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那老斫头的挑唆转了,叫他象哨狗的一般望着狂咬!〃
谁知晁无晏的老婆已来到屋里,句句听得真切,凶神一般赶将出来。晁思才老婆见了,连忙说道:〃嗳呀!你从多咱来了?〃晁无晏老婆也没答应,只说:〃呃!你拍拍你那良心,这事是晁无晏那天杀的不是?您一日两三次家来寻说,凡事有你上前,惹出事来您担着。后来您只捣了一百杠子,俺倒打了二百杠子,倒是人哨着你那老斫头的来?天老爷听着,谁烁谁,叫谁再遭这们一顿!〃晁夫人道:〃今日是孩子的好日子,请将您来是图喜欢,叫你都鬼吵来?您待吵,夹着屁股明日往各人家里吵去!我这里是叫人吵够了的了!〃
人进来传说:〃七爷要见奶奶哩。〃晁夫人道:〃请进来。〃晁思才也没等进房,就在开井里跪下磕头。晁夫人也跪下回礼。晁思才说:〃嫂子可是大喜!我那日听见说了声添了侄儿,把俺两口子喜的就象风了的一般,只是跳,足足的跳有八尺高!俺住的那屋是也叫矮些,我跳一跳触着屋子顶,跳一跳触着屋子顶,后来只觉的头顶生疼,忘了是那屋子顶碰的。亏了俺那老婆倒还想道,说:'你忘了么?你夜来喜的往上跳,是屋子顶碰的!'罢!罢!老天爷够了咱的!只有这个侄儿,咱就有几千几万两的物业,人只好使眼瞟咱两眼罢了,正眼也不敢看咱!昨日晕伙子斫头的们只是不听我说,白当的叫他带累的我吃这们一顿亏!〃晁夫人道:〃旧事休题,外边请坐去。又叫你费礼。又替孩子打生活。〃
晁思才道:〃嫂子可是没的说,穷叔遮嚣罢了!昨日侄儿洗三,俺两口子收拾着正待来,一个客到了,要留他坐坐,就没得来替侄儿做三日。〃他老婆道:〃嗳哟,你是也有了几岁年纪,怎么忘事?你可是喜的往上跳,碰的头肿得象没揽的柿子一般,疼得叫我替你揉搓,可就没的来,又扯上那一遭有客哩!〃晁思才道:〃是!是!还是你记的真!〃晁夫人道:〃真也罢,假也罢,外边请坐。〃叫小厮们外边流水端果子咸案,中上座了。
晁思才外面去了,晁无晏老婆要到外边去合他汉子说话。晁夫人道:〃不出去罢,料想没有别的话说,也只是招对方才那两句舌头。里头也中上座哩。〃把女客都请到席上,晁夫人逐位递了酒,安了席,依次序坐下。十来个女先弹起琵琶弦子琥珀词,放开喇叭喉咙,你强我胜的拽脖子争着往前唱。徐老娘抱着小和尚来到,说:〃且住了唱罢,俺那小师傅儿要来参见哩。〃徐老娘把小和尚抱到跟前,月白脑塔上边顶着个瓢帽子,穿着浅月白袄,下边使蓝布绵褥子裹着,端详着也不怎么个孩子:
红馥馥的腮颊,蓝郁郁的头皮。两眼秋水为神,遍体春山作骨。一条紫线,从肾囊直贯肛门;满片伏犀,自鼻梁分开额角。两耳虽不垂肩,却厚敦敦的轮廓;双手未能过膝,亦长疱疱的指尖。这个贼模样,若不是个佛子临凡,必然是个善人转世。
可是喜的一个家挝耳挠腮,也怪不得晁思才跳的碰着屋顶!那日皎天月色,又有满路花灯,晁夫人着实挽留,那些堂客们都坐到二更天气方才大家散席。
正是〃一人有福,拖带满屋〃。若不是晁夫人是善知识,怎能够把将绝的衰门从新又延了宗祀?虽然才满月的孩子,怎便晓得后来养得大养不大?但只看了他母亲的行事便料得定他儿子的收成。再看下回,或知分晓。
第二十二回 晁宜人分田睦族 徐大尹悬扁旌贤
范文丞相能敦睦,置买公田,散布诸亲族。
真是一人能享福,全家食得君王禄。
此段高风千古属,上下诸贤,未见芳踪续。
单得妇人能步躅,分田仗义超流俗。
——右调《蝶恋花》
过了小和尚的满月,正月十九日,晁夫人分付叫人发面蒸馍馍,秤肉做下菜,要二十日用。晁书娘子问道:〃奶奶待做甚么?做菜蒸馍馍的?〃晁夫人道:〃我待把族里那八个人,叫他们来,每人分给他几亩地,叫他们自己耕种着吃,也是你爷做官一场,看顾看顾族里人。若是人多,就说不的了;脱不了指头似的排着七八个人,一个个穷的犟骡子气。咱过着这们的日子,死了去有甚么脸儿见祖宗!〃晁书娘子道:〃奶奶可是没的说?咱有地,宁可舍给别人,也不给那伙子斫头的!'八十年不下雨,记他的好晴儿'。那一日不亏了徐大爷自己来到,如今咱娘儿们正鳖的不知在那里哩!〃晁夫人道:〃他怎么没鳖动咱?他还自家鳖的夹了这们一顿夹棍,打了这们一顿板子哩。这伙子斫头的们也只觉狠了点子,劈头子没给人句好话!我起为头也恨的我不知怎么样的,教我慢慢儿的想,咱也有不是;那新娶我的一二年,晁老七合晁溥年下也来了两遭。咱过的穷日子,清灰冷灶的,连钟凉水也没给他们吃。那咱我又才来,上头有婆婆,敢主的事么?见咱不瞅不睬的,以后这们些年通不上门了。这可是他们嫌咱穷。后来你爷做了官,他们又有来的。紧则你爷甚么?又搭上你大叔长长团团的:'怎么咱做穷秀才时,连鬼也没个来探头的!就是贡了,还只说咱选个老教官,没甚么大出产,也还不理!如今见咱选了知县,都才来奉承咱!这穷的象贼一般,玷辱杀人罢了!'爷儿两个没一个儿肯出去陪他们陪。我这们说着,叫他们吃顿饭,甚么是依!后来做了官,别说没有一个钱的东西给他们,连昨日回来祭祖也没叫他们到跟前吃个馍馍。这也是户族里有人做官一场!他们昨日得空儿就使,怎么怪的?我想咱揽的物业也忒多了,如今不知那些结着大爷的缘法,一应的差徭都免了咱的。要是大爷升了,后来的大户收头累命的下来,这才罢了咱哩。雍山的十六顷是咱起为头置庄子买的,把这个放着;靠坟的四顷是动不得的;把那老官屯使见钱买的那四顷分给那伙斫头的们,其余那八顷多地,这都是你大叔一半钱一半赖图人家的,我都叫了原主儿来,叫他领了去。〃
晁书娘子道:〃奶奶把地都打发了,叫小叔叔大了吃甚么?〃晁夫人道:〃天老爷可怜见养活大了,就讨吃也罢,别说还有二十顷地,够他吃的哩。〃晁书娘子道:〃奶奶就不分些与俺众人们么?〃晁夫人道:〃你们都有一两顷地了,还待揽多少?你家里有甚秀才乡宦遮影着差使哩?〃晁书娘子道:〃俺有是俺的,没的是奶奶分给俺的?〃晁夫人道:〃你看老婆混话!你是那里做贼偷的?脱不了也是跟着你爷做官挣的。算着,你那两顷地连城里房子,算着差不多值着一千二三百两银子哩。你要只守住了,还少甚么哩?你去外头叫他们一个来,我分付他请去。〃晁书娘子往外去叫了曲九州来,晁夫人分付说:〃你去请那户族里那八个明日到这里,我有话合他们说。〃曲九州遂去挨门请到了,都说明日就去。曲九州回了晁夫人的话。
次日清早,众人都到了晁思才家。大家都商量说:〃宅里请咱,却是为甚么?从头年里对着家里的说,待合咱讲甚么说话,年下不得闲,过了年也罢。〃晁无晏道:〃我一猜一个着,再没有二话,情管是那几亩坟地,叫咱众人摊粮。〃晁思才说:〃不是为这个。虽是大家的坟地,咱谁去种来?叫咱认粮?他家在坟上立蛟龙碑,盖牌坊的,他不纳粮,叫咱认,这也说不响。这老婆子要说这个,我就没那好!〃内里一个晁邦邦说:〃七叔,你前日对着三婶子说,那些事都吃了那伙子斫头的亏,你今日又说没那好?〃晁思才道:〃三官儿,你就知不道我的为人!我有个脸么?你当我嘴上长的是胡子哩,都是些狗毛。〃
晁思才老婆跑将出来说道:〃你们不消胡猜乱猜的,情管是为你昨日卖了坟上的两科柏树,他知道了,叫了众人去数落哩。〃晁无晏道:〃七爷,你多咱卖了树?咱大家的坟,你自家卖树使,别说宅里三奶奶不依,我也不依!〃晁思才望着晁无晏一头碰将去,说道:〃你待不依!你不依,怎么的?我如今宅里做官的没了,我就是咱家里坐头一把金交倚的了!卖科坟上的树你不依,我如今待卖您的老婆哩,你也拦不住我!〃晁无晏道:〃你这话不怕熏的人慌!你要是正明公道的人,没的敢说你不是个大的们!人干不出来的事,你干出来了!还要卖人的老婆?你卖坟上的树,卖老婆使不得么?〃晁思才就挝挠,晁无晏就招架。晁思才就要拉着声冤。晁无晏道:〃咱就去,怕一怕的也不是人!脱不了咱两个都在大爷跟前失了德行的人,咱再齐头子来挨一顿,丢在监里,叫俺老婆养汉,挣着供牢食。你还没个老婆挣钱哩!〃倒拉着晁思才往外去吆喝。
晁思才老婆赶出来拉扯成一堆:〃贼斫头的!你那老婆年小,又标致,养的汉,挣的钱!我这们大老婆子,躺在十字街上,来往的人正眼也不看哩!〃晁无晏也不理他,只拉着晁思才往县门口去。晁思才见降不倒他,软了半截,骂自己的老婆,道:〃老窠子!你休逞脸多嘴多舌的!你见我卖坟上的树来?二官儿,你撒了手,咱房里还有几个人哩。窝子里反反,我的不是也罢,你的不是也罢,休叫外人笑话。〃众人又拉拉扯扯的劝着,说道:〃宅里请咱,咱要去,咱如今就该去了;要不去,咱大家各自回家,弄碗稀粘粥在肚子里干正经营生去。从日头没出来就吵到如今了!〃晁思才道:〃二官儿,他们说得是。你放了手,咱们往那里去来。咱还义和着要别人哩。〃
晁无晏也便收了兵,一齐望着晁宅行走。曲九州看见,进去说了。晁夫人出到厅上相见。晁思才等开口说道:〃昨日嫂子差了人去,说合俺们说甚么,叫我们早来,不知嫂子有甚么分付?〃晁夫人道:〃我昨日没了儿,我这物业,您说都该是你们的,连我都要一条棍撵的出去。〃晁思才没等说完,接着说道:〃那里的话!谁敢兴这个心?嫂子别要听人说话。〃晁夫人又说:〃如今天老爷可怜见,虽不知道是仰着合着,我目下且有儿了。既有了儿,这家业可是我的了。〃那晁思才又没等晁夫人说完,接着:〃嫂子叫了俺来是说这个么?〃又不知待要说甚么。晁无晏道:〃七爷,你有话,且等三奶奶说了你再说不迟。〃把晁思才的话头截住了。
晁夫人又接道:〃如今既成了我的家业,我可不独享,看祖宗传下来的一脉,咱大家都有饭吃,才足我的心。〃晁思才又没等晁夫人说完,接道:〃嫂子是为俺赤春头里,待每人给俺石粮食吃?昨日人去请我,我就说嫂子有这个好意,果不其然!这只是给嫂子磕头就是了。〃晁无晏道:〃七爷,你只是拦三奶奶的话!咱等三奶奶把前后的话说完了,该有甚么说的再说,该磕头的磕头,迟了甚么来!〃晁夫人又接着说:〃我意思待把老官屯可可的是四顷地,每人五十亩,分给你八家耕种着吃,也是俺这一枝有人做官一场。我总里是四顷地,该怎么搭配着分,您自家分去。一家还与你五两银子,五石杂粮,好接着做庄家。〃晁思才把两个耳朵垂子掐了两掐,说道:〃这话,我听得是梦是真哩?这老官屯的地,一扯着值四两银子一亩,这四顷地值一千六七百两银子哩。嫂子肯就干给了俺罢?〃晁夫人道:〃你看!不干给您,您待我给钱哩?〃晁思才道:〃阿弥陀佛!嫂子,你也不是那世上的凡人,你不知是观音奶奶就是顶上奶奶托生的。通是个菩萨,就是一千岁也叫你活不住!〃晁无晏道:〃你看七爷!活了你的么?就叫俺三奶奶活一万岁算多哩?〃
晁夫人道:〃别要掏瞎话,且说正经事。这得立个字儿给您才好。可叫谁写?〃晁思才道:〃二官儿就写的极好,叫他写罢。〃晁夫人道:〃你看糊涂!您自己写了,还自己收着,有甚凭据哩?〃晁思才道:〃我还有一句话,可极不该开口,我试说一说,只在嫂子。这如今俺三哥没了,我也就算个大的们了,嫂子把那庄上的房子都给了我罢。〃晁夫人道:〃谁这里说你不是大的们哩?只是晚生下辈的看着你是大的们,在那祖宗往下看着,您都是一样的儿孙们。可说这房子,我都不给你们,留着去上坟,除的家阴天下雨好歇脚打中火。论这几间房倒也不值甚么。你这一伙子没有一个往大处看的人,鬼扯腿儿分不匀,把我这场好事倒叫您争差违碍不好。您各人自家燕儿垒窝的一般,慢慢的收拾罢。这只天老爷叫收,可您都用不尽的哩。〃晁无晏道:〃奶奶说得有理。咱且下来先谢谢奶奶再讲。〃晁夫人道:〃消停,等完事,可咱大家行个礼儿不迟。〃晁思才道:〃等完了事再磕有多了的么?〃晁夫人道:〃天忒晚了,大家且吃了饭再说。〃叫人摆上菜,端下嗄饭,大盘子往上端馍馍粉汤。
晁夫人此时暂往后边去了,忽然李成名进来,说道:〃胡师傅从通州下来,敬意看奶奶。〃晁夫人道:〃梁师傅没来么?〃李成名道:〃我问他来,他说梁师傅从头年里坐化了。〃晁夫人诧异的了不得:〃的真小和尚是梁片云托生的了!〃晁夫人叫:〃请他到东厅里坐,待我出去见他。〃须臾,晁夫人走到厅上。胡无翳跪下叩了四首,晁夫人站着受了他的礼,说:〃这们些路,大冷天,又叫你来看我。梁师傅怎么就没了?〃胡无翳道:〃贫僧一则来与奶奶拜节;二则挂念着,不知添了小相公不曾;三则也为梁片云死的跷蹊,所以也要自己来看看。他从这里回去,一路上只是感奶奶的恩。他知道小奶奶怀着孕,他说怎么得托生来做儿子,好报奶奶。一到家就没得精神,每日淹淹缠缠的。一日,梦见韦驮尊者合他说:'晁宜人在通州三年,劝他丈夫省刑薄罚,虽然他丈夫不听他的好话,他的好心已是尽了。这六百多银子也济活了许多人,往后的济度还没有限哩,不可使他无子侍奉。你说与他为子,是你自己发的愿,出家人是打不得诳语的,那犁舌地狱不是耍处。你十二月十六日子时,你去走一遭,回来也误不了你的正果。'他醒转来,即时都对着长老合小僧说了。我们说他虽不似常时这般精爽,却又没有甚病,怎么就会死哩?他到了十二月十五日酉时候,烧汤洗了浴,换了新衣,外面就着了奶奶与他做的油绿绸道袍,辞了各殿上的菩萨,又到韦驮面前叩了头,辞别了长老;又再三的嘱咐小僧,叫把那积谷的事别懈怠了。走进自己静室,拈了香,上在禅床上,盘膝坐了。长老说:'这等好好的一个人,怎便就会死了?不要自己寻了短见?我们远远的防备他,只不要进他的房去搅乱。'等到十六日天大明了,长老道:'这已过了子时,料应没事了,进去看他一看。'走进去,只见鼻子里拖下两根玉柱,直拄着膝上,不知那个时辰就圆寂了。〃
晁夫人道:〃怎么有这样的奇事!十二月十五日的清早,孕妇也就知觉了。等到二鼓多,那老娘婆说:'只怕还早,奶奶且略盹一盹儿。'扯过个枕头来,我就睡着了。只见梁师傅进我房来与我磕头,身上就穿着我与他做的那油绿道袍,他说:'我因奶奶没人,我特来服事奶奶。'我从梦里当真的,说:'你出家人怎好进我房来服侍?外边坐去。'他佯长往我里间去了。他们见我梦里说话,叫醒我来,即刻就落地了,正正的是十二月十六日子时。〃彼此说得毛骨耸然。晁夫人道:〃还有奇处;我口里不曾说出,心里想道:'生他的时节,既是梦见梁片云进房来,就叫他是晁梁罢。'可可的那日去县里报喜,适遇着县公穿了红员领,从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