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啊……她想要的是独一,我也是。只不过,她要的是后宫无二的权,而我想要一生一人的情。”君泱复又抬眼看向天边月轮,眼神温柔像是看着心爱之人,“也说不清谁更贪心些,但归根究底是差不多的,我也没办法站在道德高点批判她。只能说我们都倒霉了些,想要的,就算是去争,去夺,费尽心思去抢,也还是得不到,想不来。”
笑着笑着,君泱的眼角却有温热的晶莹淌出来,一滴一滴,慢慢碎在地上,“曾经是我,今朝是她,明日可能又成了我……倒霉的和在笑着的,在这地方,哪能有定数?如今看起来我是得意了些,可也不过表面的风光罢了。你说要我不要去找你,是觉得我留在这里更好些,是害怕那个地方不好,不愿意带我去,对不对?”
君泱有些微醺,是微醺,才会让已经习惯了淡静,习惯了戴着面具示人的她卸下心防,在这暗夜里痛哭失声。毕竟是后宫内院,不论如何,安处殿里也不会有掖庭那样暗黑的夜,但她却忽然有些怀念曾经的某一夜,掖庭长长的暗巷里那人为她燃起的火折子,很暗的微光,却只是为她一人,也开始怀念曾经为那人留下那盏昏黄小灯的自己。那是她特意为他留的,只为他一人,那时的她,心底还是有情的。
“你不愿意带我去,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可是,可是……”
可是你知道吗?我并不愿意一个人留在这里,我不想这样活着,一点都不想……我不喜欢这个地方,不喜欢这里的人,不喜欢那个皇帝,不喜欢暗夜里仿佛能将人吞噬掉一般的深深墨色,不喜欢不喜欢全部都不喜欢……甚至,我开始讨厌我自己了。
刘康,你知道吗,我甚至都有些讨厌起自己了。
盈盈月光下,是一个女子缩在阴影里边紧紧环住自己,她哭得声嘶力竭,若不是宫人早被她遣退得远了,这般模样,这般情景,第二日一定又要被传成宫里一桩新鲜消息。
哭累了,酒水化作眼泪流淌了个干净,君泱于是擦擦脸站起身来,眼睛仍是红的,面上却早没有了表情。她始终记得在这地方学到的第一件事情,那就是在这个地方是不能表露真实情绪的,那些共你欢笑的人未必是真心同你欢乐,那些愿意安慰你眼泪的人也未必是真心疼惜你的难过。相反,你的情绪会变成他们利用和了解你的最佳点,既是这样,同人说都不行,又怎么能表露些什么呢?
这两年里,除却君泱极受圣宠,后宫中还有一人,亦是圣眷不衰。
那人就是永延殿苏经娥,苏眉。众所周知,苏经娥与最新被册封的安处殿君婕妤最是亲近,两人时常结伴出游,宛若姊妹。
这后宫啊……除了最开始抱着的目的和幻想,如今在这里的人,大多在意的都还是怎么活下去,而活下来的人,在意的都是怎样才能活的更好。谁都没有错。
是啊,谁都没有错。
虽然不喜苏眉,虽然仍是想去和班婕妤亲近的,但如今自己变了模样,曾经的故人见状,自然也就远了。除却手足亲情,没人谁会无故和别人亲近,要么是喜欢你的性子,要么是喜欢你的模样,而要说只单单喜欢你这个人,那一定是建立在足够了解的基础上,且你的身上至少要有一样吸引那人的东西。而很显然,此时君泱所表现出来的模样,已和以前全然不同,既是这样,远了故人也是正常。
挽着苏眉的手在御花园散步时,君泱浅笑盈盈,身侧的苏眉亦是笑得眉眼弯弯。
她早学会了假意逢迎,并将所有情绪都藏得滴水不漏,从侧面看起来,现在的君泱早不是最开始的君泱了。如今的她,衣着看似简素却带了隐隐的奢华瑰丽,脑子里想的是,只要能做成自己想做的,只要能报了仇,这些算的了什么呢?
从内而外,好像她早不是最初的她了。
事实上,人之一生,其路漫漫,谁能保证自己真能始终如一不变,谁能保证自己真能以初心待人待事分毫不改?没有人能做到的,没有人。
只是,就在君泱慢慢接近着苏眉,琢磨着自己的计划的时候,这中间却突然生出一个变故。而这变故,来自于与刘骜素来亲近的富平侯——张放。
在入宫之前君泱便知道张放其人,只是,却不是因为他的才华或是伟岸事迹,而是因为他和皇上之间传出的一些晦涩情事。张放生了一副好模样,若说刘骜是剑眉星目生得极为俊朗,那张放便是天生一双含情眉眼,俊美艳丽,民间市井里常有此类流言,便是冚城地处偏远都能流传了去,可见其事流传之广。传言都说,二人情趣相投,相貌相当,便是两人虽同为男子,站在一起看起来却也没有什么不般配。
市井小民听这些传言只图个新鲜,而仕人听了多是唏嘘感慨长叹,粗人听着便是兴起吆喝一声,老人听了难免觉得这样的感情上不得台面……不论是谁,总之都觉得这样的感情久不了,那时的大家都说皇上怕只是图个新鲜,不久就要疏远那张放了。却是这个时候,皇上亲封张放富平侯,待荣宠,张放其人一时显赫之至。
可是,就算传的这样广,从前的君泱对这样的传言却并不感兴趣,而她入宫之后又对刘骜一见倾心,自然也没想多的,再后来,发生了那些事情,更是容不得她想这么多。但近来皇上与那张放时常勾搭一处,却令君泱不得不多想,而一想,这些事情便都想了起来。
靠着椅背,手执书简,君泱的双眼却是无神,明显神思游离在别处。
忽然想起那一日自己去建章宫找他,正正遇上了一回传说中的富平侯爷,果然如传言一般身姿纤细,眉眼含情,虽是男儿身,却生了一副女儿像,极为清秀好看,想来,若换身女装那也是个美人。
只是这美人的性子却似不温和,君泱礼貌性的对他低眉笑笑,他却是瞥了一眼之后立即移开视线,没看见一样,而眼角带出的几分情绪却没藏住主人心思,显得极是轻蔑。
那一日刘骜破例没有将她留下为他研磨添香,却是言辞含糊将她打发回去,也是自那日起,刘骜便少来了安处殿,也少来了后宫各殿,说是国事繁忙,其实是随着富平侯出宫游玩了……后宫从来是个人多嘴杂藏不住事情的地方,就算他稍有遮掩,毕竟是国之君主,他的动向,他做的事情,谁不知道呢?
可是,知道,却没想到,这后宫之中的确是将迎来一场变故,是张放点燃的印子,却不是因为张放其人,而是因为张放为刘骜引荐的一个女子。传言那女子为富平侯府的舞姬,说她窈窕轻盈,身若弱柳迎风,貌可倾城,尤其善琴善舞,其人妙绝,其琴妙绝,其舞更是妙绝,能于人掌中翩翩。正是因舞姿轻盈如燕儿翩飞,故而人将之称为“飞燕”,而对于她的本来名字‘宜主’却是忘记了。
从那之后,那女子也只以飞燕为名,冠上一个赵氏姓,合为赵飞燕。
飞燕飞燕,光听名字就知道是一个美丽的女子,听说皇上每日每日跑出宫外就为了去富平侯府与之相见,而如今,那女子被送入宫来,以待诏宫女的身份侍候皇后起居。
☆、131不过舞姬
皇后哪里会不明白刘骜的意思?每日每日看着镜中的自己颜色不再,身侧的女子却是颜色翩翩若画中人,自是心气不平。
但那又怎么样?
毕竟当了六宫之首那么久,她也不是蠢的,自然知道什么心思显露得,什么显露不得。于是,就算心下不平,但也知道那赵飞燕如今是皇上心上的人,故而如今那赵飞燕虽是侍候着她,但皇后却并未将她随意使唤,只做一般宫人相待。不论皇后心思如何,这般相处,看着总是极为亲切的。
初时听闻赵飞燕善琴,且有一张名为“凤凰宝琴”的古琴之时,君泱在惊讶之余心底亦是有些惊喜的,或许,她天生便对善弹琴曲的人有好感吧。
只是,入得掖庭之初,活计粗重,她的身子又虚,那一阵子受到的折磨太甚,她的手指早已是毁了,再弹不得琴。可纵然如此,曾经的喜好却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君泱仍记得少时幼稚的心愿,想当个琴师,想凭借琴音寻得知音之人。如今虽是时移事易,但她并非忘记了初心,只是将那份初心小心的藏了起来,不再让人轻易看见,仅此而已。
可是当真正见到那个女子,听了那个女子的琴音,她却忍不住有些失望。
不是她奏的不好,只是那琴声里边,分明是技法有余,感情不足,并未表现出分毫奏琴之人的心绪。可就算这样,单看她面上神情,却分明是全神贯注,仿佛在琴曲中融入了心神。
倚在刘骜怀里,君泱瞥了一眼那边奏完一曲浅笑示意的女子,只觉得这个人该是不简单的,不然也不必做出这些假象模样。不过后宫之中的女子,有几个是心思澄澈的呢?那样的人一般呆不久。
睁开了微闭着的眼睛,刘骜眸底带笑,环着君泱的手臂紧了紧。
“孤记得君儿的琴也奏的极好,如今想来,却是许久未曾听见君儿的琴音了。”
君泱慢慢的在刘骜的怀里挪了挪,顿了很久,这才终于缓缓抬起头,眼底似是含了无限隐忍的情绪,又似有几分的委屈,但不论眼底情绪如何复杂,她的面色始终带了抹笑。
“皇上有所不知,当初在掖庭里边,君泱被分到的地方是浣衣司,那里做的不是别的,正是为宫内清洗衣物被单,无论是盛夏还是寒冬,那里一方活水池总是很凉,夏日还好,但是冬天就尤其的冻人。”说着,君泱停了停,略微低眼但很快又抬眸,状似无谓道,“不知皇上可记得前年的那个冬日,那个冬日尤其的冷,君泱的手指就在那个冬日被水给冻坏了,自那之后什么精细的活计都做不得,以后也怕是再碰不了琴。”
刘骜眼底的笑意一分分减淡,环着君泱的那只手却一点点收紧。
半晌,终于重重叹出了声,刘骜眉头微皱,“当年……是孤的错。”
君泱缩在刘骜怀里不声不语,却是还未退下的赵飞燕在这时候开了口。
“飞燕亦是喜琴之人,也知此时劝婕妤切莫太过伤心也是无用的,入宫之前,飞燕曾听笔下说过婕妤琴曲之妙,却不知婕妤……提及婕妤的伤心事,飞燕深感抱歉。不过,飞燕愚钝,以为世间佳音未必需琴,乃是存于人心。”
刘骜望向她,微微眯了眯眼,“哦?”
赵飞燕低眼垂首,更显姿态恭顺,她的脖颈纤细白皙,在那微微弯下的时候总带出到肩胛处一道好看的弧度,令人赏心悦目。
“婕妤心思灵巧未变,陛下又是婕妤的知心之人,都说习琴习琴,琴音是用来表达心声,诉说情思,而其间最重要的就是一个懂得自己琴音的人。而今琴音不在虽是有憾,但转念想想,或许少了丝竹一类的嘈杂之音,婕妤反能将曾经尘封琴音中的心意更好的传达出来呢?陛下是婕妤的知心人不假,但再怎么清楚明白,也都敌不过一句真心实意面对面说出的话不是?毕竟,这才是真实的,较之那虚无的琴音,这才是更加温暖的记忆,日后回想起来,也都会带着微笑吧。”
说着,赵飞燕的面色微微一红,带出的满是小儿女的情绪,娇怯含羞,衬着那张精致面皮越发显得颜色翩翩,叫人光是看着便觉得想去怜惜。
倚在刘骜的怀里,君泱越发对这个女子存下戒备,但她早不像从前那么傻,会将情绪表露出来。
“飞燕妹妹说的是,琴本就是为自己所奏,为懂得自己的人所奏,君泱如今虽是不能再弹琴,但晓得那些心思并非没人懂得,也就够了。”说着,君泱似是羞怯的望了刘骜一眼。
她不是不知道男子最吃的就是这一套,更不会不知道刘骜如今正是看重她的时候,能利用的当然要利用,感情这种东西,尤其是帝王的感情,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变了,再次之前,她当然还是要好好把握。
刘骜大悦,显然对着*汤很是受用,于是轻轻在君泱的眉间落下一吻,随后复又转向那赵飞燕,说出的都是夸赞的话,其间隐约有一句,夸的是她虽为舞姬,倒也当得起那句端庄娴静,有大家之风。
闻言,君泱在心底都要笑出声来,端庄娴静?其实,若真要选择,君泱无论如何都觉得班婕妤比这赵飞燕端庄娴静上几百倍。她一直敬重班婕妤,敬她为人正直端和,重她文才出类拔萃。可是,这宫廷女子的作用本来就是讨皇帝的欢心,在这一点上,你做的好了,那才是重要的,而是否有才反而是不重要。才女固然受人钦羡,固然有许妙文佳句让人赞叹不已,然而无形中一个淡静端华的架子摆在那儿,总是容易让人敬而远之。
会做诗通情理的班婕妤,终是敌不过能飞舞善言辞的赵飞燕。
在讨人欢心上,或许,赵飞燕独有一手,毕竟自幼沦为官婢,若无迎合之能那才是可笑。
皇后喜欢看戏,在这深宫里边,更是隔几日就要挑着让演几场。
往日里君泱其实是不喜去的,总归和皇后也算是互相认了个清楚,倒是没必要再做出些姊妹情深的戏码。她们互相左右不得,皇后有这后宫至高的权,而她拥有皇上似是全心是宠爱,自是谁也对付不得谁。
可今个君泱却来了,坐在位上,看着台上风光,虽不是很喜欢,但是看着皇后不悦的模样,她倒是觉得有趣。这后宫里边最需要做的便是表面功夫,故而,皇后每每看戏总忘不了给各宫通传一声,只是没想到不顺眼的人今日忘记了要识趣些。
有些人啊,许是当真量看两相厌,皇后只看了两场戏便先行离去,可走的时候却也不知有意无意,把随侍的赵飞燕留在了这里。
君泱原是悠闲的坐在位上饮着茶,却不想一旁的女眷在皇后离去之后聊开了,倒是热闹开心的模样,既是热闹起来,那自然话题便也慢慢放的开了些。这时候,一个颇不受宠又喜欢踩低捧高的容华望向一旁的赵飞燕,微微斜了斜眼,极看不上似的,说了些不好听的话,情绪显露无疑。
容华的品阶不算低的,将将在经娥后边,这个女子虽能位列容华,尚算有些姿色,但在这宫中也算不得多么出众,只一看便知道她绝不是靠着自己和皇上的宠爱走上来,而既然不是靠着自己,那么后台一定很硬。
无谓公不公平,反正公不公平这都是既定的,而他人怎样,与自己都是毫无关系,不相干的人不相犯不相交就好了,君泱慢慢放下手中茶盏,只当做没注意,继续看着戏。
所以说,一个人能走到什么样的位子上,能达成多大的成就,能拥有多少东西,这都不是没有道理的事。
端容华捻起几颗蜜饯,有意无意走向稍稍站得前些的赵飞燕,意有所指道,“这戏真是好看的,只是,看多了,也就不吸引人了,还容易叫人挑出刺来。嘿,这位妹妹你看那个戏子……呀,舞步倒是好的,只是舞得好又如何?水袖甩起来都糊住了脸呢。”
在座之人都是值得赵飞燕身份的,也知道皇上最近宠她得紧,只是宠得紧又如何?终究是没有封品阶的。端容华这话算是一语双关,毕竟在座的都是知道的,赵飞燕是舞姬出身,而那话里意思亦是不用多说,大家都可明白。
赵飞燕只顿了顿,便回了礼,不动声色应道,“容华说的是。”
端容华见她隐忍,越发得意,于是轻轻挑了下巴微微抬头,理了理未乱的发髻,那发间的步摇珠钗简直要晃花人眼睛。
她的声音有些尖细,带了些刻薄的味道,缓缓开口,言语说得极慢,“戏子这种人啊,抛头露脸,上的了台却最是上不得台面,即算是一时惹人注目,到底低贱。便是那戏好看,却也不过给人看得一时热闹罢了,倒是呆不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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