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南京的第二天,李剑心便要出诊,沉志远无法,只得特别关照柜上,替他安置了一个座席,他枯坐了一天,却无一个病人问津。他试图与大夫们攀谈,但人家时有病人就诊,也比较矜持,不好接近。
第三天上午,突见一青衣女子,劲装裹身,扶着灰袍老者,踉踉跄跄闯进店来。
那女子美艳如花,杏眼通红,急急对一老大夫说道:“老先生,家父受了重伤,请大夫救老人家一命!”
老大夫按上脉,又瞧不见伤在何处,皱眉道:“脉息如此微弱,可伤在哪里啊?”
姑娘还未回答,老者又吐了口血,惊得大夫连连摇头:“这是内伤,不好治呀!”
姑娘急得眼泪直流,颤声求道:“大夫行行好,救家父一命,小女子永志不忘!”
此刻老者已经昏迷,脸色苍白。已是奄奄一息。
老大夫叹息道:“姑娘,并非老夫见死不救,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呀!”
姑娘哭着向堂中所有大夫求道:“哪位大夫能救家父一命,小女子衔草必报!”说毕,双膝跪地,叩首不已。
大夫们为姑娘孝心所动,但都束手无策,只是连声叹息。
姑娘正哭得伤心忽听耳畔有人说道:“姑娘请起,待在下与老先生试诊。”
姑娘一抬头,却见一个剑眉入鬓,凤目重瞳,俊朗丰神的年青书生,正注视着自己,满脸同情之色。便赶紧站起来,行个万福,道:“多谢大夫。”
李剑心略一诊脉,知是内腑受伤,便道:“请到这边诊席上,待在下救治。”
他二人一边一个,将老者扶到李剑心的诊席上,十个大夫不禁相视冷笑。
李剑心取出银针,解开老者衣襟,果见胸前有一黑色掌印,十分清晰,便在穴上扎下三枚针,然后手书药方,递与柜中伙计道:“速将此药煎成汁,送来此处。”
伙计不敢怠慢,立刻照办。
姑娘小声问:“敢问大夫,家父有救么?”
说时俊眼泪湿,不胜哀伤。
李剑心安慰她道:“老伯伤得虽重,但无性命之忧,在下定将伤势治好,请姑娘安心。”
姑娘听得连连点头,粉脸上现出极大的安慰神色。这姑娘虽是布衣裤套,却掩不住丽质天生,于妩媚中透着朴质柔婉,令人相怜相惜。比起沈竹青来,不逊一分,给他印象极好。
姑娘一心放在老父伤势上,并未注意大夫在打量自己。
其实,李剑心并未说出实话,老者伤势极为严重,若不以内力疗伤,药物并不能见效,但在人多眼杂的地方,他又怎能施展神功?只好暂时维持住伤势,晚上另想办法。
他以指尖按压针杆,输进了一些真元,灰袍老者这才苏醒过来。
姑娘又惊又喜,道:“爹爹,好些了么?”
老者有气无力地说道:“丽儿,爹的内伤治好无望,你快快离开南京,只要逃得一命,再图报仇,千万不要陷入虎口……”
“爹爹,女儿决不独自逃生,要死也要和爹爹死在一起!”姑娘说着又啜泣起来。
李剑心道:“老丈且莫伤怀,在下定能治好此伤。”
老者看了看他,不胜惊异,旋又露出一丝苦笑:“多谢大夫美意,只是老朽此伤不比一般,非药物能治,先生美意,老朽铭感于怀。”
李剑心微笑道:“老丈不必多虑,在下自有救助之法,且请闭目静养,待服汤药。”
此刻店伙端了药来,由姑娘将汤药慢慢给老者服下,随即出了身大汗,老者顿感神清气爽,胸前的窒闷解除了许多。
李剑心道:“二位家住何处?”今日暂且回去歇息,明日在下登门送药行针。”说着取下了老者身上的银针。
姑娘道:“我们不是此地人,住大承恩寺附近的‘福喜’小店。”
老者道:“不敢劳动先生大驾,明日老朽自行登门求医吧!”
李剑心道:“不可,老丈切勿走动,在下治病送药乃份内之事,不必客气。”
姑娘感激道:“如此烦劳先生,小女子感恩不尽。”
见病人要走,柜台伙计便走了过来,道:“诊费药费共计二十两。”
姑娘一听大惊,失声道:“要二十两?这么贵啊!”旋即满面通红,十分窘迫,她哪里有这多银子,这下该怎么办才好?急得她手足无措地呆在原地,一颗螓首低低垂胸。
老者呐呐地道:“老朽出门已久,身上银钱已不足付药资,可否宽限二日?”
姑娘羞惭得头也抬不起来,焦急中忽然想起头上的玉钗,便伸手取下,轻声道:“这玉钗能不能抵药金……”
李剑心忙道:“姑娘不必如此,药金暂寄在下账上即可。”
转头吩咐伙计:“挂在在下账上。”
伙计诺诺连声,赶紧退下。
老者道:“又让大夫为难,愧煞老朽,这药金今后定当奉还。”
李剑心道:“些须小事,老丈何必认真?人生在世,谁个没有困难之时,二位请稍坐,待在下雇车送二位去吧。”
店中伙计十分精明,见李大夫如此关怀这对父女,想必是看中了人家姑娘,李大夫既是东家眼中的娇客。万万不可怠慢了他。于是赶紧不等吩咐便雇车去了。
老者道:“老朽金汉斗,小女金丽姝,请教大夫高姓?”
“在下李剑心。”
“李先生急公好义,我父女感激不尽。”
“老丈莫再如此说,愧煞在下。”
此时,马车已到。
金汉斗道:“就此别过,明日再相见。”
金丽姝那如墨的珠眸,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便低下螓首。
送走金家父女,李剑心复归诊席。他给金汉斗治伤的情形已落在一些待诊病人眼中,便纷纷抢着来让他诊病,直忙到关门他才清静下来。
是夜三更,他按事先打听好的方向,直奔承恩寺。
承恩寺是个游艺杂耍、陈列百货、三教九流、龙蛇混杂的地方。虽已半夜,依然有人东游西进。他从屋面掠过,不一会便下到地上,以寻找福喜客栈,不需多时,便找到了地方。
这是一家三流小店。房屋矮小,邋遢拥挤。金氏父女若不是手头拮据,怎肯住这种小店?他不禁充满了同情。他从大门上一跃而过,轻轻落在天井,只见周围漆黑,不时有呼噜声传来,此起彼伏好不烦人,不知金汉斗父女住在什么地方,把他给难住了。
突然,他听见了衣袂飘风声,有夜行人光顾这个小店。便赶紧掠到侧边房头,伏在瓦楞上窥探。
只见小天井里接连落下三人,轻功俱都不弱,虽然夜色漆黑,但李剑心运功于目,依稀看得出三人面目,这三人年岁不大,都在三十以上。
只听一人道:“姜大哥,那小妮子和那糟老头儿就住这一间!”
姜大哥道:“好哇,走,敲门去!”
其中一人便大摇大摆上去敲门:“喂,小妮子,快出来跟大爷们走啊,看你今日还想逃得掉!”
李剑心怒火上升,原来是一群歹徒。
此刻门倏地开了,金丽姝苗条的身影站在门口,只听她娇斥道:“你们这群恶贼,姑娘今天与你们拼了!”
那姜大哥哈哈一笑:“小妮子,姜大爷我既然看中了你,谅你插翅也飞不出南京城!”
住店的客人早被惊醒,议论声从各间房中传出来:
“好大胆,公然来抢人!”
“你知道什么?来人是南京一霸的大少爷,有什么事是他不敢做的?”
“啊,姜家的大少爷来了,快别多嘴!”
“唉,这姑娘怕是躲不过去了。”
又听金丽姝骂道:“无耻!”
只见她双手一动,两把二尺长的短剑寒光闪闪,疾如电掣般向姓姜的刺去。
“好厉害的姑娘!”
“对,让姓姜的也吃些苦头。”
“哈,玫瑰花带刺啊,姜大少不妙啦!”
住店的客人在室内大声议论。
此时,三人中一人急忙跃上挡住余丽姝,嘴里道:“好啊,我火眼彪罗泰陪你小妞过几招。”只听一声响,抖出了三节棍,乒乒乓乓,挡住了金丽姝的攻势。
金丽姝一咬银牙,闪电般变换招式,只见她身手矫健,贴近对方递招,全使的是狠辣招数,剑剑不离罗泰要害。这罗泰身手也自不弱,三节棍拦、砸、点、劈,招式精练,出手迅捷,两人以快对快,倏忽间过了二十来招,一时分不出上下。看得李剑心暗暗佩服,没想到金姑娘居然练就一身不凡的技艺。
姓姜的抽出铁锏,喝道:“吴三弟,亮兵刃,并肩子上,把这小妞捉了!”
说着便挥锏而上,锏式沉重有力,只几下便把金丽姝逼退两步。与此同时,姓吴的手舞一把弯刀,“嗖嗖嗖”劈出几刀,招式十分古怪,把金丽姝逼得手忙脚乱。
“你们大伙瞧啊,三个大男人拾掇一个姑娘家,还他妈的称什么霸!”
“以众凌寡,是南京一霸的本色!”
“……”
店中议论纷起,直骂姓姜的一伙人。
姜少爷大怒,吼道:“你们这群下三滥的东西。明日姜大爷定叫你们一个都走不脱,放火烧了这贼店,全将你们当猪烤!”
忽听一个哭腔叫道:“老少爷们,求你们免开尊口,我这小店烧了,拿什么糊口啊!”
原来这是店老板在说话。
众人一时沉默下来。
再说三人围住金丽姝,使她无法突围而出,要不是怕伤了她,只怕金丽姝早已不支。但她却毫不畏惧,两把短剑势如蛟龙,使出的招式左右不同,加上她存心拼命,那三人一时也无奈她何。
李剑心再也按捺不住,他立即从瓦楞上跃下,施展幻影迷踪,像个轻飘无实的影子,绕着三人旋了一圈,三人依次觉得手腕上被什么东西点了一下,进兵器也拿捏不住了,呛啷啷相继坠地。这情形不仅把三人吓呆了,连金丽姝也不禁愣在那里,不知是怎么回事。
那些躲在室内看热闹的客人,也同时发出一声惊呼。
姜大少爷心知有人暗算,便朝房顶上骂道:“什么王八羔子敢暗算你家花花大岁姜大爷,有种的下来!”
罗泰更不待吩咐,一纵身上了房,却什么也瞧不见,只好驾道:“藏头露尾算什么英雄?快滚出来见个真章!”
剩下的一个也赶忙亮出名号:“大爷追魂刀吴世保,你小子莫非敢跟我贵州青龙洞结下梁子么?那就下来让大爷见识见识!”
李剑心见众人都往房上找,不禁好笑。
可旅店中的人却瞧见了。
“咦,金姑娘身后多了个人!”
“莫非就是他,怎么先前没瞧见?”
李剑心出声道:“听见了么,在下在这里呀,怎么都往房头上找?”
四人听见他的答话,全都吓了一跳,特别是金姑娘,声音出自她身后,惊得她急忙举双剑护身,倏地转过身来。
李剑心连忙后退一步,道:“金姑娘,别慌,是在下。”
金丽姝定睛一看,愣了:“是李大夫?”
李剑心点点头:“小心,人家要动手了。”
金丽姝连忙和他并肩而立,一颗芳心大慰,没想到危急关头会有人相救,更没想到救她的人竟是白天给爹爹治伤的大夫,看不出年纪轻轻竟然身怀绝技,也不知用什么暗器把对方的兵刃都打落了。
这时,姜、罗、吴三人也看清了对方是个后生,并不是什么高人,胆气一时大壮,他们纷纷拾起掉落的兵刃,虎吼一声把两人围住。
姜恩隆喝道:“小子通名,竟敢管我花花太岁的闲事,大爷看看你有什么来历。”
李剑心冷声道:“在下李剑心,没什么来历,奉劝你们赶快离开,免得再讨无趣。”
罗泰大怒:“好小子,趁人不备施放暗器,今日大爷毙了你!”
他一抖三节棍,夹头就是一棍。忽然,他的棍在半空中停住了。紧接着手中一轻,三节棍已到了对方手中,他一下变得呆若木鸡,莫明其妙的愣站着。
李剑心道:“在下用的是暗器么?这回瞧清楚了吧!”
姜恩隆运足劲力,一锏使个横扫千军,带起一股劲风直击对方腰腹。
“小心!”金丽姝叫道。用手拉扯李剑心,想使他后退。
李剑心纹丝不动,待锏扫过来时,以手中三节棍猛击一下,敲个正着,“当啷”一声,锏落在地上,直震得姜恩隆虎口发麻,吓得不知要怎样才好。
房上的追魂刀吴世保见同伙吃了亏,急忙从房顶跃下,舞起一片刀光,指向李剑心。还没等他近身,李剑心一抖三节棍,三节棍成一直线,像根铁棒直戳光影,只听“当啷”一声响,吴世保虎口酸麻,一把弯刀震得脱出了手,再也无法逞凶。
李剑心将三节棍扔在地上,从容地对金丽姝道:“姑娘,在下与老伯诊病,请带路。”
金丽姝万万没料到这位儒雅的大夫,武功竟如此之高,三下两下就打发了一个凶徒,不禁大喜过望,知道爹爹有救了,但她慑于花花太岁等人的淫威,不免还有些犹豫,呐呐地道:“这些恶徒……”
李剑心道:“放心,不碍事,由他们去吧!”
姜恩隆等人气得要死,可手腕不听使唤,只能用另一只手拾起兵刃。
姜恩隆道:“好小子,这个梁子结定了,有种的别走,大爷明日找你。”
李剑心冷声道:“要是再敢为恶,在下出手绝不容情!”
三人心中一抖,急急上房走了。
煞星既走,各间客室的门都开了,拥出了许多穷苦客人,把李剑心团团围住,七嘴八舌,讲个不停。
“李爷,你老是神仙下凡吧?要不,一抬手就把南京城内的霸王给制住了!”
“李爷,你给南京人出了口气,痛快啊!”
“李爷,千万要小心呀,姜家老爷厉害得紧,特别是两个教师爷,是高手中的高手!”
这些人都是在承恩寺广场讨生活的江湖客,有算命卜卦的,玩杂耍的、卖药的,还有的是行商走贩,短工打杂。他们久历江湖,阅历甚丰,虽有热肠却无能耐,只好躲着不出来,现在,终于轮到他们吐一口闷气了。
李剑心听了一会,抱拳拱手道:“各位好意,在下心领,金老丈伤势严重,请各位让路,在下还要治伤呢!”
众人纷纷闪开让路,待二人进了屋,他们的兴致还没过去,站在小院子里议论刚才的打斗,人人眉飞色舞,兴奋异常。
第二天,李剑心的大名便在南京城内流传,这是李剑心万万想不到的。
再说李金二人进了屋,屋里早已点着灯,金汉斗正待倚在床头等着他们。屋外发生的事,他早已听得清楚,一见李剑心,便谢道:“大夫身怀绝技,今番救了小女,不知该如何报答才好。”
李剑心道:“老丈休要如此说,江湖上彼此相帮,怎提得上恩惠二字?”
金汉斗道:“大夫怎知小女有难?”
李剑心把自己前来的意图说了,父女二人感激不尽。
金丽姝忽然又问:“李大侠第一次是用什么东西击落三个兵刃的?怎么又会到了我背后,差点把人家给吓死了。”
灯光下,金丽姝娇艳如花,活泼可爱,李剑心心中不禁一动,微笑答道:“我只是在他们手上拍了一下。并未使什么暗器。”
“哟,用手拍?怎么我没瞧见你的影子?”
“许是太黑的缘故。”
金汉斗听了一惊,心想,这青年当真有如此快的身法?连丽儿都能瞒过?这简直叫人难以相信。
这时李剑心道:“老丈,治伤吧。”
金汉斗连忙答应。
李剑心又道:“老丈所受内伤,大概是两次,相隔时间约两个多月,不知在下可说对了?请老丈指正。”
金汉斗大大叹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