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宝笑了笑;岔开了话。
他没有对沈琴说的是;下午三老爷在书房对着他做完那副小像时;神态也三太太看那副小像时神态差不多。
三老爷曾说道:“宝哥这眉眼长得得好;倒是比瑞哥、珏哥他们几个还像珞哥。”
当时沈宝只觉得小像有些新奇;想着自己瘦下来竟会这般俊秀;旁的倒是没有多想。
待听了沈琴的话;沈宝方想起沈来;确是与画中人相似。
这倒也不奇怪;沈与沈珞毕竟是同曾祖父的从堂兄弟。
不过瞧着三老爷的意思;显然想要隐下沈肖似沈珞之事。不管出于什么缘由;沈宝都不愿意多事。
三房稍间;三老爷歪在炕枕上;有些意兴阑珊。
三太太摆摆手;打婢子们下去;亲自奉茶;坐在炕边;道:“老爷还在想那邵氏曾孙?”
对于邵氏之事;三太太也晓得些;毕竟二房与原籍本家不亲近;总要有个说法。对外人是一个说辞;对于三太太这嫁进来的沈家妇;自是不会瞒着。
三老爷接了茶盏;在嘴上抿了一口;点点头道:“沈肖似珞哥这个消息可万不能让二嫂晓得。珞哥没了这几个月;她已经魔怔了;要是知晓此事;谁晓得会闹出什么来?”
“有大哥、大嫂在;何须老爷担心?再说二嫂糊涂;二哥可是明白人;不会节外生枝。”三太太安慰道。
三老爷道:“且不说当年恩怨;只看大嫂这次带了七个族侄回来;却提也没提那一支;就晓得她与大哥的意思。二嫂去何家闹腾已经惹了大嫂不痛快;不过是瞧在珞哥面上;无人与她计较;要是她再闹一回;怕是大哥也容不下她。”
听三老爷这么一说;三太太安静下来。
三老爷见妻子半响没动静;抬头望过去;就见她神情怔忪。
“想甚呢?”三老爷问道:“可是下午我带宝哥回来;扰了你清静?”
三太太忙摇头道:“我这里有什么好扰的?能有人陪老爷说话;我欢喜还来不及……”说到这里;有些迟疑:“老爷怎忽然对宝哥热络起来?要是让孩子误会了;总是不好。”
三老爷闻言;沉默了好一会儿;伸手将妻子的手握在手中:“这次来京诸族侄中;瑞哥不仅资质佳;为人又稳重;与本生尊亲关系又疏离;实是嗣子不二人选。”
三太太看着丈夫;脸色一点点转为苍白:“老爷……”
三老爷沉声道:“当年孙姐姐离开咱们家时;我已经记事;本是咱们家受了孙太爷大恩在先;又对不起孙姐姐在后。大哥、大嫂受太爷遗命;祭奉孙太爷香火;对于照看孙太爷唯一这点骨肉自是责无旁贷。早先想要安排在咱们名下;是有珞哥兼祧长房;到底顾及着珞哥。如今珞哥已故;长房无嗣。这两日;我也看出来瑞哥心性坚韧;专心举业;又拜得名师;以后定要要走科举仕途。与其让他在咱们这房;还不如去承继长房。这道理我能想得到;大哥、大嫂自也能想得到。不过是怕扫了咱们兴致;方不好与咱们说知。”
三太太闻言;不免黯然;不过看着丈夫忧心忡忡地看着自己;立时精神一震;强笑道:“我没事;老爷不必担心我……若是老爷喜欢宝哥;那就选宝哥;正好以后也能多个人陪老爷。”
三老爷摇头道:“除了瑞哥剩下诸族侄中;宝哥心性最通透;人也聪明;又是个荣辱不惊的。要是能被二哥选上;好生教导几年;即便比不过珞哥;举业应没问题。他又长相与珞哥三分相似;说不得也是缘分。”
三太太闻言;不由皱眉:“二房之事;大哥、大嫂都不插手;老爷也省省心;随二哥、二嫂去了就是。”
她这般说;倒不是嫌丈夫多事;而是担心他多思多想累的自己。
三老爷道:“咱们总共就兄弟三个;不管二嫂怎么闹腾;瞧着二哥模样是不愿离开老宅。以后小一辈兄弟过来;也是要共居。要是二房选了爱淘气的;说不定又生出是非。至于咱们这房……”
看着妻子的脸;剩下的话;三老爷有些说不出口。
三太太与他做了十几年夫妻;哪里瞧不出丈夫为难;反手握着丈夫的手;轻声道:“咱们这房;就让瑞哥兼祧吧……”
三老爷见妻子如此平静地提及此事;不由动容。
三太太笑了笑道:“连老爷与妾身都赖大哥、大嫂照看;再多添了嗣子;也不过是给大哥、大嫂多找麻烦而已……”
“是我对不住你……”三老爷低下头道:“若是你当年嫁给旁人;说不得早已……”
不待说完;已经被三太太伸手止住。
三太太满脸恬淡笑容:“老爷这样自责;难道也要妾身跟着自责早年不曾为老爷纳妾?这天下福气;总不能一个人享尽……我没有儿子;却有一个好夫君;老爷没有女儿;却有妾身这个妻子……如今不要嗣子;等过几年却有嗣孙;又有什么不美……”
沈瑞只想着自己或许会承继三房;还不晓得大老爷夫妇与三老爷夫妇都不约而同地有了决断;自己的身份逐渐明朗。
在状元府用了晚饭后;沈瑞便同王华夫妇辞别;被王守仁亲自送回沈家。
保太坊与仁寿坊本就挨着;步行不过一刻钟的功夫;王守仁便没有叫人预备马车;师生两个并肩而行;踱步回来。
王守仁想起沈瑞破题的度那么快;问道:“你这半年常做时文?”
沈瑞点头道:“隔一日做一篇;依是有些不顺手。”
王守仁道:“解题立意还罢;典故成语贫乏;用词单调生硬。改日我列个书单给你;以后除了四书五经;你再多通读些史书典籍。”
沈瑞老实应了。
王守仁又道:“当年你师公中了状元后;我便随着进京;算是在京城长大;也有三五好友;还有交好同年。等过了初五;你抽出两日时间;我带你出去访友。”
这是要将沈瑞这个学生;正式介绍出去。
沈瑞再次应了;心中不免雀跃。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王守仁这千年大儒认可的知交好友;当也不是俗人。
说话功夫;师生两个已经走到沈宅大门外。
王守仁止住脚步;对沈瑞道:“你代为师同沈侍郎、徐淑人转告;就说天色将晚;我就不冒昧打扰;过几日再来与二位拜年。”
沈瑞应了;在王守仁的目送之下;带了长寿进了沈宅大门。
他打长寿下去歇着;自己没有回客院;而是去了书房。
他既是客居;出门回来;总要与长辈打个招呼。
大老爷不在书房;沈瑞便又去了二门上。
二门上的婆子态度倒是恭敬;倒是没有提什么需禀告方放行之类的话;看来是早得了吩咐。
到了上房;吴妈妈正在廊下与婢子说话;见状忙迎过来;笑道:“太太方才还问起瑞少爷;担心瑞少爷回来晚上吹了夜风;刚要吩咐人去车接。”
眼见天色昏黑;沈瑞也有些不好意思:“是我同老师说话;一时忘了时间;回来了迟了。”
吴妈妈忙道:“老奴可不是唠叨少爷;瑞少爷同先生一别好几年;这到了一起可不是有说不完的话。”说话的功夫;亲自挑了门帘;又扬声向里头禀道:“老爷;太太;瑞少爷回来了……”
第一百四十六章 一元复始(一)()
大老爷与徐氏正商量明日年夜饭之事;到底是丧中;即便有族侄们在;也不好太过喧嚣。
不单单是顾及二老爷、二太太;就是他们这做伯父、伯娘的;想到珞哥也不好受;不愿太热闹。可又不宜太冷清;众族子千里迢迢地过年;都是半大年纪;过节时候难免想家;总要让大家多些欢喜才好。
见沈瑞过来;大老爷与徐氏都住了话茬。两人问了几句王家做客的事;沈瑞也转述了王守仁的话
大老爷先是一愣;随即笑道:“这王伯安;从瑞哥这里论起来;倒是长了辈分。”
徐氏也笑道:“待到了王侍郎跟前;这辈分还是只能各论各。”
大老爷点头道:“王伯安少时持才傲物;这些年看下来倒是踏实下来。如今分到工部观政;亦是尽心尽责;倒是比寻常新进士强上许多。”
他能称赞王守仁;沈瑞身为弟子;却不宜点评师长;只能安静听了。
王守仁眼下这点挫折同他以后的境遇相比;实不算什么。等到正德登基;刘瑾弄权;才是王守仁的苦日子。只是自己既已知晓;难道还让眼睁睁地看着王家父子因得罪权阉而贬流?说不得要想个法子;帮助王家父子避开此劫。
外头天色渐黑;到了将掌灯时分。
眼见沈瑞还穿着外出衣裳;显然一回来就过来;徐氏与大老爷与其说了几句话;便打吴妈妈送他回去。
郝妈妈、冬喜、柳芽等人都在;见沈瑞回来;冬喜、柳芽上前服侍沈瑞梳洗;换了家常衣裳。
吴妈妈在旁;则是拉着郝妈妈问起的沈瑞这两日起居可否有不便宜处;饭菜可用的妥当之类。
郝妈妈都一一答了;吴妈妈看了冬喜、柳芽一眼道:“瑞少爷身边的小大姐看着年岁都不小;以后如何安置瑞少爷可提过?这两个小大姐服侍瑞少爷倒是实心实意;身契这里用不用太太与那两家说一声?”
哪里有送人不送身契的?多半是那两处长辈;不放心四房;方将身契留下。
如今这两人服侍得既忠心;沈瑞与之相处又好;自是将身契收到手中;方是长久之道。
郝妈妈与大家一起北上;与两婢早就熟了;听着话两人口气中;俨然奉沈瑞为主。
郝妈妈也有些拿不准这两人身契是不是真的如沈瑞早先所说依在旧主手上;迟疑道:“两位小大姐以后安置倒是不曾听二哥提过;这两人身契之事需不需麻烦大太太;老奴可不敢多嘴。”
吴妈妈服侍徐氏回南;又受徐氏吩咐;对于沈家四房之事格外留意;自然早晓得郝妈妈是老安人吩咐下的人;不过见她一路上乖觉;待沈瑞也殷勤周道;便晓得是个明白人。
见她如此谨慎;并不倚老卖老替沈瑞拿主意;吴妈妈只有满意的;笑道:“老姐姐服侍瑞少爷北上;也是辛苦;我们太太都在眼中;先前还与我夸老姐姐忠心仔细来着……”
“哪里敢当大太太的赞;不过是尽本分罢了……”郝妈妈满脸堆笑道;后背却直冒冷汗。
幸而自己没有老糊涂;去听老安人的安排;倚老卖老辖制小主人;否则别说沈瑞会不会忍下;就是徐氏也不会饶了她。只是二房选定的嗣子若真的是沈瑞;那她先前的种种算计都落了空;未免有些
郝妈妈前脚刚走;后脚三太太那边便打青荷过来送了一包裹过来。
还是对沈琴、沈宝那番说辞;什么怕针线上忙;新衣裁的不多;担心大家家常换洗衣裳不宽裕;便改了三老爷未上身衣裳;请侄子们莫要嫌隙;云云。
沈瑞自是叫人收了;又有郝妈妈上前往青荷手中递了荷包。
看了看窗外黑的差不多;沈瑞便对青荷道:“天色晚了不好去扰婶娘休息;劳烦姐姐回禀婶娘;明日早饭后我再过去亲自道谢。”
青荷是三太太贴身近侍;自是晓得三太太话这么说;实际上要送的正主就是眼前这少年;越客气;笑吟吟应了;回去复命。
冬喜将包裹打开;便见里面是两件簇新夹棉衣裳;一件平绒蝙蝠面的;一件素缎暗葫芦纹面;摸着都不厚;倒是正合适在屋子里穿;又正对年节。
“这衣裳倒是精致;二哥快来比一比长短。”柳芽摸着衣服料子;道:“到底是侍郎府;家常衣裳都用这么好的料子。”
冬喜向来仔细;看了看衣裳袖口针脚;只觉得细密;绣的暗纹亦是浑然天成;道:“二哥;这倒是瞧不出是改过的。”
沈瑞点点头道:“婶娘既这么说;咱们就这样听着就是了;想来其他几位族兄那里;婶娘也都有馈赠。”
一夜无话;次日就是年三十。
用了早饭;沈瑞换上那件平绒蝙蝠面夹棉新衣裳;想起一件事;吩咐冬喜预备荷包。
这荷包是连冬喜都有份的;冬喜倒是不好自专。
沈瑞想了想;道:“郝妈妈那里十两;剩下你们四个每人五两。”
冬喜闻言;忙道:“二哥;是不是赏了太多?二哥还不知在京城多久;手上银钱还是当省些花。
沈瑞摇摇头道:“就这样吧;难得来一次京城;你们手中也富裕些好。等过了初六;市面上的铺子开张;叫长寿领你们上街。”
他这里并不缺银钱;先前换的庄票就有几百两银子;又有沈举人给的金子;还有郭氏预备的一份。今日头午沈理过来;又留了庄票给他。
冬喜见状;接着问道:“那粗使婆子与两个小丫头那里?要不要使人问问其他几位少爷那里的打赏?”
沈瑞想了想道:“不用费事;直接问问她们在二房这里月例是多少;按一个月月例赏就是。”
说到这里;想起沈琴、沈宝、沈琳这三个都不是富足的;沈瑞拍了拍脑门道:“这两日忙的事情多;倒是忘了这一茬。一会儿你将碎银子拢一拢;分出些来;我去谢了三婶娘后;往各处送一些。”
冬喜闻言;笑道:“怕是不用二哥费心;大太太瞧着是个周全人;当不会忘了此处……”
话音未落;便见柳芽进来道:“大太太打人来送东西。”
来的不是吴妈妈;是另一位周妈妈;也是徐氏身边得用人。
她身后跟着两个小婢;一人手中托着一个托盘。
周妈妈笑着说道:“这是我们太太使针线上缝的新衣;因匆忙;只有两套。我们太太说了;请诸位少爷们先穿着;等过些日子再补。还有这里;是五十两银子两贯新钱;给瑞少爷零花使;其他少爷也是一样的。”
郝妈妈接了;少不得又递上荷包;亲送了出去。
冬喜看着那两套新衣裳;迟疑道:“二哥用不用换衣裳?”
沈瑞摇头道:“今日就这么穿吧;明日再换那个。”
虽说三太太是长辈;可沈瑞不爱白收东西;向来习惯“礼尚往来”;便使冬喜寻了回礼包好;主仆两人一道去了三房。
三老爷、三太太夫妇两个;昨晚便听了青荷传话;用了早饭;就依旧留在屋子等沈瑞来访。
这道谢还罢;实没想到沈瑞会预备“回礼”;而且又合了两人心意。
三老爷所得;是一幅唐寅所绘美人图。
是之前何泰之分给沈瑞的;沈瑞因昨日听三老爷爱画美人图;就想到这幅画。虽说有几分舍不得;可想想凭着沈宝与祝允明的关系;以后自己去吴县四大才子跟前求字画也有了渊源;便也忍痛了。
三太太这里;则是一块歙砚;是沈瑞在松江淘换到的。不过因太小巧;更适合闺中用;便也只做个收藏。这次进京;除了金银等物;沈瑞所收集的这些文玩雅物不放心留在家里;都带了上路。
去年唐寅虽落第;可其才名在京城也颇有传扬;又是祝允明好友;三老爷自然也是晓得其名。
见了这幅美人图;三老爷便如珍似宝;有些舍不得移开眼。
待看了题记;晓得其绘者是去年在京城闹得沸沸扬扬的唐解元;三老爷不由叹道:“只从这幅画就能瞧出唐解元才名名副实归。可怜交友不当;白白地折了功名。”
说到这里;三老爷肃容对沈瑞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就是这个道理;不过也有唐解元自己行事猖狂、放荡不检的缘故。前人之鉴后事之师;瑞哥当引以为鉴;宁可少交友;不可交损友;行事当谨慎本分;即便得意处亦不可张扬太过。”
沈瑞站起听了;道:“侄儿谨遵润三叔教诲。”
三老爷为幼弟;早先虽有个侄子在;有两个兄长在前;也轮不到他来教诲。眼见沈瑞乖巧听话;三老爷心中生出几分欢喜;摆摆手叫沈瑞坐了;侧过身去看三太太手中砚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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