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剑和傲然道:“此刻胜负未决,你说这话未免太早了些。”当下长剑横胸,站在左首。刘培生叫道:“梅师哥,你站下首吧。”梅剑和不加理睬,只当没听见。原来各门派中的规矩,晚辈跟长辈试剑学武,必须站在下首,表示并非敢与对敌,不过是学习艺业、向尊长讨教之意。梅剑和站在左首,那是平辈相待,不认他是师叔。他左掌抱住剑柄,拱手道:“阁下用剑吧。”
袁承志决意挫他骄气,对焦公礼道:“焦老伯,请你叫人取十柄剑来。”焦公礼忙道:“袁相公快别这样称呼,我万万不敢当。”
焦宛儿手一挥,早有焦公礼的几个门徒捧了十柄长剑出来。他们见袁承志为师门出力,自然选了最好的利器,十柄剑一列排在桌上。烛光照耀下。十剑光芒互激,闪烁不定。众人目光在十柄利剑与袁承志之间来回,瞧他选用哪一柄。
不料袁承志拈起孙仲君刚才掷来的半截断剑,笑道:“我用这断剑吧!”此言一出,众人又是一阵惊讶,心想这剑没有剑柄,如何使法?只见他将半截剑夹在右手拇指与食指之间,说道:“进招吧!”
梅剑和大怒,心想:“你对我如此轻视,死了可怨不得我。管你是真师叔,假师叔,如此狂妄自大,便是该死!”臂运内劲,剑身振荡,只见寒光闪闪,接着是一阵嗡嗡之声,叫道:“看招!”剑走偏锋,向袁承志右腕刺来,心想你如此持剑,右手一定转动不灵,我对准你这弱点攻击,瞧你怎生应付。厅上数百道目光一齐随着他剑尖光芒跟了过去。
剑尖将要刺到,袁承志手腕微侧,半截断剑已然伸出。双剑相交,只听喀喇一声,接着当啷一响,梅剑和手中长剑齐柄折断,剑刃落地,手中只剩了个剑柄。
众人异口同声,“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袁承志向桌上一指道:“给你预备着十柄剑。换剑吧!”众人才知他要十柄剑,原来是预先给对方备下的。
梅剑和又惊又怒,抢了桌上一剑,向他下盘刺去。袁承志知是虚招,并不招架,果然他一剑刺出,立即回招,改刺小腹。袁承志伸断剑一挡,喀喇一声,梅剑和手中长剑又给震为两截。梅剑和跟着连换三剑,三剑均被半截断剑震折,不由得呆在当地,作声不得。
孙仲君叫道:“说是比剑,怎么却使妖法,那还比什么?”
袁承志抛去断剑,微微一笑,从桌上拿起两柄长剑,一柄抛给了梅剑和,转头对孙仲君道:“亏你还是本门中人,这手混元功也不知,说什么妖法?”
梅剑和乘他转头,突然出剑,快如闪电般刺向他后心,剑尖即将及身,口中才喝:“看剑!”这一剑实是偷袭,人人都看了出来。
袁承志身子侧过,也喝:“看剑!”梅剑和使的是一招“苍鹰搏兔”,袁承志依式而为,使的也是一招“苍鹰搏兔”。梅剑和跟着身子一侧,想照样让开来剑,哪知袁承志一剑刺出,立即转圈,等他身子侧过,剑尖也跟着点到。梅剑和只觉剑尖已刺及后心,吓出一身冷汗,使劲前扑,接着向上纵跃。岂料敌剑始终点在他后心,如影随形,任他闪避腾挪,剑尖总不离开,幸好袁承志手下容情,只点着他的衣服,只要轻轻向前一送,他再多十条性命也都了帐了。
梅剑和外号叫做“没影子”,轻功自然甚高,心里又惊又怕,连使七八般身法,腾挪闪跃,极尽变化,要想摆脱背上剑尖,始终摆脱不了。
袁承志见他已吓得双手发抖,心想他终究是自己师侄,也别迫得太紧,收剑撤招,笑道:“这是本门中的剑法呀,你没学过么?”梅剑和略一定神,低头喘息道:“这叫‘附骨之蛆’。”袁承志笑道:“不错,名字虽然不大好听,剑法却是极有用的。”
那边青青又叫了起来:“你叫没影子,怎么背后老是跟着人家一把剑呢?‘没影子’的外号,还是改为‘剑影子’吧!”
梅剑和沉住了气不睬,他精研二十多年的剑法始终没机会施展,总是心中不服,向袁承志道:“咱们好好的来比比剑。你的杂学太多,我可不会。”
袁承志道:“这些都是本门正宗武功,怎说是杂学?好,看剑!”挺剑当胸平刺。梅剑和举剑挡开,还了一剑,袁承志回剑格过。梅剑和待要收剑再刺,不知怎样,己剑已给粘在对方剑上,只觉袁承志反手转了两个圈子,自己手臂不能跟着旋转,只得撒手,一柄剑脱手飞去。袁承志道:“要不要再试?”
梅剑和横了心,抢了桌上一柄剑,剑走轻灵,斜刺对方左肩,这次他学了乖,再不和敌剑接触,一见袁承志伸剑来格,立即收招。哪知对方长剑乘隙直入,竟指自己前胸,如不抵挡,岂不给刺个透明窟窿?只得横剑相格。双剑剑刃一交,袁承志手臂旋转,梅剑和长剑又向空际飞出,啪的一声,竟在半空断为两截。
他抢着又取一剑在手,袁承志喝道:“到这地步你还不服?”刷刷两剑,梅剑和身子后仰避开,下盘空虚,给袁承志左脚轻轻一勾,便即跪倒,面目却是向天。袁承志剑尖指住他喉头,问道:“你服了么?”梅剑和自出道以来,从未受过这般折辱,一口气转不过来,竟自晕去。
孙仲君见他双目上翻,躺在地下不动,只道已给袁承志杀死,纵身扑上,大叫:“连我一起杀了吧!”
袁承志见梅剑和闭住了气,不觉大惊,心想:“如失手打死了他,将来如何见得师父和二师哥之面?”忙俯身察看,一摸他的胸膛,觉到心脏还在缓缓跳动,这才放心,忙在他胁下和颈上穴道中拍了几下。孙仲君双拳此落彼起,在他背上如擂鼓般敲打,袁承志只是不理,忙着为梅敛和施救。
青青和刘培生一齐跃近喝止。孙仲君坐倒在地,大哭起来。不久梅剑和悠悠醒来,低声喝道:“你杀了我吧!”刘培生劝道:“梅师哥,咱们听师叔教训,别任性啦。”
青青向孙仲君笑道:“他又没死,你哭什么?你对他倒真一往情深!”
孙仲君羞怒交加,忽地纵起,一拳向青青打去,她究是华山派好手,这一拳又快又狠,青青竟没能避开,只打得她左肩一阵剧痛。青青待要还手,孙仲君忽然“哎唷,哎唷”大叫起来,弯下腰去。青青一呆,怒道:“打了人家,自己反来叫痛?”袁承志向她使个眼色,青青不知是何用意,也就不再言语了。但见孙仲君双拳红肿,提在面前,痛得眼泪直流。
原来她刚才猛力在袁承志背上敲击,袁承志运气于背,每一下打击之力,都被反弹出来回到她自己拳上。初时还不觉得,待得在青青肩头打了一拳,突然间奇痛入骨,如千枚细针在肉里乱钻乱刺。要知袁承志恨她出手毒辣,不由分说就砍去了那姓罗的一条臂膀,相较之下,梅剑和虽然狂妄,真正过恶倒没有什么,是以存心要给她吃点苦头。
旁人不知,还道青青既是金蛇郎君的儿子,武功只怕比袁承志还高,孙仲君不自量力,当然是自讨苦吃了。十力大师、郑起云、万里风等却知孙仲君是受了反弹之力,只要拿筋按摩,点解相应穴道,便可止痛消肿,只是自知非袁承志之敌,不敢贸然出手解救。
梅剑和自幼便在归辛树门下,见到严师,向来犹似耗子见猫一般,压抑既久,独自闯荡江湖,竟加倍的狂傲自大起来。归辛树又生性沉默寡言,难得跟弟子们说些做人处世地道理,不免少了教诲。梅剑和自己受挫,那是宁死不屈,但见师妹痛楚难当,登时再也不敢倔强,站起身来,定了定神,向袁承志连作了三个揖,低声下气地道:“袁师叔,晚辈不知你老驾到,多多冒犯,请你老给孙师妹解救吧。”
袁承志正色道:“你知错了吗?”梅剑和低头道:“晚辈不该擅自撕毁焦帮主的信,又不该强行替闵二哥出头。”袁承志道:“以后梅大哥做事,总要再加谨慎才好。”梅剑和道:“晚辈听师叔教训。”
袁承志道:“闵二爷不知当年缘由,要为兄长报仇,本来并无不当。你和这里众位英雄受邀助拳,也都是出于朋友义气。现今既已明白此事缘由,大家罢手,化敌为友,足见高义。这一点我决不怪你。可是你做了一件万分不对的事,只怕梅大哥还不明白呢。”
梅剑和一愣,问道:“什么?”袁承志道:“咱们华山派十二大戒,第三条是什么?”梅剑和道:“适才师叔问弟子四条戒律,第三条,‘滥杀无辜’,孙师妹确是犯了过错,只好待会向罗大哥郑重谢罪,我们再赔他一点损失……”
焦公礼的一名弟子在人丛中叫道:“谁要你的臭钱?断了膀子,银子补得上么?”梅剑和自知理曲,默不作声。
袁承志转头向发话那人道:“我这师侄确是行为鲁莽,兄弟十分抱愧。待罗大哥伤愈之后,兄弟想跟他切磋一路独臂刀法。这功夫不是华山派的,兄弟不必先行禀明师尊。”
众人见过他的惊人武功,知他虽然谦称“切磋刀法”,实则答允传授一项绝艺。这样一来,罗立如虽然少了一臂,但因祸得福,将来武功一定反而高出同门侪辈了。焦门弟子见他又把孙仲君的过失揽在自己身上,倒不便再说什么。
梅剑和又道:“第六条是‘不敬尊长’,这条弟子知罪。第十一条是‘不辨是非’,弟子也知罪了。只是第五条‘结交奸徒’,闵二哥为人正直,是位够朋友的好汉子。”
众人大半不知华山派的十二大戒是什么,一听梅剑和这话,闵子华第一个跳了起来,叫道:“什么?我是奸人?”
袁承志道:“闵二爷请勿误会,我决不是说你。”闵子华怒道:“那么你说谁?”
袁承志正要回答,只见两名焦门弟子把罗立如从后堂扶出,向袁承志拜了下去。袁承志连忙还礼。罗立如右袖空垂,脸无血色,但神气仍很硬朗,说道:“袁大侠救了我师父,又答应授我武艺,弟子真是感激不尽。”袁承志连声谦让,说道:“朋友间切磋武艺,事属寻常,罗大哥不必客气。”
等到罗立如进去,但见孙仲君额头汗珠一滴一滴地落下,痛得全身颤抖,嘴唇发紫,袁承志见她已受苦不小,走近身去,便要伸手推穴施救。孙仲君怒道:“别碰我,痛死了也不要你救。”
袁承志脸上一红,想把解法说给梅剑和知晓,突然间砰砰两响,两扇板门被人掌力震落,飞进厅来。
众人吃了一惊,回头看时,只见厅外缓步走进两人。一个是五十左右年纪的汉子,腰缠草绳,一身庄稼人装束,另一个是四十多岁的农妇,手里抱着个孩子。孙仲君大叫:“师父,师娘!”奔上前去。众人一听她称呼,知道是神拳无敌归辛树夫妇到了。
归二娘把孩子递给丈夫抱了,铁青了脸,给孙仲君推宫过血。梅剑和与刘培生也忙上前参见。刘培生低声说了袁承志的来历。
袁承志见归辛树形貌质朴,二师嫂却是英气逼人,于是跟在梅刘两人身后,也上前拜倒。归辛树伸手扶起,说句:“不敢当!”就不言语了。归二娘给孙仲君一面按摩手臂,一面侧了头冷冷打量袁承志,连头也不点一下。
孙仲君肿痛渐消,哭诉道:“师娘,这人说是我的什么师叔,把我的手弄成这个样子,还把你给我的剑也踩断了。”
袁承志一听,心里暗叫糟糕,暗想:“早知这剑是二师嫂所赐,可无论如何不能踩断了。”忙道:“小弟狂妄无知,请师哥师嫂恕罪。”
归二娘对丈夫道:“喂,二哥,听说师父近来收了个小徒弟,就是他么?怎么这样没规矩?”归辛树道:“我没见过。”归二娘道:“要知学无止境,天外有天,人上有人。学了点功夫,就随便欺侮人。哼!我的徒儿不好,自有我来责罚,不用师叔来代劳啊!”袁承志忙道:“是,是!是小弟莽撞。”归二娘板起了脸道:“你弄断我的剑,目中还有尊长么?就算师父宠爱你,难道就可对师哥这般无礼?”
旁人听她口气越来越凶,显然是强词夺理,袁承志却只是一味地低声下气。焦公礼一边的人均是愤愤不平。闵子华和洞玄、万里风等人都暗暗得意,心想:“刚才给你占足了上风,你师哥师嫂一到,还有你狠的吗?”
孙仲君道:“师父师娘,他说有一个什么金蛇郎君给他撑腰,把梅师哥、刘师哥也都给打了,还胡说八道地教训了我们半天,全不把你二位瞧在眼里。”
原来归辛树夫妇因独子归钟身染重病,四出访寻名医。几位医道高明之士看了,都说归二娘在怀孕之时和人动手,伤了胎气,孩子在胎里就受了内伤,现下发作出来,这种胎伤千不一活。古方上说如有大补灵药千年茯苓,再加上成了形的何首乌或可救治。要不然便是千年人参、灵芝仙草,那可更难得了。如无灵药,至多再拖得一两年,定会枯瘦而死。
归辛树夫妇中年得子,对孩子爱逾性命,遍托武林同道访药。但千年茯苓已是万分难得之物,再加成形何首乌,却到哪里去寻?访了年余,毫无结果。眼见孩子一天天地瘦下去,归二娘只是偷偷垂泪。夫妻俩一商量,金陵是江南第一重镇,奇珍异物必多,于是同来南京访药。向武林同道打听,得知梅剑和等三名弟子都在此地。夫妇二人心想这三人都很能干,可以帮同寻药,立即找来焦家,哪知竟见到孙仲君手掌受伤。
归二娘本来性子暴躁,加之儿子病重,心中焦急,听了爱徒的一面之辞,当下没头没脑地把袁承志责备了一顿,这时听说他尚有外人撑腰,更是愤怒,侧头问丈夫道:“这金蛇怪物还活着?”归辛树道:“听说是过世了,不过谁也不清楚。”
青青听她无理责骂袁承志,早已有气,待听她又叫自己父亲为怪物,更是恼怒,骂道:“你这泼妇!干吗乱骂人?”归二娘怒道:“你是谁?”孙仲君道:“他就是金蛇怪物的儿子。”归二娘手腕一抖,一缕寒星,疾向青青肩头射去。
袁承志暗叫不好,待欲跃起拍打,但归二娘出手似电,哪里还来得及?只见青青身子一颤,暗器已中左肩。袁承志大惊,抢上去握住她手臂一看,见乌沉沉的是枚丧门钉。这时青青又惊又怒,已痛得面容失色。袁承志道:“别动!”左手食中双指按在丧门钉两旁,微一用劲,见钢钉脱出了三四分,知道钉尖没安倒钩,这才力透两指,一运内劲,那钉从肉里跳了出来,丁的一声,跌落地下。焦宛儿早站在一旁相助,忙递过两块干净手帕。
袁承志替青青包扎好了,低声道:“青弟,你听我话,别跟她吵。”青青怒道:“为什么?”袁承志道:“冲着我师哥,咱们只好忍让。”青青委委屈屈地点了点头。袁承志知她素性倔强,这次吃了亏居然肯听自己的话,不予计较,比往昔温柔和顺得多,很是欢喜,向她微微一笑。
归二娘等他们包扎好伤口,冷笑道:“我随手发枚小钉,试试他的虚实。要是他父亲金蛇郎君真有本领,怎么他连一枚小钉也躲不开?可见什么金蛇银蛇,只不过是欺世盗名、招摇撞骗之徒罢啦!”
袁承志心想:“二师嫂这时误会很深,如加分辩,只有更增她怒气。”便默不作声。
归二娘道:“这里外人众多,咱们门户之事不便多说。明晚三更,我们夫妇在紫金山雨花台边相候,请袁爷过来,可要查个明白,到底你真是我们当家的师弟呢,还是嘿嘿……”说着冷笑几声。
众人一听,这明明是叫阵动手了。焦公礼很是为难,说道:“贤伉俪威镇江南,大伙儿听到神拳无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