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振白道:〃怪呀!这事是我作成二位的,我倒肯走了?拿我送铺呢!〃惠希仁道:〃我也知道你不肯走,拿你到铺里坐一夜,好挡挡差人的眼。俺这也来请童氏哩。〃刘振白道:〃我等着童氏同往铺里去。〃单完道:〃察院老爷恼的把良家妇女弄在铺里,男女混杂。俺这请他母亲陪着,不拘在俺哥儿两个家里权待一夜,明日见官回话,显的俺没敢怠缓误事。〃刘振白道:〃我也同往二位爷家住一宿罢。〃惠希仁哕道:〃混帐杭杭子!说不许男女混杂,你又待挤了去哩!别听他,拿出锁来扣上脖子,拉着走,交给铺里人,叫好生看着,走了不是顽的!〃刘振白走着,呵呵的笑道:〃好意思儿,倒自己弄着自己哩!这坐一宿铺,不是好笑的事么?〃惠希仁合单完道:〃你交下,快着来,我先坠着童氏,省的被躲了。〃
单完锁刘振白去运,惠希仁敲门去。狄希陈先迎出来,童奶奶也随后出见,对小选子道:〃天色晚了,快着端菜来,暖上酒。〃惠希仁道:〃扰的多了,天色又晚,不劳赐酒罢。〃童奶奶道:〃没备甚么,空坐坐儿。单爷怎么没来哩?〃惠希仁道:〃同已是到尊府门上,偶然有件事儿,去做些甚么,不远也就来呀。〃童奶奶道:〃有个薄礼,我各自封着哩,二位爷没有甚么相倍呀?〃惠希仁道:〃俺两人名虽异姓,实胜同胞,说起关张生气,提起管鲍打罕。只愿有钱同日使,不愿没钱各自捱。等等儿,当面同送好看。〃
说话中间,单完也就敲门来到。童奶奶献过茶,摆上菜,叫人端上两封礼来,叫狄希陈每人一封递到手里。两个见那签上写是〃菲仪二十两〃,接在手里,颠着沉沉的,心里甚是喜欢,齐声说道:〃要论起奶奶这们贤达,狄爷这们老实,不该收这个礼,就照管姑娘个妥当才是。只是衙门中人,使了顶首,买了差使,家里老婆孩儿,都指着要穿衣吃饭哩,所以全不做的情,只好一半罢了。实说,俺两个起初,每人指望三十两;后来见了狄爷,俺每人指望要五十两,后来奶奶你老人家出来,俺有话还敢对着你老人家放闲屁的?咱'君子不羞当面',斗胆问声,奶奶,这银子足数呢?有铅丝没有?〃童奶奶道:〃好二位爷,甚么话!过了河拆桥还不是好人哩,没过河就拆桥?〃单完道:〃奶奶说的有理。显的咱哥儿两个,倒是小人了。〃童奶奶道:〃二位爷请宽坐,多吃杯儿,明日来,只说声,我就打发小女出去。我也还请几位亲戚陪陪,我家去罢。〃惠希仁道:〃奶奶别要家去,请这里坐坐,有话合奶奶商议哩。狄爷姓林,木木的,合他说不的话。〃童奶奶也没陪酒,旁边广外坐着。
惠希仁道:〃收了咱的礼,咱是一家人了。实说,丫头是怎么死的?〃童奶奶道:〃实合二位爷说:丫头极好,又清气,又伶俐,先买丫头,后娶小女,不知甚么缘故,只合小女结不着喜缘,小女见了就生气。要说打他,我就敢说誓,实是一下儿也没打;要是衣服饭食,可是撙当他来。紧仔不中他意!端着个铜盆,豁朗的一声撩在地下,一个孩子正吃着奶,唬的半日哭不出来,把他送到空屋里锁了二日,他得空子自己吊杀了。〃
惠希仁道:〃死了合拿出去。他娘老子没到跟前么?〃童奶奶道:〃不知道他住处,天气又热,只得叫人抬出去了。刚只埋了回来,他娘老子可领着一大伙汉子老婆的来了家里,打打括括的,把小女采打了不算,呼的身上那屎,可是从没受的气都受勾了。又没个人合他说说。小婿是二位爷晓得的,又动不得,他只得请了刘振白来,做刚做柔的才打发去了。〃
惠希仁道:〃丫头死了没合他说,这是咱家的不是。他既来到,给他点子甚么,伍住他的嘴,也罢了。穷人意思,孩子死了,又没得点东西,旁里再有人挑挑,说甚么他不告状?这也是咱失了主意。〃童奶奶道:〃不瞒二位爷说,刘振白圆成着,他得了好几两银子去了。〃惠希仁道:〃得了银子又告,这们可恶!一定银子也不多。〃童奶奶道:〃二位爷是咱一家人,他得的银子,也不算少:汉子十五两,老婆十两,跟了来打的三个汉子,四个老婆,每人都是一两。这还算少么?〃
惠希仁道:〃这事气杀人!断个'埋葬',也不过十两三钱。诈了人家这们些钱,还不满心呀!〃单完道:〃情管刘振白管了这造子事,狄爷合童奶奶没致谢他致谢,所以才挑唆他告状,这事再没走滚。〃童奶奶道:〃他先得了咱的银子,才替咱讲事哩。〃惠希仁问道:〃怎么个诈法?诈了多少?〃童奶奶道:〃抬出材去,他拦着不叫走,口里说着刁话。材抬出门外,又回不来了,足足的叫他诈了四十两。还替抬材的四个花子诈了八两哩。〃
惠希仁道:〃这没天理的狗弟子孩儿!这就可恶的紧了!韩芦诈钱告状,都是他挑唆的。他合我们说的话,可恶多着哩!这弟子孩儿不饶他!你们在俺两个身上,情管你们打上风官司,叫这狗骨头吃场好亏!'要人钱财,与人消灾'哩;要了人这们些钱,还替人家挑事!我们刚才到这里,他还要诈我们哩。刚才单老哥可是把他拴在铺里去了,谁想这一拴倒拴着了,明日不消来了。我们在察院门口专候着狄爷到那里,替狄奶奶递张诉状,就诉上是他挑唆韩芦告状,说他诈过银子多少两。不怕他!察院老爷极喜人说实话的。〃
童奶奶道:〃这诉状可叫谁写?〃单完道:〃别的没有,要写状子的多。一个赵哑子写的极好,得五钱银给他。狄爷,你早些去,我合你寻他。你要自己去,他见你村村的,多问你要钱。〃童奶奶道:〃这状还得小女自己递么?〃惠希仁道:〃姑娘且不消出去,叫狄爷递上就罢了。明日递了诉状,后日准出来,大后日出了票,咱次日就合他见,早完下事来伶俐。天也忒晚了,有灯笼借个我们去罢。〃童奶奶道:〃夜深凉快,二位爷多请钟儿,我叫人点灯笼送二位爷去。〃单完道:〃罢,我们自己走好。都是同路,省得管家自己回来不好走。这两日好不夜紧哩。〃各人分手相别。
狄希陈到家,笑道:〃天,天!俺明水人还嫌我刁钻古怪,来到北京城,显的我是傻子了。天下有这们个傻子?你们公道说说。〃童奶奶道:〃不傻也有些呆呆的。咱且商量个光景,倒也是有人照管了,只是衙门里边官的心性,一时的喜怒,咱怎么拿得定?姑娘又没见过官,怎么说的过这两个光棍?别要叫孩子吃了亏,疼杀我不打紧,你还要做官,只怕体面不好看呀!放着他相大爷这们个名进士,见做着部属,他不为嫂子,可也为他哥呀。他没的好问咱要钱?极该央他央,求他出个字儿。咱有这个墙壁,合他见官,可也胆壮些;要不,这肚里先害了怕,话还说的我溜哩么?〃
狄希陈道:〃姥姥,你叫我不拘使多少银子,我也依,你指与我,叫我不拘寻谁的分上,我也依,我可不能求俺这个兄弟。我实怕他合大妗子笑话。敢说:'你为家里的不贤会,专替你招灾惹祸的,你躲到京里来另寻贤德的过好日子;如今贤会的越发逼的丫头吊杀了。'我受不的他这笑话。〃
寄姐道:〃罢么,我妈!你好似这们等的!自作自受!谁叫我逼死他前世的娘来!他有不恨我的,肯替我寻分上?叫他使了这们些银子,他还疼不过哩,又叫他再寻分上使钱?不妨事,我也想来:丫头是自家吊杀的,我又没动手打杀他。就说我打杀了他,可也得捡出伤来,才好叫我替他偿命。要捡不出伤来,破着拶一拶,再不,再撺一二百撺,浑深也饶了我。我只当发了个昏,遭了个劫。昨日生小京哥,差一点儿没疼过去了,我只当又生个孩子。使过他的钱,一个一个的记着,我了了官司,我往芦沟桥窝子上搭个棚,舍上我的身子,零碎挣了来还他,料着我也还挣了钱来。只怕我还勾了他的,我还报报娘的恩哩。〃
童奶奶道:〃罢,怪丫头!污邪了胡说的甚么!〃寄姐道:〃我见我的妈这们求他,我要这们赌赌气呢!〃童奶奶道:〃别胡说!这也不是甚么赌气的话。好人有做这个的么?〃狄希陈道:〃一个丫头生生的逼杀了,受气使钱,我哼也没敢哼声,姥姥叫央他相大叔,我说的,他合大妗子笑话,咱另寻分上,这有甚么伤着你来?就说出这们的话!〃寄姐又待言语,童奶奶喝道:〃罢,都不许再说闲话!三四更天了,快些睡觉,早起来。他姑爷还要往察院前写状递上哩。〃方才各人闭口收拾。
刚只合了眼,童奶奶合调羹已先起来,点上灯。调羹包的扁食,通开炉子,炖滚了水,等狄希陈梳洗完了才下。打发狄希陈吃完了饭,汗巾里包着银子,小选子跟着,夹着小帽,青衣裳,安排诉状,走到南城察院门口,寻了一会,只见惠希仁合单完远远的走来作揖谢扰,不必细说。惠希仁道:〃单老哥,你陪狄爷去写状罢,我还做些别的。递状时还等我到,好大家照管照管狄爷。〃
单完同狄希陈专寻赵哑子,只见赵哑子住的所在,同单完合狄希陈寻到他家。赵哑子正在门前闲站,望着单完领着个戴巾的来到,晓得是央他写状。但狄希陈见赵哑子相貌不扬,心里想道:〃难道这样人,心中果有甚么识见,写得出甚么动人的状来?是写的不好,岂不误了正事?〃把单完悄地的拉到门外,问道:〃这人果然写得状好?不致误事才好。〃单完道:〃这是我从小同窗的兄弟,原是大有根基的子孙,说起来,当今皇帝都还合他有亲。饱饱的一肚才学,顺天府考了几遍童生,只是命运不好,百当没得进学。若论他本事,命运好时,连举人进士也都中了,还在这里写状哩!因他肚里有些本事,所以朋友们赠了他一只《西江月》。我念与你听,你就见得我话不虚传。待我念来:
广读〃赵钱孙李〃,多描〃天地玄黄〃。一篇文字两三行,情愿弃儒写状。铺纸惯能说谎,挥毫便是刁言。常常激怒问词官,拿责代书廿板。
狄希陈道:〃这便极好,无刁不成状哩!能放刁撒谎,这官司便就赢他。〃二人翻身进内,各在板登上坐下。单完道:〃这是山东狄爷,是吏部候选府经历,央你写张诉状。你用心给他写写,不可潦草了。狄爷,你说与他情节。〃狄希陈道:〃在下原籍大明国南赡部洲山东等处承宣布政使司济南府绣江县人;家住离城四十里明水镇;家父姓狄,名宗羽,号宾梁;先母相氏,就是现任工部主事相于廷的姑娘。……〃单完截住话问道:〃这狄爷不合相爷是姑表兄弟么?〃狄希陈道:〃他是舅舅之子,我是姑姑之儿,正是姑表,实不相欺。〃单完道:〃亏了俺没敢放肆,原来合狄爷另有叙处哩。天渐晚了,察院待击二点呀,狄爷,你长话短说,叫他快写状罢。〃狄希陈道:〃不说个来历明白,这状怎么写?〃单完道:〃写状不用这个,待我替你说罢。赵兄弟,你老实听着:狄爷来京听选,娶的是咱京里的女儿。一个十五岁丫头,为没给他做衣裳赌气的,这四月十七日吊杀了。一个邻舍家刘芳名,欺他是外处人,诈了他四十两,抬材的诈了八两,丫头的娘子诈了二十五两,领来的汉子老婆诈了七两,打发了事。刘芳名说这块肉没骨头,好尽着啃,挑唆丫头的老子韩芦不告男人,单告狄奶奶童氏一个;刘芳名就做证见。或是童氏自己诉,或是狄爷出名诉,你见的透,该怎么样就是。〃
赵哑子道:〃这没叉路,劈头诉着刘芳名,说他诈财无餍,挑唆韩芦单告女人,因察院爷不拘妇女,所以不告上男人,好叫女人出官,尽力诈骗。就是本夫出名代诉,写上诈去银子数目。〃狄希陈道:〃虽是他诈了银去,只怕问官说是行财,不大稳便?〃赵哑子道:〃这位察院爷只喜人说实话,这上头不大追求你。情管我这状递上去,只是叫他吃了亏就是。狄爷,你要三两银子谢我。〃单完道:〃察院待中上堂,你快着写罢。先给你五钱银,官司果然赢了,我保着叫狄爷再给你二两。官司若平和,没帐,就只这五钱拱手。〃
赵哑子铺开格眼,研墨操笔,不加思索,往上就写。刚才写完,察院三声云板,冲堂开门。惠希仁忙忙的跑来问说:〃状写完不曾?〃单完道:〃方才写了,只没得读一遍,不知说的不曾?〃赵哑子道:〃没帐,快赶上递罢!我写字自来不差,差了我管!〃狄希陈换了青衣,单完、惠希仁拥簇着,跟进投文牌去。
〃一纸入公门,九牛拔不出〃。官断十条路,输赢何似,胜败难期。专听下回再说。
第八十二回 童寄姐丧婢经官 刘振白失银走妾
为人知足,梦稳神清。无烦恼,菜根多味;少争竟,茅屋安宁。直睡到三竿红日,与世无营。口贪心攫搏如鹰,溪壑难盈。四十金,肚肠无厌;一夹棍,神鬼多灵。子拐妾奔仍卖屋,三十才丁。
——右调《两同心》
狄希陈跟了投文,将状沓在桌上,跪在丹墀,听候逐个点名发放。点到狄希陈跟前,察院看那状上写道:
告状人狄希陈,年三十一岁,山东人,告为朋诈事:陈在京候选,有十四岁使女,因嗔不与伊更换夏衣,于本月十二日暗缢身死。恶邻刘芳名,欺陈异乡孤弱,诈银四十两,唆使使女父韩芦等诈银二十五两,抬材人诈银八两。贪心无餍,唆韩芦单告陈妾童氏,希再诈财。伏乞察院老爷详状施行。
察院看了状,道:〃你这是诉状,准了,出去。〃狄希陈准出状去,单完对惠希仁道:〃亏了咱哥儿两个都没敢难为狄爷,原来是工部相爷的表兄!〃惠希仁道:〃原来如此!前日表兄陆好善往芦沟桥上送的,就是狄爷的夫人狄奶奶么?〃狄希陈道:〃那就是房下。原来陆长班是惠爷的表兄哩?〃惠希仁道:〃相爷合察院爷是同门同年,察院爷没曾散馆的时节,没有一日不在一处的。就是如今也时常往来,书柬没有两三日不来往的。这事怎么不则相爷要个字儿?〃狄希陈道:〃我料着也是有理没帐的事,又去搅扰一番?合他见见罢了。〃惠希仁道:〃察院爷凡事虽甚精明,倒也从来没有屈了官司事;但只有个字儿恃着,稳当些。狄爷,你回家合童奶奶商议,没有多了的。我们等诉状票子出来,再合狄爷说去。〃大家作别走散。
正好陆好善从庙上替相主事买了十二个椅垫,雇了一个人抗了走来,撞见惠希仁、单完两个,作揖叙了寒温。惠希仁问道:〃相爷有一位表兄狄希陈,是么?〃陆好善道:〃果是至亲。贤弟,你怎么认的?〃惠希仁道:〃有件事在我们察院里,正是我合单老哥的首尾。因看相爷合哥的分上,绝没敢难为他,凭他送了我们十来两银子,俺争也没敢争。刚才撺掇着他递过诉状去了。〃陆好善道:〃甚么事情?我通没听见说,就是相爷也没见提起。嗔道这们几日通没见往宅里去。为的是甚么事儿?〃惠希仁道:〃家里吊杀了个丫头,那丫头的老子告着哩。〃陆好善道:〃没要紧的!既是吊杀了个丫头,悄悄的追点子甚么给他娘老子罢了,叫他告甚么!〃惠希仁道:〃追点子甚么!诈了八九十两银子了,还告状哩!〃陆好善道:〃这事情管有人挑唆?〃惠希仁道:〃哥就神猜!可不是个紧邻刘芳名唆的怎么!诈了四十两银还不足哩!〃陆好善道:〃再有这人没良心!你只被他欺负下来了,他待有个收煞哩!〃说完,拱手散去。
到了相主事宅内,相主事正陪客待茶。送出客去回来,陆好善交了椅垫,相主事道:〃从正月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