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念阿九,倒不是为了她的美貌,只是与她相处之时,虽然只有一时片刻,心中总是自然而然说不出的欢喜,阿九微微一笑,轻轻一语,自己便回味无穷,高兴上半天,倘若能有十天半月的相聚,真想不出自己会过得如何快活,更不用说终身相依,永不分离了。
一路上神游太虚,尽自做白日好梦。这一日青青忽然问道:“喂!你笑咪咪地在想什么?”这么开心,在想阿九吗?承志一惊,答道:“不是!我在想那晚跟玉真子打架,胡桂南偷了他衣裤,他赤身裸体地跟我这招,好不狼狈!”青青噗哧一笑,便不问了。
袁承志蓦地心惊:“我极少说谎,却何以要骗她?只因她如知道我要思念阿九,必定会伤心。我若去会阿九,永不回来,她岂不更伤心?说不定又再跳崖自尽,那可如何是好?李岩大哥说,是人不是禽兽,就是人懂得‘情’和‘义’。他宁可自杀,不肯负了闯王,便是为了情义。青弟对我有情有义,我如待她无情无义,我还能算是人吗?今后就算能跟阿九在一起,想到青弟时,我还会真的快活吗?我能当真忘了青弟,只瞧着阿九她一人吗?”言念及此,情不自禁地摇了摇头。
青青笑问:“为什么又摇头了?”承志苦笑,说道:“不成,决计不成!”又想起李岩临终时的说话:“就算有一百个美如天仙的陈圆圆、陈方方。我岂能舍了对你大嫂的情义。”当下心意已决,硬生生地忍住,不去思念阿九。但不禁心中又想:“阿九说,我如三年不去瞧她,她便落发做尼姑。她又说等我十年,我十年不去,她还是做尼姑。她每天敲木鱼念佛,心中却苦苦地想着我,岂不是苦得很,我岂不是对她不起,岂不是对她无情无义?那我又成为禽兽了?”
这天在河南道上,各人打尖过后,何惕守对承志道:“师父,混元功的起手功夫,请问怎么练法?”承志道:“这是我华山派的基本功,要禀明你师祖,等他老人家允准后,方可传你。”何惕守道:“那一日你跟那玉真子拼斗,你向左边一溜,忽然转到了右边,机灵之极,那又怎样?”承志道:“这是金蛇郎君的身法,倒可教你。”任由青青、崔希敏等人先行,在树林中一块空地之上,传了她金蛇掌的身法、掌法。
何惕守学得高招,只喜得眉开眼笑,乐不可支,说道:“师父,多谢,多谢!真不知怎生报答你才好。师父,你老人家这些日子来闷闷不乐,为了想念阿九吗?”承志避开话题,说道:“你师父老人家心情不好,是为李岩大哥去世而悲伤。”何惕守道:“那我就没法子了。要是为了阿九,徒儿倒有不少妙法。”承志道:“倒要请教。”
何惕守道:“师父,我们教里有种药物,叫做出窍丹,服了之后,可以令人昏迷五日五夜。当时全身僵硬冰冷,心不跳,气不呼,就如死了一模一样。到四个时辰之后,才微微呼吸,微微心跳,过后苏醒,却无大碍。咱们在道上看到有什么稀奇果子,你去大呼小叫地采来吃了,却不让夏师姑和别人吃,我随即给你服那出窍丹,你到半夜就假死了。我把你钉入凿孔透气的棺材,安葬入土,等夏师姑他们走了之后,我立刻把你掘出来,送入客店安息。过得几天,你就鲜龙活现的起身,咱们快马加鞭,赶去藏边,见到阿九小师娘,你拉了她白白嫩嫩的小手就走。夏师姑见你死了只道是你命薄,痛哭一场,也就算了,决不会怪你薄幸无情,也不会恨一辈子。你的师父、师哥、各路朋友,都只惋惜这样一位大英雄平白无故地吃了毒果死了,老天爷真没眼睛,不会背后骂你负人不义。要是你还不放心,咱们让崔希敏也吃果子,服出窍丹,一起假死假活,夏师姑再也不会生疑。” 承志道:“不行,不行。你瞧,我李岩大哥死了,他夫人自尽殉夫,要是青青见我死了就自杀,岂不是害了她的性命?”何惕守道:“夏师姑没跟你成亲,不算是你夫人,她不会自杀的。” 承志道:“倘若我们此刻快马加鞭,迳身西行,青青也未必能追得上。我不去藏边,是为了良心不安,不肯对她无情无义。否则凭她的武功,随时我要走,她也抓不牢我。” 何惕守道:“是啊!你一施展‘神行百变’轻功,天下没一人抓得你住,只怕师祖他老人家和木桑道长也抓不住。只有阿九小师娘先抓住了你的心,这才抓得住你的人。”承志正色道:“你烦得很,别尽叫阿九小师娘了。她这里都给你叫得眉毛动、眼睛跳了。” 何惕守道:“师父啊,这世上男子三妻四妾,事属寻常,就算七妻八妾,那又如何?咱们这个沙天广沙寨主,众所周知,除了恶虎寨里的凶恶雌老虎押寨夫人之外,还有五个小老婆,分置山东五府,青州一个,莱州一个,密州又一个,听说沂水、胶州也各有一个。他大老婆无可奈何,明知而不故问。师父,你是沙寨主的上司,他干得,你为啥干不得?你先取了夏师姑做我大师娘,再去娶阿九做我二师娘。我瞧那焦宛儿焦姑娘哪,对你也是含情脉脉、藕断丝连的,她可没把她那罗师哥有半点放在心上,徒儿旁观者清,你就娶了她做我三师娘。”承志脸一沉,斜眼而睇。
何惕守道:“师父你这可想错了,你以为我要劝你再娶我自己做我的四师娘吗?错了,错了!如果世界上没有阿九二师娘,我倒真想嫁你的,那时候要是你传我武功不尽心,我就扯住你耳朵,罚你跪下。世上既有了阿九这美丽可爱的小姑娘,我就一心一意只做你徒弟了。你全心全意地疼着她,向着她,宠着她,人家做你的小老婆还有什么好?”她说到这里,神色坚决,摇了摇头,咬紧牙齿,说道:“不做,不做,说什么也不做。”
承志笑道:“你不做什么?不做五毒教教主了是不是?你给我再找一个姑娘做五师娘,那你们五个人就结成五毒教啦!” 何惕守摇头道:“六毒教也罢,七毒教也罢,总而言之,我不做你的小老婆。” 承志微笑道:“多谢你。那为什么说得这么斩钉截铁?” 何惕守道:“我说出来,你会对我不好的。” 承志道:“那你不说罢。”
何惕守道:“不说又不痛快。好,就跟人说。第一,阿九这小妹妹娇娇滴滴,美丽无比,叫人一见就爱,我舍不得毒死她;第二,就算我当真硬起心肠,一个不小心失手毒死了她,你一定悲伤无比。整天哭哭啼啼,愁眉苦脸,对她念念不忘,她本来只有一百分可爱,你心里把她放成了一千分、一万分,月里嫦娥,天仙化人,你怎么还会把第二个女子放在心上。因此我决不做你小老婆!男人如不把我爱得要死要活,发疯发癫,嫁了她有什么味道?不管做大老婆、小老婆都一样。”
承志哈哈一笑,说道:“这话倒也是!以后你专心学功夫,我尽心教你就是了。” 何惕守恭恭敬敬地道:“多谢师父。” 承志道:“二师娘是不娶的,三师娘、四师娘都不娶!” 何惕守道:“你连大师娘都不娶,免得将来后悔莫及!悔之晚矣!” 此后一路之上,何惕守计谋横生,尽是奸诈邪道,要帮袁承志设法去寻阿九,最后自告奋勇,要去藏边代传情愫,袁承志皆不允准。
不一日到了马谷山,来到“金蛇营”中,营中兄弟大宴相迎,欢乐三日。孙仲寿等在山东练兵养锐,得到崔秋山传讯后,各处要紧所在更加守御得铁桶相似。李自成自西安传来圣旨将令,要取消“金蛇营”、“金蛇王”的番号称谓,孙仲寿一一奉命遵办,差人送上奉章,庆贺李自成登基为帝。李自成甚喜,颁下令旨,升袁承志为制将军,封孙仲寿为果毅将军。孙仲寿不断派遣使者与李自成联络,并打探军情。
李自成退出顺天府北京的情况,红娘子曾说了一些,但不明实况,有点儿语焉不详。孙仲寿曾派人去北京详加打探,这时向袁承志禀报,据探得军情:满清大军由摄政王多尔衮统领,命英王阿济格、豫王多(泽)各将万骑进军,与吴三桂联兵,在山海关外一片石大战,李军内部不和,实力大损,接战不利而退,谷大成部殿后,谷将军力战身亡,李自成退出北京,与刘宗敏、牛金星、宋献策、李过、李牟、李岩、田见秀等退向西安。
孙仲寿将探子找来的一些满清文告拿来给袁承志处,一篇是多尔衮与满清入关诸将的誓约,其中有一段说:“今入关西征,勿杀无辜,勿掠财物,勿焚庐舍,不如约者罪之。”另一篇是多尔衮入宫后的严令:“诸将入城,勿入民舍,百姓安堵,秋毫无犯。”又有“大清国摄政王”令旨:“前朝弊政,莫如加派,辽饷外又有剿饷、练饷,数倍正供,远者二十年,近者十余载,天下唛唛,朝不及夕,更有召买加料诸名目,巧取殃民。今与民约:额赋外一切加派,尽为删除,各官吏仍混往加派,察实治罪。”
孙仲寿叹道:“老百姓归苦不堪言的,确是加派。完了钱粮之后,州县一声‘加派’,名目繁多,都是数倍于正额钱粮,老百姓饭也吃不上,怎么缴得起各种‘加派’,逼得人全家老少上吊投河,就是这加派了。”袁承志问道:“清兵进京之后,可当真不入民舍,秋毫无犯吗?”孙仲寿叹道:“清兵虽是蛮夷外族,进京之后倒确是不入民舍,不掠财物,不掳妇女。”袁承志想起盛京崇政殿屋顶上听到皇太极与范文程、鲍承先、宁完我各人的对答,料想多尔衮是遵照先君的遗训,收罗民心,以图占我大汉天下。
孙仲寿又禀报:闯王败走山西后,满清苏亲王阿济格奉命来侵山东,不久攻入济南,东破青州,斩明守将赵应元,又平济宁满家洞。闯军“金蛇营”僻在鲁东,清军倒未来攻。这时南京明朝的大臣立了福王由崧作监国,其后即位称帝。由崧是崇祯皇帝的堂弟,他父亲常洵是前光宗皇帝的兄弟。福王虽离帝系较近,但为人昏淫,凤阳总督马士英力主立他,以便控制。南朝兵部尚书史可法以潞王较为贤明,则主张立潞王。但马士英掌握兵权,又与驻兵江北的四大总兵高杰、刘泽清、刘良佐、黄得功联络,派兵迎来了福王。史可法无可奈何,只得同意。四大总兵中高杰驻兵淮水,史可法要他去和“金蛇营”,共抗清兵进犯。
高杰原是李自成麾下大将,在军中与李自成的妻子邢氏私通。高杰怕风声泄露,李自成杀他,带了邢氏逃走,还带走了一批部队,他去投降朝廷,做到了总兵,与闯军为敌。他知金蛇营是闯军的精锐之师,驻地离他不远。他心怀鬼胎,不敢去和金蛇联络,却去和河南总兵许定国暗中勾结。不料许定国已暗中降清,假意设宴,杀了高杰。
袁承志问起南京情形,孙仲寿道:“南京城里,马士英大权独揽,重用魏忠贤的余孽阮大铖,事事非钱不行,腐败不堪,所有官职都可出卖。南京人有顺口溜:‘中书随地有,总督满街走。纪监多如羊,职方贱如狗。荫起千年尘,拔贡一呈首,扫尽江南钱,填塞马家口。’把江南人的钱都搜刮起来,填到马士英一家人的口袋里。”袁承志对青青道:“那个马士英,他的侄子就是你在南京杀的。”青青笑道:“原来小妹倒有三分先见之明,没杀错了良民。”
孙仲寿道:“江北各总兵跋扈,不奉朝廷命令。只史可法阁部在扬州,忠心耿耿,左支右绌,那也难得得很了,史阁部曾派人送礼来,要我们归顺南明,共抗清兵。我回答说:‘小将做不得主,待我们主帅袁将军回营,小将禀明史阁部的好意,再行奉覆。但本营以抗清护民为职志,必与阁部同一条心。”
袁承志道:“抗御清兵,本是先公遗志。史阁部是位好汉子,跟他联手,倒也使得。但南京朝廷如此腌脏,投降朝廷似乎不必了。孙叔叔、朱叔叔、罗叔叔、倪叔叔,你们各位以为如何?”孙仲寿等都道:“主帅高见,我们也都这么想的。”
罗大千道:“最近南京又有监禁太子的事,令人好生气愤。”袁承志询问详情。
罗大千道:“北京南来的一个官员,带了个少年同来,说是崇祯皇帝的太子……”袁承志心道:“这是阿九的弟弟,我倒见过。”罗大千道:“朝廷知道了,派人去查明,这些人有的在北京做过讲官,教过太子的书,太子一见就认了出来,先叫他们的名字。这些官员受过福王宏光皇帝和马士英的指点,说倘若真是太子,弘光皇帝就得让位,自然都回报说不认得。朝廷也不问情由,就将这少年下在狱中,到底是不是太子原也难说。这件事传了开来,在长江上游带兵力的将军中有个左良玉,官封宁南伯,驻兵武昌。他跟马士英不合,说监禁太子,乃是大大不忠,于是发兵东下,要清君侧,兵到九江,左良玉突然急病身亡,部兵由他儿子左梦庚统带。南京调黄得功沿江堵截,左梦庚不会打仗,兵败降清。”
朱安国道:“咱们该当回覆史阁部才是。”袁承志道:“便请朱叔叔辛苦一趟,送几件礼物去扬州,说我们愿以客军的身份,跟史阁部联手抗清。清兵如犯淮泗,我军便扰清军后方牵制,共同打仗,但我们不奉朝廷号令。”朱安国奉命而去。
不久,洪胜海、程青竹、沙天广、胡桂南、铁罗汉行留京伙伴齐到山东,来归“金蛇营”。袁承志与孙仲寿、罗大千、倪浩、沙天广、程青竹等整顿部署,准拟抗清援史,将三营的人马,操练得进退如意。
四月间消息传来,清兵都统准塔败明兵于沛县,攻陷徐州,此后又败刘泽清于淮安,通州、如皋等城皆陷,刘泽清降清。多铎大军由归德趋泗州,乘夜渡淮,将金蛇营和史可法部隔成两截。金蛇营兵少,难以正面大攻清军,派了一千兵到扬州助战,另在清军背后不断骚扰,以作牵制。不久便听到扬州城破、史阁部殉难的噩耗。其后朱安国满身血污地回报,说当日史阁部见到金蛇营派兵助战,大为赞叹感激,多多拜上袁将军,并对袁督师当年冤死一事大表不平,有一短简致袁承志,写了十六个字:“共抗清虏,督师有子,并肩御敌,洗冤报国。”
袁承志甚为感激,问起史阁部战况,朱安国不禁流泪,说清兵于四月十五日攻扬州城,史阁部五次拒降,奋力应战,朱安国也在他身边助战,到二十五日城陷,史阁部就义。金蛇营派去助战的一千多兵将大多殉难。城破后清军大肆烧杀,十日之间杀了八十余万人,后来称为“扬州十日”,惨酷无比。朱安国于城陷后带了少数部队兵逃出。
袁承志与孙仲寿等筹商今后大计,南京看来也指日可破。南明朝廷中君臣腐败,互相争夺权位。闯王败至山西,军纪未见大改,百姓不附,诸将解体,引兵至湖北时连战败绩,据说在湖北九宫山为村民所击毙,唯事无佐证,不知真假。刘宗敏等大将多数为清军擒斩。牛金星降清,连他的儿子刘铨,都在清朝做了小官,众人都说眼下时事艰难,继承袁督师遗志,惟有抗虏到底,虽清兵势大,又复悍勇无比,看来取胜无望,但大丈夫捐躯报国,有死而已。当下沙天广、程青竹分别去北直隶、山东布政司自己原来成辖的各盗寨,招揽旧属兄弟;吴平、罗立如、焦宛儿等去南京应天府招揽金龙帮旧人及其他帮会同道;罗大千、倪浩等人前往关辽一带,招揽袁崇焕在宁锦山海关一带的旧部。再加上盖孟尝等七省会盟的盟友,人众大集。“金蛇营”成立后,招揽的豪杰本已不少,但要抗清却大大不够,于是又竖起义旗,广募兵将,马谷山山前山后起造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