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代薛如卞、薛如兼、狄希陈、相于廷做了四首诗,连城璧做了后跋。备了八大十二小的套礼,择了日子,跟了狄周、薛三省、尤厨子。正待起身,小冬哥家里叫唤,说道:〃俺就不是个人么?只不叫俺去。他三个是秀才,俺没的是白丁么?脱不了都是门生,偏只披砍俺。我不依,我只是待去。〃薛教授正在狄家打发他们起身,薛三槐来学了这话。狄员外笑道:〃别要嗔他,他说的委实有理。咱家里有头口,我叫他再备上一个,你叫他都走走去。〃薛教授也笑说:〃这小厮没家教,只是惯了他。〃叫薛三槐说:〃也罢。你叫他流水来,替他拿着大衣服去。〃待不多会,只见小冬哥一跳八丈的跑了来。狄员外让他吃饭,他也没吃。大家都骑上头口往府进发,仍到原先下处住下。
狄希陈没等卸完行李,一溜烟,没了踪影。尤厨子做完饭,那里有处寻他!狄周口里不肯说出,心里明白,晓得他往孙兰姬家去了。直到后晌,挨了城门进来,支调了几句,也没吃饭,睡了。
次早起来,收拾了礼,早吃了饭,拿着手本公服,四个都到了府里,与了听事吏二钱银子。府尊坐过堂,完了堂事,听事吏过去禀了,四个小秀才齐齐过去参见,禀贺禀拜,又递了礼单。府尊甚是喜欢,立着待了一钟茶,分付教他们照常从师读书,不可放荡,还说了好些教诲的言语,叫他们即日辞了回去。点收了一个手卷,回送了二两书资。
依了薛、相两人的主意,除了这一日,第二日再住一日,第三日绝早起身。因天色渐短,要赶一日到家。狄希陈起初口里也只管答应,到了临期,说他还要住得几日,叫他三个先回,他落后自去。见大家强他回去,他爽利躲过一边。那三个寻他不见,只得止带了薛三省一人回家,留下尤厨子、狄周在府。他放心大度一连在孙兰姬家住了两日,狄周寻向那里催他起身,那里肯走?
一日清早,东门里当铺秦家接孙兰姬去游湖,狄希陈就约了孙兰姬叫他晚夕下船的时节就到他下处甚便;叫狄周买了东西,叫尤厨子做了肴馔,等候孙兰姬来。到了日晚,当铺极要孙兰姬过宿,孙兰姬说:〃有个远客特来探望,今日初来,不好孤了他的意思。我们同在一城,相处的日子甚久,你今日且让了生客罢。他的下处就在这鹊华桥上,你着人送我到那边去。〃客伙中有作好作歹的怂恿着放孙兰姬来了。二人乍到了那下处,幽静所在,如鱼得水,你恩我爱,乐不可言。
狄周见事体不象,只得悄悄背了他,走到东关雇骡市上,寻见往家去的熟人,烦他捎信到家,说他小官人相处了一个唱的孙兰姬,起先偷往他家里去,如今接来下处,屡次催他不肯起身,千万捎个信与大官人知道。那个人果然与他捎信回去,见了狄员外,把狄周所托的言语,不敢增减,一一上闻。
狄员外倒也一些不恼,只说了一句道:〃小厮这等作业,你可晓得什么是嫖?成精作怪!〃谢了那传信的,回去对他的浑家说知其事。他浑家说道:〃多大的羔子?就这等可恶!从那一遭去考,我就疑他不停当。你只说他老实,白当叫他做出来才罢。万一长出一身疮来,这辈子还成个人哩!〃
狄员外说:〃明日起个早,待我自家叫他去;别人去,他也不来。〃他母亲说:〃你去倒没的替他长志哩!你敢把他当着那老婆着实挺给他一顿,把那老婆也给他的个无体面,叫他再没脸儿去才好。你见了他还放的出个屁来哩!再见了那老婆越发瘫化了似的,还待动弹么?〃狄员外说:〃你既说我去不的,你可叫谁去?〃他母亲说:〃待我明日起个五更,自家征他去。我捞着他不打一个够也不算!把那老婆,我也他半边毛!〃狄员外道:〃这不是悖晦?你儿不动弹,那老婆就知道明水有个狄大官待嫖哩?我寻上门去。再不怨自家的人,只是怨别人?〃他母亲说:〃你与我夹着那张扶嘴!你要严着些,那孩子敢么?你当世人似的待他,你不知安着什么低心哩!〃叫狄周媳妇子拾掇:〃跟我明日五更上府里。〃叫李九强拣两个快头口好生喂着;又叫煮着块腊肉,烙着几个油饼,拿着路上吃。睡了半夜,到四更就起来梳洗,吃了饭。
狄员外惟恐他娘子到了府里,没轻没重的打他,又怕他打那老婆打出事来,絮絮叨叨的只管嘱付,只叫他:〃唬虎着他来罢,休要当真的打他,别要后悔。〃说过又说,嘱付个不了。他娘说:〃你休只管狂气,我待打杀那后娘孩子,我自家另生哩?厌气杀人!没的人是傻子么?〃狄员外道:〃我只怕你尊性发了合顾大嫂似的,谁敢上前哩?〃说着,打发婆子上了骡子,给他掐上衣裳,跳上了镫;又嘱付李九强好生牵着头口。狄员外说:〃我赶明日后晌等你。〃他婆儿道:〃你后日等我!我初到府里,我还要上上北极庙合岳庙哩。〃狄员外心里想道:〃也罢,也罢。宁可叫他上上庙去。既是自己上庙,也不好十分的打孩子了。〃
不说狄员外娘子在路上行走。却说孙兰姬从那日游了湖,一连三日都在狄希陈下处,两个厮守着顽耍。当铺里每日往他家去接,只说还在城里未回。那日吃了午饭,狄希陈把那右眼拍了两下,说道:〃这只怪扶眼,从头里只管跳!是那个天杀的左道我哩!我想再没别人,就是狄周那砍头的!〃正说着,只听孙兰姬一连打了几个涕喷,说道:〃呃,这意思有些话说。你的眼跳,我又打涕喷,这是待怎么?我先合你讲开,要是管家来冲撞你,可不许你合他一般见识。你要合他一般见识,我去再也不来了。〃
正说着话,只听得外边乱轰。狄希陈伸出头去看了一看,往里就跑,唬得脸黄菜叶一般,只说:〃不好了!不好了!娘来了!〃孙兰姬起初见他这个模样,也唬了一跳,后边听说〃娘来了〃,他说:〃呸!我当怎么哩!却是娘来了。一个娘来倒不喜,倒害怕哩!〃一边拉过裙子穿着,一边往外跑着迎接;老狄婆子看了他两眼,也还没有做声。孙兰姬替婆子解了眼罩,身上担了尘土,倒身磕了四个头。狄婆子看那孙兰姬的模样:
扭黑一头绿发,髻挽盘龙;雪白两颊红颜,腮凝粉蝶。十步外香气撩人,一室中清扬夺目。即使市人习见,尚夸为阆苑飞琼;况当村媪初逢,岂不是瑶台美玉?雄心化为冰雪,可知我见犹怜;刚肠变作恩情,何怪小奴不尔?
狄婆子见了孙兰姬如此娇媚,又如此活动,把那一肚皮家里怀来的恶意,如滚汤浇雪一般;又见狄希陈唬得焦黄的脸,躲躲藏藏的不敢前来,心中把那恼怒都又变了可怜,说道:〃你既是这们害怕,谁强着叫你这们胡做来?你多大点羔子?掐了头没有疤的,知道做这个勾当!你来时合你怎样说来?你汪先生待出殡,你爹说不去与他烧纸,等你去与他上祭。你两个舅子合兄弟都去了,你敢自家在这里住着?〃孙兰姬在旁嗤嗤的笑。狄婆子说:〃你别笑!我刚才不为你也是个孩子,我连你还打哩!〃
正还没发落停当,只见走进一个六十多岁的尼姑,说道:〃我是泰安州后石坞奶奶庙的住持,要与奶奶另换金身,妆修圣像。随心布施,不拘多少,不论银钱。福是你的福,贫僧是挑脚汉。你修的比那辈子已是强了十倍,今辈子你为人又好,转辈子就转男身,长享富贵哩。阿弥陀佛,女菩萨,随心舍些,积那好儿好女的。〃狄婆子道:〃我可是积那好儿好女的?女还不知怎模样,儿已是极好了,从一百里外跑到这里嫖老婆,累的娘母子自己千乡百里的来找他!〃
那姑子把狄希陈合孙兰姬上下看了两眼,说道:〃他两个是前世少欠下的姻缘,这世里补还。还不够,他也不去;还够了,你扯着他也不住。但凡人世主偷情养汉,总然不是无因,都是前生注定。这二人来路都也不远,离这里不上三百里路。这位小相公前世的母亲尚在,正享福哩。这位大姐前世家下没有人了。这小相公睡觉常好落枕,猛回头又好转脖筋。
说到这两件处,一点不差,狄婆子便也怪异,问道:〃这落枕转脖子的筋,可是怎说?〃姑子说:〃也是为不老实,偷人家的老婆,吃了那本夫的亏了。〃狄婆子问说:〃怎么吃了亏?是被那汉子杀了?〃姑子点了点头。狄婆子指着孙兰姬道:〃情管这就是那世里的老婆?〃姑子说:〃不相干。这个大姐,那辈子里也是个姐儿,同在船上,欢喜中订了盟,不曾完得,两个这辈子来还帐哩。〃狄婆子道:〃他听见你这话,他往后还肯开交哩?〃姑子道:〃不相干!不相干!只有二日的缘法就尽了,三年后还得见一面,话也不得说一句了。〃
孙兰姬说:〃我那辈子是多大年纪?是怎么死来?〃姑子说:〃你那辈子活的也不多,只刚刚的二十一岁,跟了人往泰山烧香,路上被冰雹打了一顿,得病身亡。如今但遇着下雹子,你浑身东一块疼,西一块疼,拿手去摸,又象不疼的一般,离了手又似疼的。〃孙兰姬道:〃你说得是是的,一点不差。那一年夏里下雹了,可不就是这们疼?〃
狄婆子指着孙兰姬道:〃我看这孩子有些造化似的,不象个门里人,我替俺这个种子娶了他罢。〃姑子说:〃成不上来。小相公自有他的冤家,这位大姐自有他的夫主,待二日各人开交。〃狄婆子道:〃你说别人是是的,你说说我是怎么?〃姑子说:〃你这位女菩萨,你的偏性儿我倒难说。大凡女人只是偏向人家的大妇,不向人家的小妻,你却是倒将过来的。〃
狄婆子笑道:〃可是我实是不平:人家那大婆子作践小老婆,那没的小婆子不是十个月生的么?〃姑子说:〃女菩萨,你还有一件站不得的病,略站一会,这腿就要肿了哩。〃狄婆子道:〃这是怎么说?就没本事站?〃姑子说:〃这敢是你那一辈子与人家做妾,整夜的伺候那大老婆,站伤了。因你这般折堕,你从无暴怨之言,你那前世的嫡妻托生,见与你做了女儿,你后来大得他的孝顺哩。你今生享这等富足,又因前生从不抵生盗熟,抛米撒面。你今世为人又好,转世更往好处去了。〃狄婆子问道:〃你再说说俺这个种子后来成个什么东西?〃姑子说:〃那一年发水,已是有人合你说了。〃
狄婆子又道:〃这眼底下要与他娶媳妇哩,这媳妇后来也孝顺么?〃姑子说:〃别要指望太过了,你这望得太过你看得就不如你的意了。你淡淡的指望,只是个媳妇罢了。这位小相公,他天不怕,地不怕,他也单单的只怕了他的媳妇。饶他这样害怕,还不得安稳哩。同岁的,也是十六岁了。〃狄婆子说:〃这话我又信不及了。好不一个安静的女儿哩!知道有句狂言语么。〃指着孙兰姬道:〃模样生的也合这孩子争不多。〃姑子说:〃你忙他怎么?进你门来,他自然就不安静,就有了狂言语。〃
狄周媳妇问道:〃我那辈子是个什么托生的?〃姑子笑说:〃你拿耳朵来,我与你说。〃狄周媳妇果然歪倒头去听。他在耳边悄悄的说了一句,狄周媳妇扯脖子带耳根的通红跑的去了。
看看天色将晚,狄婆子说:〃你在那里住?〃姑子说:〃我住的不远,就在这后宰门上娘娘庙里歇脚。〃狄婆子道:〃既在城里不远,你再说会子话去。〃问说:〃做中了饭没做?中了拿来吃。〃狄周媳妇拿了四碟小菜、一碗腊肉、一碗煎鱼子捍的油饼、白大米连汤饭,两双乌木箸,摆在桌上。狄婆子说:〃你叫我合谁吃?〃狄周媳妇说:〃合陈哥吃罢。这位师傅合这位大姐一堆儿吃罢。〃狄婆子说:〃你是有菜么?爽利再添两碗来,再添两双箸来,一处吃罢。〃狄周媳妇又忙添了两双箸、两碗饭、一碟子饼,安下坐儿。
狄希陈站在门边,仔么是肯动。狄周媳妇说:〃等着你吃饭哩,去吃罢!〃他把那脚在地上跺两跺又不动;又催了他声,他方哝着说道:〃我不合那姑子一桌子上吃。〃狄周媳妇笑着合狄婆子插插了声。狄婆子说道:〃把这饭分开,另添菜,拿到里间里叫他两个吃去,我合师傅在这里吃。〃孙兰姬也巴不得这声,往屋里去了,把个指头放到牙上咬着,摇了摇头,说道:〃唬杀我了!这吃了饭不关城门了?怎么出城哩?吃过饭天就着实的黑了!〃狄婆子道:〃师傅,你庙里没有事,在这里睡罢。脱不了我也是才来。〃又向孙兰姬说道:〃脱不了这师傅说你两个只有二日的缘法了。你爽利完成了这缘法罢,省得转辈子又要找零。两个还往里间里睡去,俺三个在这外间里睡。〃狄周媳妇说道:〃东房里极干净,糊得雪洞似的,见成的床,见成的炕,十个也睡开了。〃狄婆子说:〃这就极好,我只道没有房了。那屋里点灯,咱收拾睡觉。〃
孙兰姬也跟往那屋里去了,在狄婆子旁里站着,见狄婆子脱衣裳,流水就接,合狄周媳妇就替狄婆子收拾铺。奶奶长,奶奶短,倒象是整日守着的也没有这样熟滑,就是自己的儿媳妇也没有这样亲热。狄希陈也到屋里突突摸摸的在他娘跟前转转。狄希陈看着孙兰姬,那眼睛也不转,拨不出来的一般。姑子说道:〃这个缘法好容易!你要是投不着,说那夫妻生气;若是有那应该的缘法,凭你隔着多远,绳子扯的一般,你待挣的开哩!〃
狄婆子问孙兰姬道:〃你两个起为头是怎么就认的了?〃孙兰姬说:〃俺在跑突泉西那花园子里住着,那园子倒了围墙,我正在那亭子上栏杆里头。他没看见我,扯下裤子望着我就溺尿。我叫说:'娘,你看不知谁家的个学生望着我溺尿!'俺娘从里头出来说:'好读书的小相公!人家放着这们大的闺女,照着他扯出赉子来溺尿!'他那尿也也没溺了,夹着半泡,提裤子就跑。俺那里正说着,算他一伙子带他四个学生都来到俺那门上,又不敢进去,你推我,我推我,只是巴着头往里瞧。叫俺娘说:'照着闺女溺尿罢了,还敢又来看俺闺女哩!'叫我走到门前把他一把扯着,说:'你照着我溺尿,我没赶着你,你又来看我。'叫我往里拉,他往外挣,唬的那一位小相公怪吆喝的,叫那管家们上前来夺。管家说:'他合狄大哥顽哩,进去歇歇凉走。'俺顿的茶,切的瓜,这三位大相公认生不吃,那一位光头小相公老辣,吃了两块。〃
狄婆子说:〃那小相公就是他的妹夫,那两个大的,一个是他小舅子,一个是他姑表兄弟。一定那三个起身,他就住下了。〃孙兰姬说:〃这遭他倒没住下哩。他过了两日,不知怎么,一日大清早,我正勒着带子梳头,叫丫头子出去买菜,回来说:那日溺尿的那位相公在咱门间过去过来的只管走。叫我挽着头发出去,可不是他?我叫过他来,我说:'看着你这腔儿疼不杀人么!'叫我扯着往家来了,从就这一日走开,除的家白日里去顽会子就来了,那里黑夜住下来?有数的只这才住了够六七夜。〃狄婆子说:〃天够老昝晚的了,睡去罢!我也待睡哩。〃
狄婆子在上面床上,姑子合狄周媳妇在窗下炕上。收拾着待睡,狄婆子说:〃可也怪不的这种了,这们个美女似的,连我见了也爱。我当是个有年纪的老婆来,也是一般大的孩子。我路上算计,进的门,先把这种子打给一顿,再把老婆也打顿给他。见了他,不知那生的气都往那里去了!〃姑子说:〃这不是缘法么?若是你老人家生了气,一顿打骂起来,这两日的缘法不又断了?合该有这两日的缘法,神差鬼使的叫你老人家不生气哩。〃
狄婆子问:〃你才说他媳妇不大调贴,是怎么?〃姑子说:〃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