,你许的这是中等的价钱。这孩子可是上等的手段哩。〃童奶奶道:〃你合狄爷这们说罢了,你这话合我说哩?再要手段不济,可拿着这们些银子,是买他人才哩,是买他的真女儿哩?〃周嫂儿道:〃奶奶,你主张个二十七两银子罢。要是二十四两,这丫头成不下来。〃童奶奶道:〃一分银子添不上去。我的性儿你是知道的,我是合你磨牙费嘴的人么?〃周嫂儿道:〃我的奶奶呀!你就这们执古性儿,就真个一口价儿?俺两个的媒钱,奶奶,你可赏俺多少哩?〃童奶奶道:〃你两个我也不少,圆成了,我叫狄爷共称一两细丝银子给你。〃周嫂儿道:〃走,咱拿着银子合他说着去。合谁去哩?〃童奶奶道:〃狄爷,你就拿着银子自己去。〃狄员外走过自己那边,兑足了二十四两文银,又封了一两媒钱,雇了四个驴,合狄周骑着。
周嫂儿见狄员外要的外甜,故意说道:〃你老人家只怕还是空走这遭。童奶奶许了这一口价儿,分文不肯添。他老人家性儿乔乔的,俺们又不敢合他多说话,只得来了。那家子定是不依。〃狄员外道:〃仔么不依?我不知道你京里的浅深罢了,你童奶奶甚么是不晓的,肯少还了你们价儿?你要拇量着,这事成不的,我就不消去了,别说那瞎诓着我空走一遭的话。你要就是这们成了,我分外你每人再加二钱银子,你两个吃酒;要是不成,这驴钱我认。你休想干那岐瞒夹帐的营生!〃两个媒人道:〃爷哟,怪道童奶奶合爷说的上话来,都是一样性儿!〃
说着,将次走到。狄员外下了驴,说道:〃你两个先去,说妥了,来叫我;要不妥,我好往家走。若进他家里,要说不上来,羞羞的不好出来。我在这香铺里坐坐,等着你。〃马周两个媒人道:〃你老人家怕到了那家子当面不好阻却的,又叫你老人家添银子的意思?〃狄员外道:〃神猜!就是为这个。我在这里等着你。叫他写了文书,定了银子数儿。看了,我才到那里交银子哩。〃马周两人道:〃爷呀,人还说我们京师人乖哩,这把京师人当炒豆儿罢了。〃笑的去了,通常说了前后的话。
原来两个媒婆已是先与冉家讲定了是二十四两,分外多少的,都是两个媒人的偏手。这童奶奶还了个一定的价钱,再还那里腾那?若是跳蹬去了,卖与本地的人,也是不过如此,还没人肯出这门些媒钱;所以也就不做张智,写了二十四两的文书,拿到间壁狄员外看了,狄员外方辞了香铺,同到冉家布铺后边。三间齐整客舍,摆设的当的着实华丽。献过了茶,问了些来历。取出天秤,足足的兑了二十四两财礼,双手交将过去。那冉老头把文书画了押,叫两个媒人都画十字,交付狄员外收了。狄员外取出一两银来,又叫狄周数上四钱银子的黄钱与了两个媒人。那个端茶的管家,趴倒地替狄员外磕了头。狄员外知是讨赏之情,忙叫狄周数上二钱银子的黄钱与管家买酒。冉老头再三要留坐,狄员外苦辞,方肯送了出门。
狄员外袖了文书,同狄周回到下处,往那院里谢了童奶奶费心。又叫过那丫头替童奶奶磕了头。又与狄员外、狄希陈都磕头相见。童奶奶道:〃爷还替他起个名字,好叫他。〃狄员外道:〃你家里叫你甚么?〃他说:〃我家里叫是调羹。〃童奶奶笑道:〃这到也名称其实的哩。〃狄员外道:〃这'调羹'就好,不消又另起名字。〃狄员外又与他扎刮衣裳,到估衣铺内与他买了一付没大旧的布铺陈,问童七换了一付乌银耳坠、四个乌银戒指。把狄周移在北房西间宿卧,将厨房挪与调羹居住。
京中妇人是少不得要人照管的,况调羹又是经主人照管过的,到了这边,狄员外不曾奉过内旨,怎敢矫诏胡行。这调羹虽是有童奶奶开说得明白,说过〃老爷子是个数一数二的元帅,断是不敢欺心。直待回家,毕竟奶奶许了,方敢合你成事。你也不可冒失,休说在千里之外奶奶不晓的。但是做女人的那心窍极灵,不消私行,也不消叫番子手访,凡汉子们有甚么亏心的事,一拿一个着。休要大家没了主意,叫狄奶奶怨我。〃又背地里嘱付狄希陈道:〃狄大叔,我有件事合你说。这灶上的调羹,是狄爷算计要留着房里使用的,这却不可合他凄凄离离的。〃狄希陈雌着牙笑。童奶奶道:〃我说的是好话。你可不笑甚么?〃说的调羹心里甚是明白,虽是孤恓冷净,枕冷衾寒,但有了盼头,却也死心蹋地的做饭。
自从有了调羹,这狄员外下处饮食甚是方便,比那尤厨子的时节受他那拗东别西的狨气甚觉不同。住的坐满了监,辞了童奶奶,跟了狄员外要回山东。童奶奶又教导了他许多服事主母的道理,说道:〃你要肯听我的话,你自有好处。〃说完话,方才大家作别。童七又递了几盏上马杯,拱手而散。调羹后来结局,狄员外到家,怎么光景,再等后回接说。
第五十六回 狄员外纳妾代疱 薛素姐殴夫生气
妒妇寻常行处有,狠毒同狮吼。
击残溺器碎揉花,即使恁般奇绝不如他。
此是峨眉争爱宠,不觉心情懂。
最奇吃醋到公房,抵死怕添丁分产狠分张。
——右调《虞美人》
狄员外陪着狄希陈坐完了监,看定了日子起身。童七家预先摆酒送行,借了调羹做菜。狄员外将前后房钱都一一找算清结。将合用的家伙,借用的,都一一交还,并无失损。将自己买添的并多余的煤米,都送了童奶奶用。童七回送了三两赆仪、两匹京绿布、一十沉速香、二百个角子肥皂、四斤福建饴糖。狄员外返璧了那赆仪,止收了那四样的礼。狄员外又与玉儿二钱银子,一条半大的手巾。狄希陈梯己送了寄姐一对玉瓶花、两个丝绸汗巾;寄姐回送了狄希陈一枝乌银古折簪。童奶奶赏了狄周三钱银,赏了调羹一双红段子裤腿、三尺青布鞋面。
狄员外雇了四个长骡。那时太平年景,北京到绣江明水镇止九百八十里路,那骡子的脚价每头不过八钱;路上饭食,白日的饭,是照数打发,不过一分银吃的响饱,晚间至贵不过二分。夜住晓行,绝无阻滞。若是短盘驴子,长天时节,多不过六日就到;因是长生口,所以走了十日方才到家。
狄员外合狄希陈在前,调羹在后,狄周还在外边看卸行李。进到中门里边,不见狄老婆子的模样,只有狄周媳妇接着出来。狄员外爷儿两个一齐问说:〃娘哩?〃狄周媳妇回说:〃在屋里哩。〃狄员外心里想道:〃不好,这是知道调羹的事了。〃口里问说:〃怎么在屋里?身上不自在么?〃一边随即进去。只见老狄婆子也没梳头,围着被在床上坐的,说道:〃来了罢?盼望杀人!路上不十分冷么?〃狄员外朝着床作了个揖,狄希陈磕了头,然后调羹叩见。狄员外说:〃这是咱买的个做饭的,叫是调羹。〃老狄婆子把脸沉了一沉,旋即就喜欢了。狄员外问说:〃你是怎么身上不自在?从几时没起来?〃狄婆子道:〃我没有甚么不自在,就只这边的胳膊合腿动不的。〃狄员外说:〃这是受了气了,为甚么不早捎个信去?京里还有明医,好问他求方,或是请了他来。这可怎么处哩?〃狄婆子道:〃你躁他怎么?只怕待些时好了。〃
狄员外坐在床沿上,说不了的家长里短。狄希陈到了自己那院,见门是锁的,知道素姐往娘家去了。恰好狄周媳妇走过,狄希陈问说:〃你大嫂从多昝家去了?〃狄周媳妇道:〃从你起身的那一日就接了家去,到今九个多月,就只住了一夜半日,把娘气的风瘫了就回去,再也没来。〃狄希陈跺了两跺脚,叫了两声〃皇天〃,又仍往狄婆子屋里去了。狄周收了行李,也进屋里与主母磕了头。
狄婆子问说:〃尤厨子怎么不见他哩?〃爷儿两个齐把那九月九下雹子雷劈的事,说了一遍。狄婆子诧异极了,说道:〃天老爷,这小人们知道甚么好歹,合他一般见识?有多少那大人物,该劈不劈的哩。叫我这心里想,有个尤厨子做饭吃罢,又买个老婆待怎么?原来有这们的古怪事!雷劈的身上有字,他有字没有?〃狄员外说:〃有八个大红字。陈儿,你念念与你娘听。〃狄希陈道:〃尤厨子的字是'欺主凌人,暴殄天物'。狄周的字是'助恶庇凶'。〃狄婆子惊问道:〃怎么狄周的身上也有字哩?〃狄员外说:〃狄周也着雷劈杀了,是还省过来的。尤厨子劈在天井里,狄周劈在厨屋里。〃狄婆子说:〃你把他那字讲讲我听。〃狄希陈道:〃欺主凌人,是因他欺主人家,又眼里没有别人;暴殄天物,是说他作践东西,抛撒米面。狄周的字是说他助着尤厨子为恶,合他一溜子,庇护他。〃狄婆子说:〃这天矮矮的,唬杀我了!〃
狄员外合狄希陈到家不提。再说素姐自从狄希陈上京那日,薛夫人怕他在家合婆婆呕气,接了他回家。薛教授因他不听教训,也甚是不喜欢他。他自从梦中被人换了心去,虽在自己家中,爹娘身上,比那做女儿的时节着实那强头别脑,甚是不同,吃鸡蛋,攮烧酒,也绝不象个少年美妇的家风。
明水镇东头有三官大帝的庙宇,往时遇着上、中、下三元的日子,不过是各庄的男子打醮祭赛、享福受胙而已。近来有了两个邪说诬民的村妇,一个叫是侯老道,一个叫是张老道。这两个老歪辣专一哄骗人家妇女上庙烧香,吃斋念佛,他在里边赖佛穿衣,指佛吃饭,乘机还干那不公不法的营生。除了几家有正经的宅眷禁绝了不许他上门,他便也无计可施,其余那混帐妇人,瞒了公婆,背了汉子,偷粮食作斋粮,捐簪环作布施。渐哄得那些混帐妇人聚了人成群合队,认娘女,拜姊妹,举国若狂。这七月十五日是中元圣节、地官大帝的生辰,这老侯、老张又敛了人家布施,除克落了剩的,在那三官庙里打三昼夜兰盆大醮;十五日夜里,在白云湖内放一千盏河灯。不惟哄得那本村的妇女个个出头露面,就是那一、二十里外的邻庄都挈男拖女来观胜会。
素姐住在娘家,那侯道、张道怕那薛教授的执板,倒也不敢上门去寻他;他却反要来寻那二位老道,狠命的缠薛夫人要往三官庙里看会、白云湖里看放河灯。薛夫人道:〃这些上庙看会的都不是那守闺门有正经的妇人。况你一个年小女人,岂可轻往庙里去?〃素姐说:〃娘陪了我去,怕怎么的?〃薛夫人道:〃我虽是七八十的老婆子,我害羞,我是不去的!再要撞见你婆婆,叫他说道:'好呀!接了闺女家去是图好上庙么?'你婆婆那嘴,可是说不出来的人?〃素姐说:〃娘不合我去,罢,我自己合俺爹说去。〃薛夫人道:〃你说去,且看你爹叫你去呀不。就是你爹叫你去,我也说他老没正经,不许你去!〃
素姐撅着那嘴好拴驴的一般。姓龙的说道:〃怕怎么的?孩子闷的慌,叫他出去散散心。在婆婆家以行动不的,来到娘家又不叫他动弹,你逼死他罢!那人山人海的女人,不知多少乡宦人家的奶奶、官儿人家的小姐哩。走走没帐,待我合他说去。〃薛夫人道:〃极好!只怕你说,他就叫他去也不可知的。〃龙氏叫小玉兰:〃你到铺子里请爷进来。〃玉兰出去说道:〃后头请爷哩。〃薛教授只道是薛夫人说甚么要紧的话,慌忙进来问薛夫人:〃你待说甚么?〃薛夫人道:〃我没请你。谁请你去来?〃玉兰道:〃俺龙姨待合爷说句话。〃薛夫人晓得是说这个,口里没曾言语。薛教授道:〃他待说甚么?他有甚么好话说!〃薛夫人道:〃他打哩有好话说可哩,你到后头看他说甚么。〃
薛教授走到后边,龙氏不慌不忙从厨房里迎将出来,笑容可掬的说道:'我有句话合你说:素姐姐这几日通吃不动饭,你可也寻个人看他看。他嫌闷的慌,他待往三官庙里看看打醮的哩。你叫他去走走罢。〃薛教授道:〃你娘必定不合他去,可叫谁合他去哩?〃龙氏道:〃叫两个媳妇子跟了他去。你要不放心,我合他去也罢。〃薛教授道:〃还是你合他去好。〃
龙氏喜得那心里不由的抓抓耳朵,挠挠腮的。素姐在后门外逼着听,也甚是喜欢。薛教授说龙氏道:〃你看,那脸上的灰也不擦擦。〃龙氏拿着袖子擦那脸上。薛教授道:〃你靠近些,我替你擦擦。〃龙氏得意的把头摇了两摇,仰着脸走向前来等着擦灰。薛教授就着势,迎着脸括辣一个巴掌,一连又是两个,骂说:〃我把你这个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