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梨花的表情变得有些复杂也有些扑朔迷离。她开始摸衣兜,先把别在兜口的三个别针一个个摘下来,放在右边的陶罐上。再从兜里掏出小包放在双膝上,打开小包,里面是一大一小两个包。打开小的包,捧起来看,里面是一只手枪子弹壳,一绺乌拉草,一缕头发。梨花拿起那缕头发,看着看着,脸色渐渐灰暗。又有几个细小的雨滴落到梨花的脸上,梨花心里顿生出一股凉意,一股漫山遍野的凉意,眼前的秋傻子结晶成一片片的雪花漫天飘来,转眼间白茫茫一片。一个五岁的女孩子光着脚站在雪地里哭泣。那女孩就在墙头外。梨花慌了,急忙把头发、弹壳,乌拉草包起来,连同包钱的包一起放进兜里,站起来哆哆嗦嗦地往阳台上爬。阳台的三面水泥框栏高,爬不上去。梨花移过一个小板凳,踩着它趴到阳台上去了。
楼下一个骑自行车的人跳下车子扬头看:哎!老太太!快回去!再往前就掉下来啦!
又跑来一个人:哎呀!这老太太要跳楼!
楼房不远处来了一对老夫妻,是梨花的二儿子谢天浩和媳妇兰芳。在天浩、天书、天犁三个兄弟中,谢天浩长相最像父亲:高大魁梧,是粗犷的关东汉子。谢天浩夫妻连背带扛地走在秋傻子雨中。看起来是累了,在树下坐下来。谢天浩擦汗或者是雨水,说,我就寻思,妈都过生日了,秋傻子咋还没来?说说还真来了。沉默了一会儿他又说,一路上合计来合计去,妈种了一辈子地,养了一辈子牲口,挨了一辈子累,闲不住,总怕咱妈在城里憋屈,还是把咱妈接回老家。兰芳说,那得把咱妈那五万块钱归咱们。该说不说,那钱本来就该有咱们两万……谢天浩严厉地说,你少惦记着咱妈那点棺材钱!兰芳有点怕了,说,你看你看?该说不说……谢天浩不高兴,背起东西就走。兰芳急忙跟上。
梨花还趴在阳台上。楼下站了许多人在向上看。
看看!看看!这老太太要跳楼!
哎哟!要自杀呀?啊?要跳楼自杀怎么的?
哎!哎哎!别往上爬!老太太!别往上爬!掉下来就没命啦!
哎——别往上爬——掉下来就摔死啦——
戴红胳膊箍的老太太跑来:快取被单什么的接着哇!快呀!
谢天浩和兰芳连背带扛地挤进人群,也扬头看着。兰芳一拍大腿,喊:妈呀!我的天妈呀!那是咱妈!哎呀妈呀!
谢天浩突然大叫了一声:妈!妈!妈呀!我是天浩哇!妈!我是你的二儿子谢天浩哇?你可不能跳哇!妈!妈——!您老人家是怎么啦?妈——他声嘶力竭,脑门的青筋蹦起,两个眼球突起,涨满了血丝。光头上汗水和雨水四溅。
兰芳只管哆嗦。
戴红胳膊箍的老太太拉住谢天浩:你是她儿子?那赶快上楼拽住你妈呀!
谢天浩刚一转身又愣住:我没开门的钥匙呀!
戴红胳膊箍的老太太:敲门哪!
骑自行车的人:可别!老太太要是真想死!一敲门反倒跳下来啦!
兰芳拍着大腿:那可咋整哎!?
谢天浩扑通一下跪下了:老妈呀!您老人家是怎么啦!妈呀——你这是怎么地啦!妈!妈呀!你可不能跳哇!妈!妈——!我是你的二儿子谢天浩哇!妈!你有什么窝囊事跟二儿子说!可不能跳楼哇!妈——他喊完就不住地磕头。
林香雨在写论文。她看看手表,到给母亲打电话的时间了,她拨电话,电话通了,却没人接。她奇怪,妈怎么不接电话?每天都是这个时候给妈打电话,妈每次接得都那么快,今天怎么了?楚主任一边翻看报纸一边说,是不是出去了?林香雨说妈有时候下楼买菜,但不是这个时间。时间长电话断了,她再挂。还是没人接。
梨花趴在阳台上,一只手向阳台外够着:天云呀!你咋光着脚站在雪里呀?哎哟妈的孩呀!你怎么光着脚站在雪里哟!快过来!抓住妈的手!梨花伸手向阳台外够着,咋不抓住妈的手呢?是手冻僵了?别怕!妈过克把你抱过来!梨花努力往阳台外跨。下面的人有的撑着被单,有的喊叫着。
电话铃一直在响。梨花扭头听了听,慢慢地下了阳台,向屋里走去接电话。
楼下,戴红胳膊箍的老太太:哎呀妈呀!可算回去了。阿弥陀佛!吓死人了。昨天就来这么一回,没把人吓死。
1 跳楼(2)
谢天浩停止了呼喊,惊恐地望着阳台。兰芳一屁股坐在地上。地上的土因秋傻子而变成泥。
林香雨还在听电话,她说我猜想每天到了这个时候,咱妈都是提前坐在电话前等着我去电话,今天是怎么了?哎!妈呀?转头向楚主任,妈接电话了。妈!怎么这么长时间才接电话?我大哥和二姐来没来?没来?我二哥、二嫂和姐姐来没?也没来呀?妈,冰箱里有水果您自己拿着吃啊?林香雨放下电话,松了一口气,怎么这么长时间才来接电话?就咱妈一个人在家真是有点不放心。楚主任说对了,你母亲不是今天过生日吗?赶紧走吧。林香雨正想早些回家没好意思请假,于是说那我就走了,大哥和二姐47年杳无音信,也回来给妈过生日。楚主任说这可是大喜。赶快走。林香雨要走。楚主任又说哎,典型课的事局里很重视,已经汇报给主管副市长了。明天下午一点半开一个筹备会,有局里的徐科长,我们栾院长,实验中学的佟校长,我们电教部陈主任,都参加。你唱主角。可别忘了。要万无一失。林香雨说好的。
谢天浩还跪在地上,望着阳台。还没缓过神。兰芳也坐在地上望着阳台。
戴红胳膊箍的老太太扬脸看着阳台说,这老太太昨天就要跳楼!是我给喊回去的。我还特意告诉老太太的儿子和儿媳妇。说了白说,这不?谁也没管?哎,要是儿女孝顺哪能想跳楼哇?多大岁数也是不愿意死呀。瞅那夫妻俩呀,还都像有文化的人呢。走吧。老太太今儿个可能又不想死了。谢天浩望着阳台,泪水混合着雨水淌了一脸。兰芳爬起来说,还不赶紧上楼看看去呀?一句话提醒了谢天浩,他急忙站起来,身子就晃了晃。兰芳急忙扶住,哎哟!他爹呀,是不高血压又犯了?谢天浩用手捂着前额。
2 生日大团圆(1)
梨花放下电话又重新坐在藤椅上了。前方,立交桥的柏油路面已经积了一层水,汽车带着它们的倒影流动。梨花把手伸进旁开襟衣兜,掏出手帕包,摸摸索索地打开那个小包看着弹壳、乌拉草和那缕头发。梨花看着看着,心里难过起来,天奎呀,天云呐,妈过生日了,你不回来看看妈呀?妈老了,再不回来,怕是见不着了。梨花自己念叨着,有些变灰的眼睛凝视着迷蒙的秋傻子。过了一会儿梨花把手枪子弹壳、一绺乌拉草和那缕头发包上,又打开包钱的小包,里面是那沓500元钱和两个存折。传来敲门声。梨花一哆嗦。扭头注意听着。是有人敲门,敲门声里夹杂着众多的狗叫声、枪声、人的叫喊声。这些声音越来越大,敲门声变成了哐哐哐的砸门声。立交桥上走出来一队队大兵。众多的大兵被秋傻子雨浇得缩脖端腔,叭叽叭叽地跑进院子。他们的衣服因被雨水湿透而显得明亮。或背或扛的三八大盖枪在秋傻子雨中闪着冷光。四眼狗甩着一身湿毛一扑一扑在朝着大兵们吼叫。一名绑腿拖在地上的秃头大兵对着四眼狗叭勾一枪。四眼狗一闪,子弹击在碾砣上踅进秋傻子雨中。子弹穿越秋傻子雨,将雨滴哧哧地一个个击灭。秃头大兵还想追狗,一迈步踩上自己的绑腿摔了一个狗吃屎。四眼狗高兴地笑起来。四眼狗笑得特别可爱。它用后腿站着,用前爪拍手。大舌头甩出一片幸灾乐祸的唾液。有几个大兵在用枪托砸门,一边击门一边喊着什么。梨花急忙包起钱和存折,四下寻找。最后,她拿起一个小陶罐,把钱包塞了进去,盖上盖,放在别的东西下面。把包着弹壳、乌拉草、头发的小包揣进衣兜,然后哆哆嗦嗦地走到门前,听了听。没了敲门声。梨花呆呆地站了一会儿,才轻松口气:走了……这是糟蹋别的堡子克了……糟蹋别的堡子克了……梨花叨念着刚要转身,敲门声又响起来。梨花哆哆嗦嗦地开开门。
门开了,是谢天浩和兰芳手提肩扛地站在门口。谢天浩一见母亲就像死后重逢一样一把拉住母亲,喊了一声妈,眼泪就下来了。梨花惊慌地看见穿着一身旧军装,扛支三八大盖,一身雨水的大兵站在门前。谢天浩见母亲惶恐的样子,又说妈!我是天浩啊?这句话将他身上的旧军装在梨花的视线里脱去了。梨花怔过来,说哟,是天浩哇?不吓不吓。是妈的二儿子来了?谢天浩抹一把泪说妈,是我和兰芳。母亲上上下下地看着他:天浩哇?真的是天浩?妈天天想你呢?母亲往他们的身后看,你哥和天云呢?
谢天浩一愣:谁?我哥和天云?也回头看,什么也没看到,妈你说谁?
母亲还是往他们俩身后看:天奎和天云没和你们一起来呀?
谢天浩又回头看看,又和兰芳相互看看,莫名其妙地没说出话。
进了屋,母亲拿了毛巾给他们拍打身上的雨水。兰芳拿了抹布给丈夫擦膝盖上的泥。谢天浩却放下东西便上了阳台。兰芳一边揩自己屁股上的泥一边跟了过去。谢天浩站阳台上向下看。再看看藤椅,看看小凳,再看看母亲爬阳台的地方。看了好一阵子才用手捂着额头,有点晃晃悠悠地往客厅走。兰芳担心地跟在后边。谢天浩停下来问兰芳,我的降压药带来没?兰芳说没呀!我这正着急呢?是不是血压上来了?谢天浩没作声,进了客厅。母亲一直跟着他们,呆呆地看着他们,进了客厅,母亲问兰芳,坐头班车来的?兰芳说可不。该说不说,头四五天就准备给妈带的东西。你二儿子呀,这也想带,那也想拿。临来,又折腾了一夜没睡。天不亮就往车站赶。该说不说。谢天浩难过地说,妈,过完生日,您老人家跟我回老家吧?回梨花峪。
有人敲门。兰芳去开门,喊了一嗓子:是天红啊?
谢天红是梨花活下来的唯一女儿。也是他们兄妹四个中长得最像长脸祖母,也就是梨花的长脸公婆的。而且性格也像长脸公婆:刁。邪乎。她一见二哥和二嫂先到了,有点受打击,哟,二嫂?二哥?说着换了拖鞋,你看我这近的还不如远的。谢天浩掩饰地揩揩泪,说,也是刚到。梨花见女儿来了,打个咳声说都来了,他们咋还没到呢?叨咕着去了阳台。谢天浩拉了她一下,谢天红领会到二哥有话说,于是跟着进了客厅。谢天浩本来想直接和妹妹说母亲跳楼的事,后来想到妹妹的眼睛不好怕上火,就先问她眼睛咋样?谢天红说还是一上火就看不见。谢天浩说得治治呀?谢天红说傻哥哥,搁啥治呀?老蔫提前退了。我也下岗了。大闹、二魔、三鬼都没有工作。拿啥治?挺着吧,哪天瞎哪天算。谢天红话题一转,问二哥三林处对象没?谢天浩说,这小子,又要养着美国七色山鸡,又要办野生动物养殖场,一个心眼儿……兰芳抢着说,钱不够,急的满嘴大泡哇……该说不说,这不我就想起咱爹过世前给咱妈留,留那五……谢天浩严厉地说,啥?兰芳闭嘴了。谢天红明显地看到了这一细节,立刻有些不高兴,就说,咱大闹今个要办什么什么公司,明天要办什么什么公司,也是愁没钱。这个大瘪犊子总惦着他姥姥的那五万块钱,说是给多少多少利息。我说去你娘个屎!你姥姥那五万块是棺材钱。谁也不兴动。谢天红这话明显是给兰芳听。谢天浩暗暗地瞪了兰芳一眼,恨得咬牙。他小声问,天红,天书和香雨他们对咱妈好不好?谢天红觉得二哥提出的问题有些奇怪,就说好哇?他们对咱妈可好了。怎么的?今天怎么了?谢天浩放小了声音,我来的时候,见楼下围了许多人。一看原来是咱妈趴在阳台上要往下跳。下边这些人有的喊叫,有的用被单接着。谢天红吓了一跳:啊?!兰芳说你二哥吓得跪在地上又哭又喊呐!你看看这膝盖上的泥?我坐在地上又哭又喊。你瞅瞅你瞅瞅!让谢天红看她屁股。谢天红脑门子都急出汗了,说,天书和香雨对咱妈非常好哇?谢天浩说,我寻思,是不是妈在天书家呆时间太长了?人一老,什么用没有,麻烦还多?谢天红气得脸发紫,他不爱养活他说话,虐待咱妈我可不能让他。都逼得要跳楼了。要真是这样我跟他对命!谢天浩说,我更不能饶他。
2 生日大团圆(2)
传来开门的声音。
谢天红说二哥,咱们看看他们对咱妈咋样再说。兰芳说能不能当着咱们面装相?谢天红说装?早晚露馅。兰芳说,说不定那五万块钱也叫他们给花了呢。我可得问问。谢天浩瞪她,不许提钱啊!
门开了,谢天书和林香雨拎着生日蛋糕和许多菜进来。
林香雨高兴地说:二哥二嫂和姐都来了?说完这句话便觉得不对。二哥、二嫂和姐没回答,脸色也不对。她瞅丈夫。
谢天书第一眼看见二哥的时候好像看见了已故多年的父亲。二哥是太像父亲了。这一感觉使他心里一热,想起长兄如父的话,也想起二哥对他的好处。这些年也不知道都忙些什么,看二哥的次数少了,回老家的次数也少了。一种手足之情和愧疚感使他眼圈有些发热。嘴角却笑笑说二哥和二嫂被雨浇着了吧?快换换衣服,穿我的。谢天浩没好气地说,拉倒吧。谢天书才醒悟哥比他高很多。林香雨说,那二嫂换换吧,我的裤子二嫂能穿。说着去取衣服。兰芳想说什么却没说。谢天书已经感觉并确认出了什么事,解嘲地说,这秋傻子,妈过生日没它还真像缺点什么。有了它,又多点麻烦。他说着看见屋地堆的一包包东西,顾左右言其他地说,嚯!这准是二哥给妈带的山菜。太好了。花钱买不着的。说完这话,他发现母亲不在,猜想可能问题出在母亲身上,各屋看了一遍,没见妈,妈呢?
梨花独自坐在阳台上。
谢天书走过去问,妈,二哥,二嫂和姐都来了,您怎么还自己坐在阳台上啊?
梨花还是望着前方说,妈要看看天奎和天云咋还没来?
谢天浩一直冷着脸,用猜疑的目光观察着谢天书和母亲。现在他惊喜又疑惑,问,大哥和天云回来?
谢天红也一直阴沉着脸,现在脸上也有了阳光,大哥和天云也回来?不能吧?
谢天浩啪地拍一下脑门,嘿呀!刚才我一进屋,妈就问我你哥和天云没一起来?我还以为是听错了呢。说着转过去问母亲,妈,真的?是我大哥和天云都回来吗?大哥和天云有信儿啦?
母亲说,嗯呐。来电话了,说是赶在妈过生日之前回来。
谢天红一拍大腿,我的妈呀!这可是大团圆哪!47年呐!47年没音信呐!天书,是真的吗?
谢天书半是兴奋,半是疑惑地说,昨天我们下班回来,妈就说大哥和二姐回来。是白天来的电话。也没留大哥的电话和地址。以为夜里大哥和天云还会来电话,我和香雨等了一夜。妈,大哥和二姐今天又来电话没?
母亲说来了。
谢天书惊喜,又来电话啦?怎么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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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说还是说赶在妈过生日前回来。
谢天书问,没说别的?
母亲说,说了。你大哥问还能不能找到桑葚?
一听到母亲提起桑葚,谢天书、谢天浩、谢天红都相当吃惊而且动情。
谢天浩说,好大哥啊!好大哥。4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