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营”成立后,招揽的豪杰本已不少,但要抗清却大大不够,于是又竖起义旗,广募兵将,马谷山山前山后起造山寨,一时间好生兴旺。
“金蛇营”的名称既已取消,“山宗营”之名外人多不明其义,袁承志与各人会商,决定重振“大明崇字营”的新名,这名称本来和“金蛇营”、“山宗营”二名并用,此后则专用此名,树起旗帜,联络胶东各州百姓。前明官员中有的忠于前朝,问起“崇字”的由来,招兵者不说是来自袁崇焕的“崇”字,而是来自“崇祯”的“崇”字,便有不少前明的散官、败兵溃卒来投。承志与孙仲寿等将众兄弟分成五营,称为“崇字一营”、“二营”等名号,日日操练兵马,为筹粮饷,占据了附近的盐山、东陵、阳信、海丰等州县。
这日袁二人巡视辖地,来到富平镇郊区,只见百余名“崇字三营”的兵丁在抢掠百姓,还有人将十余名妇女捆绑了掳了去。承志大怒,上前干预,一剑便将带队的把总杀了。副把总大叫:“冤枉,冤枉!”承志问起原由,原来这一营归洪胜海统带,军中无粮,士兵已挨了几日饿,把总禀明了洪胜海,带队出来寻粮。承志召集了洪胜海以及崇字三营的其余扣队把总,询问详情。
却原来崇字各营人数大增,已扩至十营,这时已达二万余人,而钱财管理不善,袁承志先前所得宝藏、所劫粮饷已花用殆尽,各营数月来粮饷不继,不但对兵卒欠饷,且日常伙食亦供应不足。各营兵将皆是相互素识,起初大家都凭着这“义气”二字,也都知道国势艰危,咬着牙关忍了下来,但时日一久,有许多士兵忍耐不住了,先是向附近百姓家盗牛偷羊、偷鸡摸狗,到后来更提刀抢劫。崇字营加盟的兄弟,一大伙本来就是盗伙,于这“奸淫掳掠”乃是家常营生,上官见大伙熬得辛苦,有时也眼开眼闭,不加禁止。袁承志严查之下,察觉有几名把总竟尔率领下属,杀了百姓,将他们的妻子女儿都占了过来,迳自入居其屋,不住营房。承志心中气苦,亲自提剑把这几名残虐的把总杀了,将崇字三营的统带官洪胜海叫来,狠狠训斥,提起血淋淋的金蛇剑,便要向他颈中砍落。
洪胜海双膝跪地,叫道:“相公,是我错了,请你杀了我之后,饶了其余的兄弟。是小人带不来队,准许他们乱搞的。”承志见到他哀恳的脸色,想起他平时对己服侍辛劳,忠心耿耿,他是海盗出身,向来做惯了坏事,并不觉得抢掠百姓是如何不该,心想:“‘崇字营’建立未久,缺粮欠饷,大家日子过得好惨。平坦咱们只讲究操练阵法,教导如何杀敌取胜,确是甚少讲究军纪,教弟兄们须得‘爱民如子’。我这一剑砍下去,虽不是‘滥杀无辜’,只怕是‘不教而诛’了杀他是该的,但我自己,难道就没罪吗?就不该杀吗?”
承志血剑悬半空,心下沉吟,这一剑该不该劈下去?猛听得号角呜呜声响,前号吹号示警,有敌军来攻。袁承志收剑插腰,喝道:“有敌军来攻,分布队伍抗敌。”
洪胜海大声应道:“是!”跃起身来,呼喝号令:“第一队守住东北方岬高地,第二队守住第一队左边的小山头。第三队跟着我中间冲锋,第四、第五队在我左边的高粱地里埋伏,先不要动,也不可放箭,待敌兵冲近,这才射箭。第六、第七、第八队上马,上前杀啊!”他号令一出,各队把总率领兵卒冲锋上前,有的依令奔上高地,有的钻入高粱青纱帐里埋伏,余人纷纷上马直驰向前。
洪胜海向承志道:“主帅请在此督战,小人领头冲锋!”承志道:“好!”跃上战马,罗大千与崔希敏也均上马。
袁承志站立马鞍,向前望去,见远处东西两方旗帜招展,崇字各营都依平时操练排了开来。承志大声叫道:“崇字三营的弟兄们狠狠砍杀鞑子,我去瞧瞧别的弟兄!”众兵将大声回应:“主帅放心,大伙儿必定死战!主帅保重!”
承志与罗大千、崔希敏纵马向西北方驰去,上了一座小山峰,向前遥望,只见大队清兵蜂拥冲来,数十名骑兵高举白旗,挥举疾冲,手中长刀映日,甚是威武。罗大千皱眉道:“这是鞑子正白旗精兵,是豫亲王多铎的部队,多铎是多尔衮的亲弟弟,所带的鞑子兵最称精锐。”承志曾亲眼看到多尔衮刺杀皇太极,知道此人阴狠辣手,说道:“好,咱们跟他狠狠打一仗!”
片刻之间,崇字一营的马队上前交战。清军骑兵弯弓搭箭,羽箭来如飞蝗,崇字军纷纷落马,有的崇字营马军回箭射去,箭出无力,清军举轻盾一挡,箭枝便即滑落在地。承志见局面不利,拔出金蛇剑,大呼冲入敌阵。这是千军万马的两阵交战,袁承志武功虽高,出手虽快,也不过砍杀了十余名清兵而已,又怎挡得住大队敌军?对阵数千乘骑兵呼啸而至,有若怒涛,崇字军虽奋勇抵御,却挡不住这排山倒海的兵势。
不到一个时辰,崇字一营的二千余名兵将或中箭落马,或为刀砍枪刺,惨呼毙命,清军后面跟着又有数千名杀到,大批清兵冲过承志身旁,杀向他身后的崇字二营。承志心下暗暗叫苦,急忙回马,去和崇字二营的弟兄们并肩抗敌。他从清兵手中抢过一柄长枪,横挑直刺,又杀了十余名清兵。这些清兵的前额剃了光头,脑后拖了一条小小辫子,右肩袒露,肌凸肤粗,神情凶悍异常。承志一枪戳入一名清兵腹中,那清兵大声咒骂,跳起来要扑向他拼命,承志横过枪杆,将他打落。
战不多时,崇字二营也呈败象。承志拍马而前,见三名清将正围攻一人,那人浑身是血,正是朱安国。承志上前杀了两名清将,余下清将冲过朱安国身侧,冲入敌阵而去。朱安国受伤,摇摇晃晃,说道:“承志,多谢你来救,咱们打不过了……”承志上前抱他过来,坐在自己马前,说道:“朱叔叔,咱们去止血治伤……”朱安国说:“不,鞑子兵好厉害,咱们还得打,弟兄们危险!”
天色渐黑,清军鸣金收兵,大队骑兵退了下去。承志与罗大千、倪浩指挥崇字营残兵,分别驻守各个山头。清军骑兵凶猛,平地上抵挡不住,只得倚山为势,令敌军冲杀不上。孙仲寿率人下去点验伤残。这一役崇字十营损失了几达半数,每一营都死伤不少。沙天广、程青竹、朱安国三人身受重伤,崔秋山、洪胜海、焦宛儿、青青、罗立如、崔希敏等各受轻伤。金龙帮大弟子吴平不幸中箭殒命。
袁与孙仲寿检点残兵,重伤行伍,分别派驻山头,守住进入马谷山本寨所在地的险隘。各人先为伤者止血治伤,垂头丧气地吃了战饭,商议今后行止。
孙仲寿道:“鞑子兵骑射功夫了得,咱们是斗不过的,自从宋朝以来,便是如此。当年岳飞爷爷所以能打赢金兵,便是自己先练好的岳家军的武功,朱仙镇一战,才能打得金兵落荒而逃。”罗大千道:“是啊!所以从前袁督师不断要跟皇太极讲和,要有时候来练袁家军的武功,可是昏君反冤枉督师与敌人讲和是‘通敌’。咱们眼下仓促成军,要练武功是来不及了。虽然已不是乌合之众,但人数远远不及清兵。”
孙仲寿道:“袁督师当年宁锦大捷,主要还是仗着城坚炮利。至于平地骑射、步兵砍杀,咱们是敌不过辫子兵的。何况汉兵现今投降满清的多,现下变成的敌众我寡。承志,咱们大偿儿战死沙场,尽忠报国,尽忠以报督师便了。”
承志见洪胜海站在身边,他额头给清兵砍了一刀,伤势甚重,心中不忍,说道:“胜海,你今日杀敌受伤,将功折罪,你不守军纪的大罪,我就免了。不过你若留在军中,弟兄们还道我纵容自己人,处事不公,不免败坏军纪。你还是回你自己的渤海派去罢!”
洪胜海当即跪倒,说道:“袁相公,小人知错了,多谢你开恩饶了我这遭,小人今后无论如何不敢再犯,小人不配再去带兵,请你开恩留我在你身边,仍像从前一样,做个服侍你的长随。”袁承志挥手道:“你还是去罢,这守军纪的事,我自己也有不是,我不怪你了。你跟着我,也不跟着我一起死。”洪胜海忽然想起一事,向承志磕了个头,说道:“小人遵奉将令,这就告别,相公与各位千万保重。贼子势大,当真打不过,那也罢了。依小人之见,不如落草,占山为王,便似沙寨主从前一样,总之不降鞑子,不投朝廷,不跟闯王,不害良民!”
袁承志呵呵一笑,说道:“你最后十六字说得好,你是大大的长进了。将来是不是占山落草,我真不知道,不过你说的话,我说什么是要做到的!好,大家打得倦了,明天只怕鞑子兵还会来攻,这就早些休息吧!” 洪胜海道:“是,相公,明天我再跟随你打一仗,倘若留得性命,这才跟你辞别。” 次晨清兵又再来攻,崇字营守住险要高地,清军骑兵无所用武,攻了一天,不能得逞,就此退兵了。
清军退兵后,袁承志、孙仲寿等整顿部属,分守要隘,承志以财源支绌,兵员不能扩充。其时南明扬州虽破,总兵黄得功手下尚统兵四万人,在淮泗一带驻扎,作为牵制。清兵以崇字营兵少,不以为意,暂不来攻。
后来清军英亲王阿济格带了正白旗与镶白旗两旗的精兵来攻,袁承志奋起抗御,寡不敌众,大败一仗,崇字营又再损折,只剩下一千多个兵将。袁承志于救援麾下奋不顾身,在枪林箭雨中杀入敌阵,胸口中箭,身受重伤。
承志与孙仲寿商量,眼见马谷山无兵可守,便率领残兵,退向海畔。哨探报称,清军都统准塔所部便在附近,或恐来攻,如真退无可退,只好分别上山落草。
这天承志率青青、孙仲寿、罗大千、朱安国、倪浩、安大娘、安小慧、焦宛儿等人,在山边扎营。埋锅造饭,哨兵进帐来报,有旧部洪胜海来见。承志忙叫传进,洪胜海带同四名亲兵,跪下参见,说起同袍伤亡众多,众人均感伤痛。
洪胜海慰问承志胸伤,甚是关怀。承志道:“胜海,敌众我寡,我们打一仗败一仗,眼见不是对手,只好依你当日所言,上山落草,聚了兵后,再来跟鞑子拼命。”洪胜海道:“相公,上山落草原是善策,但这一带并无高山峻岭,须得到鲁东一带占山,鞑子兵旦夕间便即来攻,远水救不得近火,小人带有数十艘大沙船在海边,咱们暂且落海避他一避。君子报仇,十年未晚。”
承志与孙仲寿正感给逼得局处海隅,更无退避之处,听得洪胜海带同渤海派大批船只,正可解燃眉之急,大喜之下,都拍手赞好,便率同众兵将上船入海。
众人上得渔船,有酒有肉,饮餐了一顿,救死扶伤,一时精神为之一振。洪胜海知晓南明局势,说起淮泗四将的近况,高杰为河南总兵许定国所杀、刘良佐及刘泽清降清,承志等已经得悉,黄得功阵前自杀,清军由多铎统领,攻入南京,明总兵田雄拥福王弘光皇帝降清,马士英逃到杭州,其后逃到福建,为清军所俘杀死。
袁承志环顾四方,心灰意懒,眼见各地拥兵将领纷纷降清,明军败兵大都编入了清军汉军旗,清军更加势大,自己决不降清,但兵财俱缺,无力单独抗清,又不能去川陕依附张献忠,小小的一支孤军局促于山东海边,早晚会给清军灭了。他空有一身惊世骇俗的武功,却无处分邦国大事的权谋韬略,最后势必死难殉国,就和爹爹和史阁部一样,当此国难系深之际,也无别的命运。但看到青青、何惕守、焦宛儿、安小慧等玉貌红颜,如花盛放,岂难道要这些巾帼女儿,也要为国捐躯?
转念又想:“男儿殉国,女儿也同时殉难,分什么彼此?”心中忽然转过一个念头:“幸好阿九远在藏边,她有时会想到我么?”其实他自料到,阿九朝思暮想,便在等待他袁承志到来,岂仅是“有时会想到”而已。
他傍徨无计,意兴萧索。想起张朝唐曾说起渤泥国民风淳朴,安静太平,说道:“中原大乱,公子心绪不佳,何不到渤泥国去散散心?”袁承志心想就算上山落草,此后数十年中,终究不能忘了阿九,年年月月的三心两意,总有一天会管不住自己,突然间远走藏边去寻阿九,未免不可收拾;但若远在海外,从此不归,既远离了国难家仇,亦免得负人不义,终生良心不安,但事不两全,不负青青,却不免辜负阿九。
只不过寄人篱下,也无意趣,何况国破家亡之余,避难海外,懦怯偷生,实非男子汉大丈夫行径,也对不起成千成万与自己出生入死、间关百战的战友袍泽,但算来算去,在守着“不降鞑子,不投朝廷,不跟闯王,不害良民” 十六字,除了远在异国,委实走投无路;忽然想起那西洋军官所赠的一张海岛图,于是取了出来,询问此是何地。洪胜海道:“那是在渤泥国左近的一座大岛屿,眼下为红毛国海盗盘踞,骚扰海客。”
袁承志一听之下,神游海外,壮志顿兴,拍案长啸,说道:“咱们就去将红毛海盗驱走,到这海岛上去做化外之民罢。”
于是命众海船开向南岸大清河口停泊,向众部属说明去向,由各人自择,先行安顿不愿远适异国的人众,各人散归故乡。愿做“山大王”的,就分别归属沙天广与程青竹,在直鲁两地线上开扒。事势如此,也无可奈何了。他命海船在铁门关海外停泊等候,他胸伤渐愈,便回上华山,告别了师父,禀明掌门大师兄,率领青青、何惕守、哑巴、罗立如、焦宛儿、安小慧、安大娘、崔希敏等人,及孙仲寿等“山宗”旧人、孟伯飞父子、胡桂南、铁罗汉等豪杰,以及愿意随他出海早险的崇字营从众,扬帆出海,得了洪胜海的渤海派众海盗之助,远征异域,终于在海外开辟了一个新天地。正是:
万里霜烟回绿鬓
十年兵甲误苍生
(归辛树、何惕守、阿九等人之事迹,在《鹿鼎记》书中续有叙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