帮助,成了这一场好事。两边都煮粥,两边都卖谷,只怕这边买了谷的,又往那边去买,那边吃了粥的,又往这边来吃,稽查不得,可惜负了这段好心。今叫来禀武爷商议:我们与武爷这边,或是一边专只粜谷,或只一边专管舍粥,人又不得冒支,又省得两下照管。〃
武乡宦喜道:〃你奶奶虑的极是,我还没想这里!不然,还是你奶奶那里粜谷,我这里舍粥罢。我听得人说,你那里舍的粥极有方略。是甚么人管理?〃差去的人晁凤说道:〃因没得力的人,只得央了俺那里两个乡约,一个叫是任直,一个叫是靳时韶,还合自己族里的两位。〃武乡宦问说:〃这四个人,他家里都过的么?肯干来替咱支使?〃晁凤说:〃奶奶先合他说来,叫他:'这粥里头莫要枯刻他们的,我另酬谢你罢。'说过,见一月每人送他五斗米,这四个人可也好。一个贫人一顿合着两合米,也就稠稠的四满碗粥。〃武乡宦说:〃我要煮粥,不然也还在你厂里,也还仗赖那两个乡约,每月每人也送他五斗米。只怕那两位族人,我不好烦他的,另着两个人看着。多拜上奶奶,明日是十月初一日,就是我这里煮粥罢。〃
晁凤回了话,晁夫人着实喜欢,叫了晁近仁、晁邦邦回来,二人一递,五日轮流,帮着粜谷,替下晁凤、晁书一个来家里走动。别的乡宦见武乡宦举了这事,也都算计做这事,俱说:〃晁夫人说得是。〃大家合并在武乡宦那里,一递十日煮粥,俱是任直、靳时韶两个照管。后来那些富家大姓渐渐的都出来捐米捐柴,附在各人亲戚乡宦之处。从头年十月初一为始,直到来年五月初一为止,通共七个月,也只用了二千七百六七十石米。晁夫人是九月十五日粜谷起,至来年四月十五日止,也是七个月,共粜过谷八千四百石。可喜收了麦子,拿住了秋苗,完成了这一片救人的心肠,成就了这一赈荒的美事。
看官听说:但凡人做好事的,就如那苦行修行的一般。那修行的人修到那将次得道的时候,千姿百态,不知有多少魔头出来琐碎。你只是要明心见性,任他甚么蛇虫毒蟒,恶鬼豺狼,刀兵水火,认得都是幻景,只坚忍了不要理他,这就是得道的根器。
那唱《昙花记》的木清泰,被宾头卢祖师山玄卿仙伯哄到一座古庙独自一人过夜,群魔历试他,凭他怎的,只是一个不理,这才成了佛祖。若到其间,略有个怯惧的心肠,却不把弃家修道几年苦行的工夫可惜丢吊了?这人要干件好事,也就有无数的妖魔鬼怪出来打搅。你若把事体见得明白,心性耐得坚牢,凭他甚么挠乱,这一件好事,我决要做成,这事便没有不成之理。你若正这件事做得兴头,忽然钻出个人来,象那九良星打搅蔡兴宗造洛阳桥的一般,灰一灰心,懈一懈志,前功尽弃。晁夫人一个女流之辈,罄囊拿出一万四五千谷赈济那乡里饥民,这只怕那慷慨的男子也还做不出的事,他却轻省做了,却不知道也受了多少的闲气。若是没有耐性的人,从那入秋的时节,也使个性子,粜不成这谷了。
晁无晏走来说道:〃三奶奶,这粜万把石谷不系小事,如何不托孙子,倒托两个家人?我情愿来与三奶奶效劳。〃晁夫人说:〃晁书、晁凤左右都是闲人,叫他自己两人粜罢,不要误了你们的正事。〃晁无晏道:〃只怕他两个存心不善。这样贵谷,三奶奶,你只要十二个钱一升,他每升多要四五文,就每升多要二三文,一二文,这就该多少钱哩?或将一石里边搀上四五升秕谷,或是精糠,三奶奶,你都那里查帐?若是我在里面,这事那个敢做!三奶奶,你粜一斗,是你老人家一石的福;如今为甚么丢了这们些粮食,你老人家又没积了福,叫别人赚了钱去?〃晁夫人道:〃这两个狗头,我恩养着他,干这事,他就不怕我,没的也不怕那神灵么?一个救人命的东西,干这事,他也不待活哩!〃晁无晏道:〃既三奶奶不用我粜谷,我替三奶奶看着煮粥罢。〃晁夫人道:〃你早说好来。我已是叫了晁近仁合晁淳他两个分管去了。〃晁无晏道:〃这三奶奶别要管他,你只许了口叫我去看,他两个,我管打发他去,不用三奶奶费心。〃晁夫人说:〃我即叫了他来,他正看得好好的,为甚么打发他去?叫他看着罢了。〃
晁无晏雌了一头子灰,没颜落色的往家去了。后来武乡宦煮了粥,晁近仁合晁邦邦辞了回来,晁夫人又叫他一递五日帮着晁书们粜谷。晁无晏心中怀恨,故意的装了两壶薄熬烧酒吃在肚子时,盖着那扶脸弹子猴屁股一般,踉踉跄跄走到粜谷所在。恰好晁近仁、晁邦邦都在那里合晁书、晁凤算那一日粜出的谷数。晁无晏涎瞪着一双贼眼,望着晁近仁两个说道:〃怎么你两个就是孔圣人,有德行的,看着煮粥,又看着粜谷?偏俺就是柳盗跖,是强盗,是贼,拿着俺不当人,当贼待,看着煮粥就落米,看着粜谷就偷谷?呃!你两个吃的也够了,也该略退一步了,让别人也呵点汤,看撑出薄屎劳来,没人替你浆裤子!贼狗头!我把那没良心的妈拿驴子鸡巴入他的眼!〃
晁近仁还没做声,晁邦邦恃着是他的叔辈,又恃着有点气力,出来问说:〃晁无晏小二子!谁是贼狗头没良心?你待入谁妈的眼?你每日架落着七叔降人,你在旁里戳短拳!你如今越发自己出来降人哩!〃晁无晏道:〃仔么?我自己单身降不起你么?单只架落着七叔降人?今日七叔没在这里,咱两个就见个高低,怕一怕的不是那人扶里生的!〃一边就摘了帽子,陆了网子,脱了布衫子,口里骂说:〃你要今日不打杀我的,就是那指甲盖大的鳖羔儿!晁邦邦是好汉,你就打杀我!〃晁邦邦把一条板凳掀倒,跺下一条腿来,说道:〃我就打杀你这臭虫,替户族里除了一害,咱也驰驰名!〃要撑着往外出来。
晁近仁合晁书、晁凤狠命的将晁邦邦拉住,不叫他出来,说:〃你看不见他吃了酒哩?理他做甚么?等他醒了酒,你是叔,他是侄儿,他自然与你赔理。〃晁无晏说:〃扯淡的扶养们!你希罕你拉他!我这里巴着南墙望他打死我哩!再要拉他的,我入他妈那眼!我吃了酒,我吃了你妈那扶酒来!〃
晁凤说:〃淳叔,你听我说,你别合他一般见识。他红了眼睛,情管就作下。你就待打仗,改日别处打去;您在这门口打仗,打下祸来,这是来补报奶奶的好处哩?〃晁邦邦说:〃我齐头里不是为这个忖着,我怕他么?你看他赶尽杀绝的往前撑。〃那时街上围住了无数的人看,他正在那人围的圈子里头,光着脊梁,猱着头,那里跳搭。
那郯城驿驿丞姓夏,叫是夏少坡,极是个性气的人,从河上接了官回来,打那里经过,头里拿板子的说:〃顺着!顺着!〃晁无晏只当是典史,略让了一让,抬头认是驿丞,从新跳到街心,骂道:〃仔么我是马夫么?你驿丞管着我鸡巴哩!吩儿晦儿的!〃
夏驿丞句句听得甚真,自己把马歹将回来,说道:〃你拦着街撒泼,我怕括着你,叫你顺顺。我没冲撞你甚么,我没曾说我管的着你那鸡巴。但你也管不着我驿丞,你为甚么降我?〃晁无晏说:〃怎么一个官儿只许你行走,没的不许俺骂骂街?俺是马夫?俺是徒夫?鳖俺些么送你?没有钱。你打我哩!〃夏驿丞说:〃我就打你这光棍何妨!〃叫出那门里头的人来问说:〃他为甚么在这里骂?他骂的是谁?〃
晁邦邦出去,还没开口,晁无晏说:〃我骂的谁,我自身!不骂着郯城驿的驿丞!〃晁邦邦将从前以往的事告诉了详细。夏驿丞说:〃这们可恶!替我拿下去打!打出祸来,我夏驿丞耽着,往您下人推一推的也不是人!着实打!〃两个拿板子的起先拿他不倒,添上那个打伞的,一个牵马的,一个背拜匣的,五个人服事他一位,按倒在地,剥了裤,他还口里不干不净的胡骂。
夏驿丞说:〃咱不打就别打,咱既是打了,就蒯他两蒯,他也只说咱打来。咱不如就象模样的打他两下子罢!〃喝着数打到五板。他还说:〃由他!我待不见打哩!只怕打了担不下来,你悔!〃驿丞也不理他。打到十板,他才说:〃我是吃了两钟酒,老爹合我一般见识待怎么?〃打到十五板,口里叫爷不住,说:〃小的瞎了眼,不认的爷,小的该死!〃夏驿丞只是喝了叫打,足足的二十五个大板,叫人带到驿里来:〃等你先告状,不如我先申了文书做原告好。〃晁无晏说:〃小的敢告甚么状?老爷可怜超生狗命罢!〃夏驿丞只是不理,带到驿里,叫人写了公文,说他拦街辱骂,脱剥了衣裳,扯罗驿丞的员领。他那媳妇子知道,慌了,央了许多街邻合乡约公正,都齐去央那驿丞做了个开手,叫他立了个服罪的文纸,放他去了。
晁邦邦们进去告诉了晁夫人,晁夫人说:〃你看我通是做梦!外头这们乱烘,我家里一点儿不晓的。这不是自作自受的么!别人还说甚么着极,我听说他家里还有好些粮食哩,放着安稳日子不过,这们作孽哩!〃晁邦邦道:〃你可说么?也可要他消受。年时这们年成,别人没收一粒粮食,偏他还打了十一二石菽麦,见囤着五六十石谷,他今年的麦子又好,二十亩麦子算计打三十石哩。这可亏了他三个死乞白赖的拉住我,不教我打他,说他红了眼,象心风的一般,不久就惹下。说着够多大一会,自己撞这二十五板子在臀上。〃
晁夫人说:〃这驿丞可也硬帮,常时没听的驿丞敢打人。〃晁邦邦说:〃有名的,人叫他夏骚子。他恃着他的姑夫是杨阁老,如今县上还怕他哩!〃晁夫人说:〃嗔道!你可没要紧的惹他做甚么?〃晁书娘子插口说:〃也是那一年这街上打了众人没打他,他如今来补数儿哩。〃晁邦邦说:〃他们没说么?可可的就是那一年打俺的那个去处。〃晁书娘子又说道:〃呃!叫七爷仔细,只剩下他没在这街上打哩。〃晁邦邦说:〃休忙!只怕也是看不透的事哩。〃
再说晁思才一日里叫人抗着三布袋大头骰子,来到粜谷的去处,叫晁邦邦合晁风搀在谷里出粜与人,要换三布袋好谷与他。晁凤说:〃这事俺不敢做。前日二哥还对奶奶说俺多卖了钱,谷里搀骰子合糠哩。这要干这个,可是他说的是真了。〃晁思才说:〃这没帐。您这粜几千谷哩,一石搀不的一升,就带出去了,你不合奶奶说,奶奶有耳报么?〃晁凤说:〃这族里就只七爷一位,别说搀在谷里,就不搀,合俺也送得起两石谷与七爷吃。难为除了七爷,还有七家子哩!不消别人,只叫二哥知道,我吃不了他的,只好兜着罢了。七爷,你就怪我些也罢,不敢奉承。〃晁思才说:〃你替我放着,我自家合您奶奶说去。〃要见晁夫人。
看门的进去说了,请他进去。他见了晁夫人,把那话来说的细声妾气的道:〃嫂子,你是也使了些谷,浑身替你念佛的也够一千万人。如今四山五岳那一处没传了去?光只俺两口子,这一日不知替嫂子念多少佛,愿谓侄儿多少。一日两顿饭,没端碗,先打着问心替嫂子念一千声佛,这碗饭才敢往口里拨拉。〃
晁夫人道:〃你老七没的家说!你吃你那饭罢,你嚼说我待怎么?我往后只面红耳热的,都是你两口子念诵的。〃晁思才道:〃这没的是嫂子强着谁来?只是嫂子的好处在人心里。嫂子,你说:'晁思才,你变个狗填还我!'我要难一难儿,不变个狗,这狗还是人养的哩!〃晁夫人道:〃你待说甚么正经话,你说罢,别要没要紧的瞎淘淘!〃晁思才道:〃嫂子,你只不信我的这一个狗心,只说是淘瞎话,把我的心屈也屈死了!〃晁夫人道:〃谁这里说你是假心哩?可只是有甚么正经话,请说罢!〃晁思才道:〃你看嫂子!我这就是正经话。〃晁夫人道:〃再还有别的话没有?若没有话了,外边请坐,我叫人收拾饭你吃。〃就待往里进去。
晁思才赶上一步说:〃还有一事合嫂子说哩。我有三布袋谷,够两石,我嫌他黄米做不的水饭,换咱那粜的白谷,好撩水饭割麦子吃。〃晁夫人说:〃你那谷哩?〃晁思才说:〃抗在咱前头哩。〃晁夫人说:〃脱不了是粜给人,黄谷没的是不好的么?你叫他们换给你去。〃晁思才说:〃我这里就谢嫂子的作成。〃作揖不迭,晁夫人说:〃黄谷换白谷,谢甚么作成?〃
晁思才也没等吃饭,出去对着晁凤合晁邦邦道:〃我合你三婶说了,叫照着数儿换给我哩!快些倒下换上,家里还等着碾了吃晌饭哩!〃晁凤说:〃淳叔,你看着,且消停,等我到家再问声奶奶去,省得做下不是,惹的奶奶心里不自在。〃晁思才说:〃我没的有说谎的?你问何妨?只是怕耽搁了工夫。〃晁凤道:〃我问声奶奶不差,也耽阁不了甚么。〃
进去问说:〃奶奶分付把七爷的那骰子换谷给他?〃晁夫人说:〃甚么骰子!你七爷说他的是黄米,不好撩水饭,要换咱的白谷。我说:'脱不了是粜给人,黄米怕怎么?没的人家籴了去,都撩水饭哩?'怎么你说是骰子?〃晁凤道:〃甚么黄谷!是糠里扬出来的大头骰子,叫我搀在谷里粜给人家,可换好谷给他。俺没敢依他,说来合奶奶说,说奶奶分付叫照着数把给他哩。〃晁夫人扯脖子带脸通红的说道:〃怎么来!谁烤着我粜谷?我拿骰子搀着哄人!要是骰子,不消换,各人守着各人的!〃
晁凤出去说道:〃亏我进去问声,要不,这不又做下不是了。奶奶说:'我的乃是黄谷换白谷。'这是谷换骰子。〃晁思才老羞变成怒的骂道:〃扯淡的奴才!俺换了俺晁家的谷去,没换你这扯淡的奴才的谷!〃千捣包,万捣包,骂个不住。又说:〃忘恩负义!没良心!没天理!晁无晏那伙子人待来抢你的屋业,我左拦右拦的不叫他们动手。如今叫你守着万贯家财,两石谷不换给我,我教你由他!你说有了儿子么?'牡丹虽好,全凭绿叶扶持'。你如今已是七十多的老婆子,十来岁的孩子,只怕也还用着我老七相帮,就使铁箍子箍住了头么?〃叫人:〃抗着咱那谷,不希罕使他的!看我饿杀不!留着咱秋里阴枣麸,也浑身丢不了。晁淳,晁凤,咱留着慢慢的算帐,再看本事!〃
晁凤冤冤屈屈的对着晁夫人学那晁思才说的那话。晁夫人道:〃王皮随他们怎么的罢,我只听天由命的。倒没的这们些前怕狼,后怕虎哩!〃晁书娘子说:〃何如?我说不该招惹他。没的舍了四顷地,好几十石粮食,四五十两银子,惹的人家撒骚放屁的!〃晁夫人道:〃狗!没的我做得不是来?您只顾抱怨我!〃晁书娘子方才不做声了。
再说县官,那乡宦们后来也都出来煮粥,都不去问他借,偏偏来问晁夫人借谷五百石与孤贫囚犯的月粮。晁夫人也只得应付去了。那邵强仁的老婆,伍小川的小子,说是被晁源的事把他累死,上门指了籴谷,每家赖了一石。又武义、麦其心、傅惠也来籴谷为繇,都赖得谷去。虽然山鬼伎俩无穷,亦幸得老僧的不睹不闻也莫尽,所以也不曾落他的障魔,毕竟成就了正果。再听后回结束。
第三十三回 劣书生厕上修桩 程学究中遗便
乐得英才为教育,先知羽翼斯文。
淑陶席上可为珍,案列凌云策,门罗立雪人。
惟虑冥顽能败塾,嬉游荒业离群。
一隅徒举枉艰辛,师劳功不倍,弟怨道非尊。
——右调《临江仙》
圣贤千言万语叫那读书人乐道安贫,所以说:〃饭疏食饮水,曲肱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