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差,没个招揽。各房中也不能趁乱迷失东西。便是人来客往,也都安静了,不比先前紊乱无头绪,一切偷安窃取等弊,一概都蠲了”。凤姐虽然忙得“菜饭无心,坐卧不宁”,“只因素性好胜,惟恐落人褒贬,故费尽精神,筹画得十分整齐。于是,合族中上下无不称叹”(第十四回)。
到了办理贾母丧事,情形就不同了。抄家之后,景况大不如前。关于贾母丧事如何办理,乃有三种意见:一是鸳鸯以为老太太留下的银子,应该用在老太太身上,希望丧事能够体面,能够风光。二是邢夫人想到将来家计艰难,“巴不得留一点子作个收局”。三是贾政认为“老太太的丧事固要认真办理,但是知道的呢,说是老太太自己结果自己;不知道的,只说咱们都隐匿起来了,如今很宽裕”(第一百十回)。贾政毕竟是读书明理的人,孔子曾言:“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论语·八佾》)合礼与丧二者言之,就是子路所说:“吾闻诸夫子,丧礼与其哀不足而礼有余也,不若礼不足而哀有余也。”(《礼记注疏》卷七《檀弓上》)凤姐夹在三种意见之中,已经不易办事,何况贾母留下的钱又不在贾琏及凤姐手里(第一百十回)。此时荣府用人,“统共男仆只有二十一人,女仆只有十九人,余者俱是些丫头,连各房算上,也不过三十多人,难以派差”。据贾琏说,“这些奴才们,有钱的早溜了。按着册子叫去,有说告病的,说下庄子去了的。剩下几个走不动的,只有赚钱的能耐,还有赔钱的本事么”(第一百十回)。其所以如此零落,女仆众人皆谓:“我们听见外头男人抱怨说:这么件大事,咱们一点摸不着,净当苦差,叫人怎么能齐心呢?”(第一百十回)而“丫头们见邢夫人等不助着凤姐的威风,更加作践起他来”(第一百十回)。凤姐叹道:“东府里的事(秦可卿丧事),虽说托办的,太太虽在那里,不好意思说什么。如今是自己的事情,又是公中的,人人说得话。再者,外头的银钱也叫不灵:即如棚里要一件东西,传出去了,总不见拿进来,这叫我什么法儿呢?”(第一百十回)凤姐只得央求说道:“大娘婶子们可怜我罢!我上头捱了好些话,为的是你们不齐截,叫人笑话,明儿你们豁出些辛苦来罢!”(第一百十回)当日何等威风,现在竟向佣人乞怜。李纨很同情凤姐,说道:“这样的一件大事,不撒散几个钱就办的开了么?可怜凤丫头闹了几年,不想在老太太的事上,只怕保不住脸了!”(第一百十回)到了开吊出殡,更不成话。“虽说僧经道忏,吊祭供饭,络绎不绝,终是银钱吝啬,谁肯踊跃,不过草草了事。连日王妃诰命也来得不少。凤姐也不能上去照应,只好在底下张罗:叫了那个,走了这个;发一回急,央及一回;支吾过了一起,又打发一起。别说鸳鸯等看去不象样,连凤姐自己心里也过不去了”(第一百十回)。凤姐本来有病在身,连日辛苦,已经支撑不住。而一个小丫头又跑来说:“二奶奶在这里呢,怪不得大太太说:里头人多,照应不过来,二奶奶是躲着受用去了!”凤姐听了这话,“眼泪直流,只觉得眼前一黑,嗓子里一甜,便喷出鲜红的血来,身子站不住,就蹲倒在地”(第一百十回),从此以后,病入膏肓,遂于自怨自咎之下,魂归离恨天了。
第14节 宝玉与其三位表姊妹
十二金钗之中,宝玉的表姊妹共有三位,依年龄大小的顺序举之,一是薛宝钗,二是林黛玉,三是史湘云。此三人与宝玉均有结婚的可能。在昔,婚姻是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然薛、林、史三人均与宝玉有亲戚关系,而又朝夕相见,则媒妁之言,固无必要,而父母之命却能决定宝玉的亲事。
荣府之中,贾母地位最高,她的意见最有权威。但王夫人是宝玉之母,凤姐极受贾母的宠爱和信任,所以凤姐的意见常可影响于贾母。总之,宝玉的亲事乃决定于贾母、王夫人及凤姐三人。
今舍宝玉的心意而不谈,先谈荣府三代主妇与三位小姐的亲疏关系。由贾母观之,黛玉最亲,湘云次之,宝钗最疏。由王夫人观之,宝钗最亲,黛玉次之,湘云最疏。由凤姐观之,凤姐乃王夫人的内侄女,她与三位小姐的关系完全和王夫人相同,宝钗最亲,黛玉次之,湘云最疏。故以亲属关系的亲疏为标准,湘云的地位比不过林、薛二位小姐,自始就不在选择之中。所以剩下的,只有林黛玉与薛宝钗。
由宝玉的立场说,就父亲贾政方面言,姑表黛玉最亲,就母亲王夫人方面言,姨表宝钗最亲。在过去,姑表比姨表亲些。由今日血统关系言之,姑表与姨表,其亲相同,故凡以血统远近为标准,而谓血统太近,不宜结婚,则宝钗与黛玉的机会相差无几。
现在试来一看宝玉对林、薛两人的感情如何?凡读过《红楼梦》的人自会知道宝玉心中所欲追求的,乃是黛玉。据宝玉对黛玉说:
当初姑娘来了,那不是我陪着玩笑?……一个桌子上吃饭,一个床儿上睡觉。丫头们想不到的,我怕姑娘生气,我替丫头们都想到了。我心里想着:姐妹们从小儿长大,亲也罢,热也罢,和气到了儿,才见得比别人好。如今谁承望姑娘人大心大,不把我放在眼里,倒把外四路儿的什么宝姐姐凤姐姐的放在心坎儿上。三日不理,四日不见的,我又没个亲兄弟,亲妹妹,虽然有两个,你难道不知道是我隔母的?我也和你是独出,只怕你和我的心一样;谁知我是白操了这一番心,有冤无处诉!(第二十八回)
我心里的事也难对你说,日后自然明白。除了老太太、老爷、太太这三个人,第四个就是妹妹了。要有第五个人,我也起过誓。(第二十八回)
宝玉误认袭人为黛玉,对她又说出心里的话。这几句话对于袭人有很大的冲击;又依袭人爱憎黛玉的心理,对于黛玉可发生很大的影响。
好妹妹!我的这个心,从来也不敢说;今日胆大说出来,就是死了也是甘心的!我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又不敢告诉人,只好捱着!等你的病好了,只怕我的病才得好呢。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第三十二回)
到了紫鹃要试探宝玉是真情或是假意,故意骗他明年黛玉要回苏州去,害得宝玉大发颠狂。薛姨妈说:“宝玉本来心实,可巧林姑娘又是从小儿来的,他姐妹两个一处长得这么大,比别的姐妹更不同。”(第五十七回)宝玉心中只有黛玉一人,经此番事件发生之后,贾母应该知道。一是自己的孙子,一是自己的外孙女,岂能毫不关心。但是吾国古代结婚,是以传宗接代为第一目的,个人只是宗族谱牒的一阶段。个人与谁结婚,不依个人的意思,而以全家幸福为标准。因之,我们要知道钗、黛二人之中,谁与宝玉结婚的希望最大,一须比较两人的体格,观谁能生育健康的婴儿;二须比较两人的性情,观谁能与家人和平共处。
就体格说,两人均是千金小姐,养尊处优,但宝钗身体实比黛玉强些,黛玉自幼多病,黛玉亦不之讳。
众人见黛玉……身体面貌虽弱不胜衣,却有一段风流态度,便知他有不足之症。因问:“常服何药?为何不治好了?”黛玉道:“我自来如此,从会吃饭时便吃药到如今了。经过多少名医,总未见效。那一年,我才三岁,记得来了一个癞头和尚,说要化我去出家,我父母自是不从。他又说:‘既舍不得他,只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若要好时,除非从此以后总不许见哭声,除父母之外,凡有外亲一概不见,方可平安了此一生。’这和尚疯疯癫癫说了这些不经之谈,也没人理他。如今还是吃人参养荣丸。”(第三回)
反之,宝钗“生得肌骨莹润,举止娴雅”(第四回),“宝钗原生的肌肤丰泽……脸若银盆,眼同水杏,唇不点而含丹,眉不画而横翠,比黛玉另具一种妩媚风流”(第二十八回),由体格看,宝钗比之黛玉,健康而又有福相。在这一回合,宝钗已打了胜仗。
就性情说,“宝钗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故深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头们,亦多与宝钗亲近”(第五回)。而且黛玉疑心太重,她看到史湘云挂了金麒麟,宝玉最近也得到一个金麒麟,“便恐(宝玉)借此生隙,同湘云也做出那些风流佳事来”(第三十二回)。惜春道:“我看他(黛玉)总有些瞧不破。”(第八十二回)贾母亦说:“我看那孩子(黛玉)太是个心细。”(第八十三回)连宝玉都说:“林妹妹是个多心的人。”(第二十二回)她终岁为造化小儿所苦,医生谓其“多疑多惧,不知者疑为性情乖诞,其实因肝阴亏损,心气衰耗”(第八十三回)。由我看来,黛玉是患肺病,且已到了第三期。黛玉因多病而影响到性情方面,又打了一次败仗。
薛、林二位小姐于体格方面,于性情方面,两相比较,宝钗当选,黛玉落第已成为定局。荣府的人多喜宝钗而恶黛玉。湘云劝宝玉应该常常会会那些为官作宦的,谈讲谈讲仕途经济的事,宝玉大觉逆耳,便道“姑娘请到别的屋里坐坐吧”。袭人连忙解释说道:
上回也是宝姑娘说过一回,他(宝玉)拿起脚来就走了。……幸而是宝姑娘,那要是林姑娘,不知又闹的怎么样,哭的怎么样呢。……宝姑娘真真是有涵养,心地宽大的。(第三十二回)
赵姨娘因见宝钗送了贾环些东西,心中甚是喜欢。想道:
怨不得别人都说那宝丫头好,会做人,很大方。如今看起来,果然不错!他哥哥能带了多少东西来?他挨门儿送到,并不遗漏一处,也不露出谁薄谁厚。连我们这样没时运的,他都想到了。要是那林丫头,他把我们娘儿们正眼也不瞧,那里还肯送我们东西?(第六十七回)
赵姨娘的想法固然无足轻重,而袭人的话却不能忽视。自从袭人劝王夫人叫宝玉搬出园外去住(第三十四回)之后,王夫人对于袭人极其信任。黛玉虽然多心,而说话又常随口而出,不加考虑。袭人怕宝玉“娶了一个利害的,自己便是尤二姐、香菱的后身。素来看着贾母、王夫人光景,及凤姐儿往往露出话来,自然是黛玉无疑了。那黛玉就是个多心人”。于是走到黛玉处,故意提起尤二姐的事。黛玉便说道:“但凡家庭之事,‘不是东风压了西风,就是西风压了东风’。”(第八十二回)此言一入袭人之耳,袭人的感想如何,读者当能理会。
先则下面人抑林而扬薛,这种舆论免不了传到上面的人。贾母老早就喜欢宝钗,而恶嘴上刻薄的人。凤姐能言善语,但她在贾母面前,只讲讲笑话,并不敢刻薄伤人。
贾母道:“凤儿嘴乖,怎么怨得人疼他?……不大说话的又有不大说话的可疼之处;嘴乖的也有一宗可嫌的,倒不如不说的好。……提起姐妹,不是我当着姨太太的面奉承,千真万真,从我们家里四个女孩儿算起,都不如宝丫头。”薛姨妈听了,忙笑道:“这话是老太太说偏了。”王夫人忙又笑道:“老太太时常背地里和我说宝丫头好,这倒不是假话。”(第三十五回)
贾母又说:
林丫头那孩子倒罢了,只是心重些,所以身子就不大很结实了。要赌灵性儿,也和宝丫头不差什么;要赌宽厚待人里头,却不济他宝姐姐有耽待,有尽让了。(第八十四回)
黛玉死后,贾母还说:“我看宝丫头也不是多心的人,比不的我那外孙女儿的脾气,所以他不得长寿!”(第九十八回)贾母喜爱宝钗,而且明白说出黛玉的性情不如宝钗宽厚,宝玉与黛玉的亲事变成悲剧,是早就成为定案。
不但贾母,元春深居皇宫之中,对于宝钗与黛玉,似亦偏于宝钗。端午节元春赏赐许多物品给贾母等人,宝钗所得是和宝玉一样,各有四品;黛玉所得则和迎春姐妹相同,每人只有两品。竟令宝玉说道:“怎么林姑娘的倒不同我的一样,倒是宝姐姐的同我一样?别是传错了罢?”(第二十八回)传错不会,由于此点,可见元春至少也由体格方面,认为宝玉娶宝钗为妇,最为适当。
最后,由贾母决定,选择宝钗为宝玉之妻,理由还是基于体格及性情。请听贾母及王夫人的话。
贾母皱了一皱眉,说道:“林丫头的乖僻,虽也是他的好处,我的心里不把林丫头配他(宝玉),也是为这点子;况且林丫头这样虚弱,恐不是有寿的,只有宝丫头最妥。”王夫人道:“不但老太太这么想,我们也是这么想。”(第九十回)
凤姐是绝顶聪明的人,她看到听到贾母之称许宝钗,对于黛玉嫌其性情乖诞,身体孱弱,故在贾母未与王夫人商量,而注意宝玉亲事之时,她便提出意见。
凤姐便问道:“太太不是说宝兄弟的亲事?”邢夫人道:“可不是么?”……凤姐笑道:“现放着天配的姻缘,何用别处去找?”贾母笑问道:“在那里?”凤姐道:“一个‘宝玉’,一个‘金锁’,老太太怎样忘了?”……贾母因道:“可是我背晦了。”(第八十四回)
此话是说在贾母与王夫人商量以前。后来宝玉与宝钗结婚,均由凤姐计划。所以黛玉死后,贾母以半开玩笑的口吻对凤姐说:
“猴儿!你林妹妹恨你,将来你别独自一个儿到园里去,提防他拉着你不依。”(第九十九回)
第15节 荣府的清客及女清客刘老老
孔子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我想这位朋友必是清客;花少许钱,买了一壶酒,几件菜,请他吃吃谈谈,确实是“不亦乐乎”。倘若这位朋友是道学先生,开口天理,闭口人欲,主人听腻了,而他又是不远千里而来,主人固不能时时看表,表示自己有事,将要外出。要是这位朋友是来讨债或来借钱,主人袋里空空如也,则避之唯恐不及,哪有欢迎到“不亦乐乎”的程度。
“清客”这个名称不知始自何时。我先翻《辞源》,以为书名既有“源”字,必能略述其起源,没有。只云:“门客亦称清客,因多擅艺能,又自托于清高,故为之主人者称(之)为清客。”我又看《辞海》,也没有说明源出于那一部旧书,只解释说:“世称门下客为清客,盖以主人重其清高,罗致门下,故曰清客。然清客每不事事而寄食于人,故世俗用此称,辄含鄙夷之意。”依我之意,清客是起源于战国时的食客。孟尝君有食客数千人(《史记》卷七十五《孟尝君列传》),即其一例。案“客”之名称本来是指来宾,而与“主人”为对称之辞。《礼》云:“主人肃(引导之意)客而入。”(《礼记注疏》卷二《曲礼上》)《左传》襄公二十七年“宋公兼享晋楚之大夫,赵孟为客”。这两客字都是今日“来宾”之意。战国时代,客常寄食于封君,是为食客。食客平时多不事事,但主人若有困难,亦会代出奇策,以救主人之厄。降至汉世,客常依附于豪门权贵而为其爪牙,所以光武中兴,建武二十八年“诏郡县捕王侯宾客坐死者数千人”(《后汉书》卷一下《光武帝纪》),然而无补于事。桓灵之际,客的地位渐次降低,人士往往以客代奴,“客庸月一千”(见《全后汉文》卷四十六《崔实政论》)。由魏晋而至南北朝,士族阶级均有投靠的客,客的身份便与奴合为一体,而称之为奴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