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薛如兼才得十二岁,他也不管长不管短,拿了一管笔飕飕的写起。不一顿饭时,起完了草稿,就要誊真。薛如卞说:〃这天色甚早,你不要忙,待我与你看看,再誊不迟。〃他那里肯等,霎时间,上完了真。刚好巳牌时候,头一个递上卷去。县官看了这等一个俊俊的光头,揭开卷子,满满的一卷子字,又是头一个交卷,求那县官面试。县官把他的卷子齐头看了一遍,笑道:〃你今年几岁了?〃回说:〃十二岁了。〃县官笑说:〃你这文章还早哩!回去用心读书,到十四岁出来考,我取你。〃这薛如兼只是胡缠,县官说:〃我出一对考你罢:'大器贵在晚成。'〃他对〃长才屈于短驭。〃县官笑道:〃你对还取得,取了你罢!你去旧位上坐在那边等,再有几人交卷,放你出去。〃
等了一会,狄希陈也抄完了卷子,送上去面试。虽也不是幼童,却也还是个标致披发。《论语》破题道:〃从者为之将命,鉴其诚而已。〃《孟子》破题:〃齐妇丑其夫,而齐人不自丑焉。〃县官把那第二个破题圈了,以下的文字单点到底,卷面上写了个〃可〃字。又等了二三十个交卷的,狄希陈与薛如兼都头一牌放了出去,都是县官面试取中,欢喜的跳了回家。
薛如卞等了相于廷一齐完了,上去交卷。两个都方一十四岁,新才留发,清清秀秀的一对学生,跪了求县官面试。县官把那两通卷子都齐头看了,都圈点了许多,都在卷面上发了个大圈,问说:〃两个都几岁了?〃回说:〃都是十四岁了。〃又问:〃先生是谁?〃回说:〃是程英才。〃问说:〃你两个是同窗么?〃回说:〃是。〃县官说:〃回家快去读书,这一次是要进的了。〃两个谢了县官,领了照出的牌,开门放出。各家父兄接着,都说蒙县官面试取中。天还甚早,程乐宇叫他吃了饭,写出那考的文章,都比那窗下的更加鲜艳;程乐宇把去与连春元父子看,甚是称赏。
大家估那两人的文字,程乐宇与连赵完说:〃薛如卞在十名里,相于廷在十名外。〃连春元说:〃这两个都在十名里。相于廷在前,薛女婿在后。〃程乐宇又把狄希陈的文字也叫他誊了出来,把与连春元看,连春元说:〃这卷子也取的不远。据头一篇只是必取,若第二篇只怕还不出二十名去。〃程乐宇笑道:〃头一篇是薛女婿做的,第二篇是相学生做的。〃
过了十数日,县里发出案来,共取了二百一十二名。相于廷第四,薛如卞第九,都在覆试之数;狄希陈第二十一名,薛如兼第一百九十名。四个全全取出,各家俱甚喜欢。
连春元夸他认得文章,见了程乐宇,说:〃薛如卞合相于廷必然高进。〃连夫人取笑说道:〃薛家女婿进了,只是少了姑夫的一分谢礼,难道好受侄女女婿的么?〃连春元道:〃女婿进了学,咱还该另一分礼谢他姑夫哩。〃程乐宇道:〃岂止这个?那做媒的礼没的好不送么?〃
不两日,县里造了册,要送府学考。因四个都尚年幼无知,乍到府城,放心不下,还央程先生押了他们同去,米面吃食等物都是狄员外办的。济南府东门里鹊华桥东,有连春元亲戚的房子,问他借了做下处。一行师徒五人,又狄周、薛三槐、相家的小厮随童、连家拨了家人毕进跟随薛如卞、厨子尤聪,共是十人。清早都在狄家吃了早饭,各家的父兄并连春元父子都到狄家看着送他们起身。狄希陈问他娘要银子,好到府里买什么,他娘给了他四两银子;他嫌少,使性子,又问他爹要,他爹又给了他六两;叫他买书纸笔墨,别要分外胡使。
明水到府不足百里,早发晚到。次日,礼房投了文,听候考试的日期尚早,程先生要拘住他们在下处读书。这班后生,外州下县的人,又生在乡村之内,乍到了省城,就如上在天上的一般,怎拘束得住?先生道:〃我就管住你的身子,你那心已外驰,也是不中用的,凭你外边走走,畅畅文机。只是不可生事,往别处胡走。〃
这四个人得了这道赦书,〃海阔从鱼跃,天空任鸟飞〃,从鹊华桥发脚,由黑虎庙到了贡院里边,毕进指点着前后看了一遍。又到了府学里边看了铁牛山,从守道门前四牌坊到了布政司里面,由布政司大街各家书铺里看过书;去出西门,到跑突泉上顽耍了一大会,方才回步。
狄希陈走在跑突泉西边一所花园前,扯开裤小解。谁知那亭子栏干前站着一个十六七岁的磬头闺女,生得也甚是齐整,穿的也甚济楚。见了狄希陈在那里溺尿,那闺女朝了庭内说道:〃娘,你来看!不知谁家的学生朝了我溺尿!〃只见里面走出一个半老女人来说道:〃好读书的小相公!人家这么大闺女在此,你却抽出'赍子'来对着溺尿!〃唬的狄希陈尿也不曾溺完,夹了半泡,提了裤子就跑,羞的绯红的脸,赶上薛如卞等说道:〃您也不等我一等,刚才差一点儿没惹下了祸!一个大磬头闺女在那西边亭子上,看不曾看见,朝着他溺了一泡尿,惹的他娘怪说不是的。这要被他打几下了,那里告了官去!〃大家问说:〃有多大的闺女?〃狄希陈说:〃罄起头了,标致多着哩!穿的也极齐整。〃
毕进道:〃这里谁家有这齐整闺女?待我回去看看。〃毕进跑去,不多一会,回来说:〃是两个唱的。〃薛如卞说:〃唱的也敢嗔人么?〃狄希陈说:〃瞎话!谁家有这们唱的!磬着头,打着骛髻,带着坠子,是好人家的个闺女!〃毕进问说:〃狄大哥,你见的是那穿蜜合罗的?〃狄希陈说:〃就是。〃毕进说:〃那就是个唱的。〃狄希陈说:〃咱都回去看看可是唱的不是。〃
一班学生都走到跟前,缩住了脚,站着往里瞧。那个半老女人说道:〃那位溺尿的相公照着闺女溺尿罢了,还敢回来看人?都请进来吃茶。〃这班学生待要进去,又都怕羞不敢进去,待不进去,却又舍不的离了他门。你推我让,正在那里逡巡,可是那个穿蜜合的小姐却到跟前,猛可的将狄希陈一手扯,一边说道:〃你对着我溺了尿去,我倒罢了,你又上门来看人!〃一边往家就拉。狄希陈往外就挣,唬的薛如卞、相于廷怪嚷,叫人上前。毕进笑道:〃他合狄大哥顽哩,进去歇歇凉走。〃拉到屋里板凳上坐下,端上茶来吃了,又切了个瓜来。有吃一块的,有做假不吃的。
那个闺女拿着一块瓜,往狄希陈口里填,说:〃怎么来上门子怪人溺尿唬着你来么?原来还没梳栊的个相公,就唬他这们一跳。〃仔伙子顽了一会,方才起身。那个闺女也送出门来,又对狄希陈说:〃呃!你极了尿,可再来这里溺罢,我可不嗔了。〃同来到了江家池上,吃了凉粉、烧饼,进西门回下处来。路上嘱付,叫薛如兼休对先生胡说往唱的家去。
程乐宇见了他们,问说:〃从何处回来?〃回说:〃走到了跑突泉上,又往江家池吃凉粉、烧饼。〃狄周看得程乐宇说到凉粉烧饼的跟前,有个■国■国的咽唾沫之情,遂问那主人家借了一个盒子、一个《赤壁赋》大磁碗,自己跑到江家池上下了两碗凉粉,拾了十个烧饼,悄悄的端到下处,定了四碟小菜,与程乐宇做了晌饭。程乐宇甚喜狄周最可人意。四个学生也吃了午饭,读了半日书。
次日,又禀了先生,要到千佛寺去。出了南门,拾的烧饼,下处拿的腊肉蒜苔,先到了下院,歇了一会,才到山上,都在尘飞不到上面吃了带去的饼肉。过了正午,方才下山。又在教场将台上顽了半会,从王府门口回到下处,仍又吃了些米饭,天也渐次晚了。
次早,向先生给了假,要到湖上,叫狄周五荤铺里买了一个十五格攒盒,自己带的酒;叫毕进先去定了一只船,在学道门首上船,沿湖里游玩。到在北极庙台上顽了半日,从新又下了船,在学道前五荤铺内拾的烧饼、大米水饭、粉皮合菜、黄瓜调面筋,吃得响饱,要撑到西湖里去。
只见先有两只船,也在那游湖,船上也脱不了都是听考的童生。船上都有呼的妓者,内中正有那个穿蜜合罗衫的闺女,换了一件翠蓝小衫,白纱连裙。那船正与狄希陈的船往来擦过,把狄希陈身上略捏了一把,笑道:〃你怎么不再去我家溺尿哩?〃狄希陈羞得不曾做声。倒是那个闺女对着他那船上的人告诉,大家乱笑。后晌在学道门口下船的时候,恰好又都同在那里上岸。临别后,彼此都甚留情。原来从那日狄希陈在他家吃茶回来,心里着实有个留恋之意。一来怕羞,二来自己偷去,又怕先生查考,心里真是千般摩拟,万回辗转,寻思不出一个好计,想道:〃没有别法,只是夯干罢了。〃
次日,众人又出去到那杂货铺内闲看,他在那人丛里面转了一个人背,一溜风跑到那前日溺尿的所在,只见门前一个人牵着一匹马在那里等候。狄希陈想道:〃苦哉!门口有马,一定里边有人在内,我却怎好进去?且是许多亲戚都在城里,万一里面的是个熟人,不好看相。〃在那门前走来走去的象转灯一般。却好一个卖菜的讴过,有一个小丫头出来买菜,狄希陈认是那前日掇茶的丫头。那丫头看了狄希陈也笑,买了两把菜进去。
不多一时,只见那个闺女手里挽着头发,头上勒着绊头带子,身上穿着一件小生纱大襟褂子,底下又着一条月白秋罗裤、白花膝裤、高底小小红鞋,跑将出来,正见狄希陈在那里张望,用手把狄希陈招呼前去,说道:〃你这腔儿疼杀人!〃一只手挽发,一只手扯着狄希陈到他卧房,说:〃床上坐着,等着我梳头。〃狄希陈说:〃你猜我姓甚么?〃那闺女说:〃我猜你是狄家的傻孩子!〃狄希陈说:〃跷蹊!你怎么就知道我姓狄?〃那闺女说:〃我是神仙,你那心里,我都猜的是是的,希罕这姓猜不着!〃狄希陈说:〃你猜我这心里待怎么?〃那闺女说:〃我猜你待要欺心,又没那胆,是呀不是?〃狄希陈不言语,只是笑。
那闺女说:〃你也猜我姓甚么?〃狄希陈想了一想,一看见他房里贴着一幅画,上面写道:〃为孙兰姬写〃;想道:〃这孙兰姬一定就是他。〃一说道:〃我怎么猜不着?只是不说。〃那闺女道:〃你怎么就不说?我只是叫你说。〃
两个斗着嘴,那闺女也梳完了头,盆里洗了手,使手巾擦了,走到狄希陈跟前,把狄希陈搂到怀里问道:〃你说不说?〃狄希陈忙应:〃我说!我说!你是孙兰姬。〃那闺女又问道:〃你怎么知道?〃狄希陈说:〃那画上不是么?〃
两个绕圈子,那外边牵马的催说:〃梳完了头不曾?等的久了。咱走罢。〃那闺女说:〃不好!不好!快着!快着!我奶奶,我这孩子待去哩!〃关了房门,要合狄希陈上阵。
谁知那闺女虽也不是那冲锋陷阵的名将,却也还见过阵。那狄希陈还是一个〃齐东的外甥〃,没等披挂上马,口里连叫〃舅舅〃不迭。才一交锋,败了阵就跑。那闺女笑道:〃哥儿,我且饶你去着,改日你壮壮胆再来。〃又亲了个嘴,说道:〃我的小哥!你可是我替你梳栊的,你可别忘了我!〃
那闺女待要留他吃饭,外边那牵马的又催。两个吃了两杯寡酒,送出狄希陈行了,他方上了马,也进城来。狄希陈头里走,他骑着马后面慢跟,却好都是同路。见着狄希陈进去,知道是他的下处。
狄希陈到了家,他们还没回来哩。程乐宇问说:〃他三个哩?〃狄希陈知他三人未回,甚是得计,说道:〃到了布政司街上,被人挤散了,再没找着他们。我在书铺里看了会子书,等不见他们,我就来了。〃哄过了先生。从此以后,得空就去,也有五六次的光景。
府里挨次考到绣江县,外边商议停当,四人还是连号,薛如卞专管薛如兼,相于廷专管狄希陈。程乐宇说:〃你两个全以自家要紧,不要误了正事。他两个不过意思罢了,脱不了到道里,饶不得进,还要提先生,追究出代笔的情节,不是顽处。〃
那日济南府却在贡院里考,《论语》题:〃文不在兹处。〃《孟子》题是:〃王欲行王政,则勿毁之矣。〃相于廷道:〃一个题目做两篇,毕竟得两个主意才好。〃他说那〃文不在兹乎〃不是夫子自信,却是夫子自疑,破题就是:〃文值其变,圣人亦自疑也。〃第二个题说不是叫齐王自行王政,是教他辅周天子的王政,留明堂还天子,破道:〃王政可辅,王迹正可存也。〃他把这两个偏锋主意信手拈了两篇,递与狄希陈誊录,他却慢慢的自己推敲。薛如卞先把自己的文字做完,方才把薛如兼的文字替他删改了。
狄希陈早早的递了卷子,头一牌就出去了。家里的人都还不曾接着。他看见没人,正中其计,兔子般窜到孙兰姬家。适值孙兰姬正在家里,流水做饭与他吃了,到了房中,合他做了些事件。说道:〃今日考试,明日便要回家。〃两人甚难割舍。闻得绣江县一案要调省城,倘缘法不断,府案取得有名,再来进道,这倒有许久的相处,但不知因缘何如。恐怕先生查考,只得辞回下处,说着晚上还使人与他送礼。正是:〃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别断肠人。〃回到下处,又将言语支吾过了,都把考的文章写了出来。
程乐宇看了薛如卞、相于廷的文字,许说还是十名之内。看了狄希陈的,笑说:〃这差了书旨,定是不取的了。〃又看了薛如兼的说道:〃你面试不曾?〃他说:〃官不在堂上,没有面试。〃程乐宇说:〃若是当面交卷,看见是个孩子,倒也可取。可惜了的!〃打发都吃了饭,果然家里的头口都来迎接。
众人因在府城住了二十多日,听说家去,都甚喜欢。惟有狄希陈听说家去,倒似吊了魂的一般,灯下秤了二两银子,把自己的一个旧汗巾包了,放在床头,起了个五更,悄悄的拿了银子,推说往街上出恭,一阵风跑到西门上;刚刚的开了城门,急忙到了那闺女家内。可恨那个闺女傍晚的时节被人接了进城,不在家里。他垂首丧气把那汗巾银子留与了他的母亲。要留他吃饭,他急忙不肯住下,又覆翻身跑了回来。走到贡院门口,正撞见孙兰姬骑了马,一个人牵了,送他回去。知他才从家里空来,好生难过。一个大街上,有甚么事做?只好下了马,对面站着,扯了手,说了几句可怜人的话,俱流了几点伤情的眼泪。孙兰姬从头上拔一枝金耳挖与了他,狄希陈方打发孙兰姬上了马。
狄希陈更是难为,回到下外,大家方才起来梳洗。狄周已是与他收拾完了行李,只等他不见回来。他说:〃撞见郡王们进朝,站着看了一会。只说后边还有来的,谁想只有那过去的一位,叫我空等了这们一日。〃大家都吃完了饭,备上了头口,交付那借用的家伙,赏了那看房子的人三钱银子。一行人众,出了东门,望东行走,倒也是:
鞭敲金镫响,齐唱凯歌回。独有含情子,回头泪满腮。
第三十八回 连举人拟题入彀 狄学生唾手游庠
谁把莲花妆俊颊?前身应是龙阳。
披眉绿发映红妆,面傅何郎粉,裾留荀令香。
直此美人应掷果,何烦韩柳文章?
蓝袍冉冉入宫墙,宋朝来艺圃,弥子在胶庠。
——右调《临江仙》
却说程乐宇领着四个徒弟、五个仆人,从济南回家。相于廷、薛如卞兄弟离了父母二十多日,乍得回家,又因先生许说文字甚佳,可取十名之内,一路上喜地欢天,恨不得一步跨到家内。惟有狄希陈眉头不展,笑语俱无。到了龙山,大家住下吃饭,撒活头口,独他连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