斥了一顿,要打他跟的下人,大使磕了一顿响头才罢。迁怒到狄经历时常害病,不理官事,甚有计较之情。又说:〃因甚自不谨慎小心,以致被了汤火?闻说他的惧内,出于寻常之外。前日署县时,将近一月,睡在衙里,不出来理事,闻得是他媳妇子打的。不知怎样的打,打得这样重,一月不起!闻说从家乡来了一个,更是利害。〃
吴推官道:〃先随了来的是妾,姓童,京里娶的。昨日新来的,是他的嫡妻。〃太守问道:〃闻说随来的是妻,姓童;昨日来的是妾,姓薛。〃吴推官道:〃不然。先来的是妾,童氏,京师人,晚生曾考察过来,他自己供的脚色如此。后来的是他的正妻,堂翁说他姓薛。他的姓是随时改的:到的时候姓薛,不多时改了姓潘,认做了潘丞相的女儿,潘公子的姊妹;如今又不姓潘,改了姓诸葛,认了诸葛武侯的后代。〃太守笑道:〃吴老寅翁惯会取笑,一定又有笑话了。〃吴推官笑道:〃不是潘公子的姊妹,如何使得好棒椎,六百下打得狄经历一月不起?他还嫌这棒椎不利害,又学了诸葛亮的火攻,烧了狄经历片衣不挂!〃
太守合军粮二厅一齐惊诧道:〃只道是他自己错误,被了汤火,怎么是被妇人烧的?见教一见教,倒也广一广异闻。〃吴推官道:〃满满的一熨斗火,提了后边的衣领,尽数倾将下去。那时正穿着吉服,要伺候与童寅翁拜寿,一时间衣带又促急脱不下,把个脊梁尽着叫他烧,烧的比'藤甲军'可怜多着哩。〃太守都道:〃天下怎有这般怪事?有如此恶妇?老寅翁与他是紧邻,他难道也没些忌惮,敢于这等放肆?〃吴推府笑道:〃晚生衙内也不忌惮他,他衙里也就不忌惮晚生了。〃军厅道:〃他衙内不顾上司住在间壁,就唱《鹦鹉记》,又唱《三国志》,绝无怕惧。可从不曾见老寅翁衙里扮出这两本戏来。〃大家倒也笑了一场。
太守却灯台不照自己,说道:〃我们等狄经历好了出来的时候,分付叫他整起夫纲,不要这等委靡。他若毕竟殁茸不才,开坏他的考语,叫他家去,冠带闲住。官评就是吴老寅翁开起。〃吴推官笑道:〃还是堂翁自己开罢。晚生不好开坏他的考语,万一叫他反唇起来,也说晚生被人打破鼻子,成了鼻衄,吹上甚么驴粪;或再说晚生被人打的躲在堂上,蓬着头,光着脚,半日不敢家去;再说甚么被人捻到堂上,央书办门子说分上;晚生就没话答应他了。还是我不揭他的秃,他也不揭我的瞎罢。〃太守还道吴推官是真话,童通判伶俐,笑道:〃这个老寅翁倒是不怕他说的。只怕他说道:'不出来大家行香,却在卧房中短站。'这便应他不得了。〃同僚们又笑了一顿。
不知狄希陈何日好了脊梁,太守果否如何分付,其话尚多,此回不能详悉。
第九十八回 周相公劝人为善 薛素姐假意乞怜
人家撞着不贤妻,是彼今生造化低。
屎去浇头真异样,火来烧背最跷蹊。
他逐他离他自做,我撺我掇我休题。
不是周生拦得甚,薛姬解出锦江西。
狄希陈在家将养火创,足足待了四十多日,不曾出来供职。一日,创好销假,军厅老胡、粮厅老童,都只说了几句闲话而已。刑厅老吴取笑道:〃前日我再三叫你小心回避,你却不听我的好言。前日闲话,堂翁说老嫂姓薛,我说:老嫂原初姓薛,后来改了姓潘,使的好棒椎;后来嫌棒椎不利害,又改了姓诸葛,惯使火攻。堂翁嗔仁兄伍浓不济,专常被老嫂打的出不来,不成个人品,叫小弟和他都开坏了仁兄的考语,叫仁兄家里冠带闲住去。我说:'堂翁只管开他的劣考。我也不许他说我的头秃,我也不敢笑他的眼瞎。'他如今既合孔明认了一家,这利害不当耍的。你要是不万分谨慎,只怕再一次做'藤甲军'不难。〃狄希陈道:〃这事老大人自己晓得罢了,以后还望老大人与经历遮护。〃吴推官道:〃你这就是不济。咱这们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有本事怕老婆,没本事认着么?〃狄希陈道:〃堂上老大人既有这话,只怕当真开了劣考,这就辜负了老大人几年培植的功夫。〃吴推官道:〃堂翁是不藏性的人。你上去销假,他当面一定就有话说。我刑厅是根本之地,我不先开劣考,他也不好异同得的。〃
堂上报了二梆,狄希陈谢了茶,辞别而出。不多一会,太守上堂,狄经历过去销假。行完了礼,太守下了地屏,对狄希陈问道:〃脊背上的火创都已尽愈了么?世间怎得生这般恶畜!你做男子的,在父母跟前,也还要'大杖则走',怎么袖了手,凭他这般炮烙?〃狄希陈道:〃那日经历已经穿完了衣服,不曾防备,遂被他的毒手。〃太守道:〃如此毒物,你守在跟前,这真是伴虎眠一般。天下没有这等恶妇尚可姑容之理!你补一张呈来,我与你断离了他去,递解了回家,与你除了这害,你心下何如?〃狄希陈禀道:〃这是老大人可怜经历之意,叫经历还可苟延性命。只是经历后日官满还乡,他仇恨愈深,经历便就吃受不起。〃太守道:〃他若是你的妻,他便奈何得你;我替你断离了他去,他与你是路人了,你还怕他做甚!〃狄经历道:〃虽不与他做夫妻,却也合他同乡井。他朝夕来以强凌弱,经历便也吃受不起。〃太守道:〃一个汉子,怕得老婆如虎一般,那里还成世界!快补呈来,不必过虑!〃太守虽然分付得甚严,狄希陈并不曾敢爽俐答应。太守料得他必然变卦,差了一个直堂书办,押了狄经历,勒限补呈,呈完,不拘时候,传进衙内。狄希陈央了书办稍缓片时,〃容我退进私衙,再为商议。〃书办应允,暂时且退。
狄希陈将太守所说言语,分付补呈,要将素姐断离的事体悄悄与寄姐说知。寄姐道:〃若果能把他离断开去,这倒也天清地宁,太平有象。只怕断离的不伶不俐,越发中了深恨。'放虎归山',没有不伤人性命的理;又你见做着官,把个老婆拿出官去,当官断离,体面也大不好看。我这也不好主的,你自己拿主意,或是与周相公商量。可行则行,可止则止,不可冒失。我昨日又打听出一件事来,还没得向你告诉,却也不知是真是假。说咱来了以后,吕祥到了家,合他过了舌,他就合吕祥来赶咱。赶到淮安没赶上,往河神庙里许愿心咒咱,叫河神拿着。通说吕祥得空子,拐着行李合骡跑了;他流落在淮安,住到冬底下才往家去。又往县里首着咱造反,往四川来调兵。县里叫的两邻乡约审的虚了,拶了一拶,撺了一百撺,把他一个兄弟打了三十板,枷号了一个月。我也还信不及,叫我留心看他,那十个指头,可不都是活泛泛的黑疤!〃狄希陈道:〃越发做这样的事!你是听的谁说?〃寄姐道:〃再有谁呀?是跟他来的那小厮合他们说的。〃
狄希陈出到书房背静去处,叫了张朴茂、伊留雷、小选子问他那话,他们学那小浓袋的言语,与寄姐所说,句句相同。狄希陈回复了寄姐说道:〃真有此事。我又复问了他们一番。〃也留心看素姐的手指。素姐伶俐,爽俐把两只手望着狄希陈眼上一汝,说:〃你看我那手待怎么?我这是长冻疮的疤痕,没的是谁拶我来?一个家大眼小眼的看呢?〃
狄希陈也没言语,悄悄合寄姐说道:〃罢,罢!咱也顾不得后来仇恨,也顾不的眼下体面。既是堂上有这们个好心,趁着这机会,叫他给咱除了这害罢!〃快叫人请了周相公来,合他说了太守的言语,又告讼了他乍听的新奇,说:〃太守见今差了书办,立逼着等候呈子,如今特央周相公起稿。〃周相公说的话也甚多,写不了这些烦言碎语,大约与寄姐说的相同。又说:〃这要断离的呈稿,我是必然不肯做的。天下第一件伤天害理的事,是与人写休书,写退婚文约,合那拆散人家的事情。
〃敝乡有一个孙举人,在兴善寺读书。一日,住持的和尚有伽蓝托梦说:'孙尚书在寺读书,早晚在我殿前行,我们无处回避,你可在我们殿前垒一座照壁,我们可以方便。'住持起初还也不信,后来一连梦了几次,住持不敢怠惰,买了砖灰,建了影壁。孙举人问知所以,甚是喜欢,便以尚书自任,随就歪憋起来。
〃一日,住持和尚又梦见伽蓝说道:'你把我殿前的照壁拆去不用,孙举人撺掇他的同窗休了媳妇,且他同窗的休书文稿都是他手笔改定,阴司将他官禄尽削,性命亦难保矣。'果然次年会试,在贡院门前被人挨倒在地,踹得象个柿饼一般。
〃又有一事,也出在敝乡一个寺里:一位陆秀才,在隆恩寺读书,从本寺土地门经过,凡遇昏夜行走,那个主僧长老看见土地庙内必有两盏纱灯出来送他,非止一日。也就知他是个贵人,甚是将他敬重。后来见他在庙门经过,没有纱灯迎送,以为偶然。一连几次都是如此,主僧和他说道:'我一向敬重你,每见你晚夜时候从土地庙经过,都有两盏纱灯迎送,所以知你是个贵人。这一连几次不见了纱灯迎送,你必定行了亏心事体,伤了阴骘,被阴司里削了官禄,以致神灵不礼。你可急急忏悔!'陆秀才再三追想,不得其故。只有一月前,也是个同窗,家中一妻一妾,其妻是个老实的人,其妾是个娼妇,买嘱了合家大小,弄成了圈套,说那妻有甚么奸情。那同窗不察虚实,意思要休了他。但那娘家是个大族,又事体虽弄得大有形迹,没有显证,决杀不得。知陆秀才是有主意的人,又是同窗中的至契之友,特地与他商量。人家的家务事情,就是本家的正经家主,经了自己的耳朵眼睛,还怕听的不真,内中还有别故,看得不切,里边或有别因;你是个异姓之人,不知他家深浅长短,扯淡报那不平。本人倒说只是不曾有甚显迹,他却说道:'合家大小,众口一词,都说是真,这也就是国人皆曰可杀了。你还要等甚么显证!若等得显证出来,你绿头巾已经戴破,又好换新的了!'〃那同窗道:'只嫌他是大家,怕他有人出来说话,只是没有实据,对他不住。'陆秀才道:'好好的高墙,没有瓦片,去了棘茨,墙头都爬成了熟道,还待甚么才是实据?他家没人说话便罢,若是有人说话,要我们同窗做甚?我为头领,邀众人出来鸣鼓而攻。这当忘八的事,岂是容情的?抵死也要与他一着!'说得个同窗的主意,定了八九分的规模,到家再被那娼妇激了几句,凑足了十分主意,创了一个休书的稿,与陆秀才看。陆秀才还嫌他做的不甚扎实,与他改得铁案一般,竟把个媳妇休将回去。
〃娘家的人当不起休书里面写得义正词严,连自己的娘家,把这'莫须有'的事,都也信以为真。可怪那个媳妇拙口钝腮,只会短了个嘴怪哭,不会据了理合人折辩,越发说他是贼人胆虚了。
〃陆秀才想得:'再无别事可伤阴骘,必定为这件事,干了神怒,削了我的官禄。'再三悔过,向那同窗极力挽回,说:'神灵计较,其事必系屈情。我系旁人,尚蒙天谴;你是本人,罪过更是难逃。'说得那同窗冷汗如流,好生惶惧,亲到丈人家再三赔礼,接了媳妇回家,毁了休书。陆秀才也自到佛前忏罪。从此那个主僧,见陆秀才晚夜来往,土地依旧有纱灯迎送。陆秀才从此收敛做人,不敢丝毫坏了心术,凡事谨了又谨,慎了又慎,惟怕伤了天理。后来主僧见他两盏纱灯之外,又添了两盏。后来陆秀才做到兵部尚书,加太子太傅,封妻荫子,极其显荣。
〃还有浙江一个新近的故事,如今其人尚在,也不好指他的姓名,只说个秀才罢了。这秀才家中极贫,是个卫里的军余,十八岁进了学,无力娶妻,只有一个寡母。母亲织卖头发网巾。浙江网巾又贱,织得十顶,刚好卖得二钱银子。这十顶网巾,至少也得一个月工夫。家中有搭半亩大的空园,秀才自己轮钯挝镢,种菜灌园,母子相依度日。禁不得性地聪明,功夫勤力,次年岁考取了案首,即时补廪。一个乡间富家庄户,请他教书,他却少年老成,教法又好。庄户极其恭敬,束修之外,往家中供送柴米,管顾衣裳。庄户凡遇有事进城,必定寻买甚么鲜品管待先生。
〃次年科举之年,庄户道:'先生这等用功,为人又好,今年定是高中的。我家有一小女,若不嫌我庄户人家,我愿将小女许与为妇,一些也不烦聘礼,只在我祖先祠内点一对烛,送一盒面,此便是定礼。秀才回家,与母亲说知。母子得与富室连姻,甚是欢喜。果然拣择了吉日,央了一位媒,送了一对寿烛,一合喜面,做了定礼。这点烛送面,是他浙江的乡风,凭有甚么厚礼,作定这两件是少不得的。就如你山东风俗,夫家过聘的时节,必定办了祭礼,在女家祖宗上致祭告知,这是一般的道理。秀才在庄户家做先生的时候,尚且极其尊敬,况如今做了不曾过门的娇客,这好待是不必提的。
〃到了七月半后,庄户备了进场的衣服,出路的行李,赍的路费,收拾了自己杭船,携带的一切日用之类,无不周备。先着人往杭州寻的近便洁净下处,跟的厨子家人。又不时往秀才家供给不缺。
〃秀才进过三场,回到家内,庄家凡百的周济,洗了耳朵,等揭晓的喜报。果然不几日间报到,秀才中了第七名。喜得个庄户废寝忘餐,夸道自己的眼力,能在尘埃中识得英雄。急忙收拾金银,叫女婿家中支用。带去省中盘缠,也有好几百两。秀才赴省去后,庄户的亲戚朋友,日逐家都来作贺,庆他女婿中了举了。他也就以举人丈人自任。
〃秀才省下完事回家,见得自家的光景,比旧大不相同,来提亲的,络绎不绝,都是显要之家。起初母子也还良心尚在,都回说已经定过了亲,目下正当纳聘过门的时候。不晓得的媒人仍旧还来作伐,说到一个尚书的小姐,富贵双全,才貌两胜。母子变了初心,竟许与尚书做了女婿,纳聘下礼,毁了起初与庄户的誓盟,赖说并不曾定他女儿。庄户气得只是要死,不愿做人。
〃秀才连捷中了丁丑进士,选知县,行取御史,巡按应天,死在任上。尚书的小姐模样到也齐整,自己生不出个儿子,又不许娶个妾。但是娶进门的,至久不过一月,前后也打死了十数多人。
〃那庄户的女儿立心等候,必定要嫁一个进士才罢。等到二十七岁,果然一个进士断了弦,娶他为继。进士做到宪长,庄家女儿又贤,又有才,自己生了五子,个个长成。两个妾生了三子,共是八子。
〃如此看来,这妻是不可休的,休书也是不可轻易与人写的。这呈稿我断然不敢奉命。况尊嫂如此悍戾,不近人情,这断不是今生业帐,必定是前世冤仇,今世寻将来报复。天意如此,你要违了天,赶他开去,越发干天之怒,今生报不尽,来世还要从头报起。倒不如今世里狠他一狠,等他报完了仇,他自然好去。〃
狄希陈道:〃说的甚是有理。但堂上差人立逼要呈,要断离这事,我却如何回他?〃周相公道:〃你的妻子,你不愿离异,也由得你。莫说是太守,凭他是谁,也强不得的事。〃
这些周折也废了许多的时节,那个书办又来催促要呈。周相公只是拦阻,说道:〃你务要听我这个言语。我看他作恶异常,这恶贯也将满的时候,叫他自己满好,因甚你去与他满贯?〃一篇话说得狄希陈回心转意,不肯递呈。
寄姐见狄希陈只管与周相公讲话,请狄希陈进去,问他事体如何。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