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瑞则是轻抚马车;心中也是惊讶不已。因为这马车车厢用的都是红檀木。虽说车厢奢侈整洁;看仔细看看;便能看出这车厢年份不短;少说也得有个几十年。
徐氏南下当是乘船;这马车总不会是京里来的;当是苏州府这边的。
这般大气奢华的马车;主人除了当年被罢相后寄情山水的徐有贞;不做他人想。
沈瑞将已知的徐家消息在心里拢了拢;徐有贞九女;祝枝山亡母行五;徐氏行六;魏校母行七;何泰之母行九。那个写下“切瓜诗”;十几岁就夭折的神童才子;不知还在不在世;生母行几。
其中祝母、魏母嫁到苏州;徐氏、何母嫁到京城;看来这仕宦人家联姻;多半如此;不是在任上;就是在原籍。
前日族亲在宗房吃宴时;沈瑞无意曾听人提起一嘴;说是沈珞生前定下的未婚妻子是徐氏亲甥女;早年还曾被徐氏接到身边养育;与珞哥亦算青梅竹马;两家订了亲事后;方被接了家去待嫁。
加上贺泰之早先念叨的姐姐在苏州之类的话;那沈珞未婚妻子多半是那位何家小娘子。否则一个十多岁的小娘子;正当贞静为主;闺中待嫁;怎会随着外亲长辈出远门。
徐家这样仕宦人家;嫌少有招赘的;如今继承徐家香火的;也是嗣子嗣孙。
车厢里;除了徐氏、沈瑞、沈珏外;还有个十来岁小婢。
徐氏一边乐呵呵地与沈珏说话;一边吩咐小婢预备吃食。
条凳下有抽屉;里面东西倒是齐全;炭炉、吃食;还有各种打法时间的小玩意;如九连环、孔明锁之类的。
“这马车倒真像是出远门使的。”沈珏感概道:“要是坐这样的马车出远门;都不用入客栈驿馆;错过了宿头也不怕了。”
徐氏笑着摇头道:“这马车是出门使的不假;可却离不得驿站客栈。人好糊弄;这拉车的马却不能含糊;需预备备马;每日最少要换两次缰;需精心照看;喂足了豆子;否则也拉不动。”
“这么费事?”沈珏道:“那还不如寻常马车方便呢;原来是中看不中使。”
徐氏笑问道:“珏哥就没察觉出点别的好处?”
“什么好处?不就是宽敞么?”沈珏不解道。
徐氏便看向沈瑞:“瑞哥可晓得了?”
沈瑞点点头道:“这马车稳;车开起来;也不觉得颠。”
口中说着;沈瑞心中已经打定主意;以后一定也订制一辆四轮马车。
同颠簸难忍的二轮马车比起来;这四轮马车真是太给力。
对于马车的好奇一过;沈珏想起沈瑞提了好几次的唐解元;又想起前天先行一步离开的祝枝山等几位表亲;问道:“婶娘;咱们在苏州停几日?”
徐氏摇头道:“日子赶得紧;那边已经订好了官船;明天下午直接到苏州码头登船;后日一早就行船北上。”
沈珏吃惊道:“这么赶?怪不得祝表兄他们要提前一步回去”
沈瑞闻言也呆住;不过算算日子;现下已经是十一月二十三;想要在除夕前赶到京城;还真是耽搁不得;要不然大家只能在船上过年。
运河行程;北上顺水;南下逆水。北上的话;倒是比走6路要快的多。不过也仅限官船;出入闸口时;耽搁的时间短;民船入京;这段水路要走两个来月。
沈珏因沈瑞对唐解元的推崇;怕他失望;安慰道:“这次错过;下回来见就是。苏州离松江又不远;总有能见着时。到时咱们厚着面皮去扰祝表哥与魏表哥;他们俩还能将咱们轰出来?”
沈瑞点头道:“嗯;那就下次请贺表哥帮忙引荐……”
徐氏在旁;听这族兄弟两个说话;好奇道:“瑞哥很是推崇唐解元?”
“久仰大名;想要见识一番。”沈瑞道。
五百年后;大家没有几个会记得弘治皇帝是谁;正德、嘉靖是什么关系;可又有几个没听过“四大才子”的。“唐伯虎点秋香”的段子;知名度不亚于“白娘子永镇雷峰塔”、“梁山伯与祝英台”;大家耳熟能详。
徐氏不由深思;道:“瑞哥想要做才子?”
沈瑞摇头道:“侄儿不想做才子……心哀则鸣;这世间才子多有坎坷波折处;侄儿还是盼着自己做个平平碌碌的庸人……”
第一百二十七章 顺水行舟(一)()
站在甲板上;看着渐渐远去运河码头;沈瑞心中颇有激荡。
再有一个月就能到京城;现下京城到底是什么样;沈瑞生出几分期待;又带了些许彷徨;莫名其妙生出一种“近乡情怯”的心情。
若是自己到了京城;在白塔寺、潭柘寺这些传承到后世的地方;埋下个木头天体模样;五百年后被人现;会不会有科学家将此归于五百年前“天外来客”带来的外星文明?
要是自己留下一个羊皮卷;指名给五百年后的亲人;会如愿么?
沈瑞脑袋里天马行空;最后归于静寂。
五百年不是五十年;实在太遥远。五百年后的世界还是原来的五百年后么?
旁边沈珏、何泰之两个凑到一起;正在眺望船队前方的黄马快船。
如今是浅水期;又是冬日;南下的船很少;运河上的船只多是北上。除了沈家众子弟搭成的这只船队外;其他船只都是靠右同行;让出中间水路。
顺水行舟;前头又无船只遮拦;这只船队的度行驶起来非常快。
“这船行驶的好快”沈珏惊叹道:“一个时辰下来得走多少里?”
何泰之南下时就是坐船;对船也了解些;答道:“风力够的话;一个时辰五、六十里。”
“风力?”沈珏抬头望向船帆;今日虽风和日丽;可依旧能瞧出轻微偏北风。
“现下是顺水逆风;不过船也挺快的。”沈珏瞧了一遍道:“苏州到京城总共两千多里水路;那要是顺当岂不是十多天就到了?婶娘怎么赶路还这么急;一日也不歇?”
何泰之白了他一眼;指了指队伍前面那六、七嗖船头、船身都箍了铸铁的护卫船:“珏表哥瞧瞧那些是什么?”
沈珏望过去:“不是护卫船么;在前头开路的”
何泰之却是卖起关子;不肯立时就说。
看到沈瑞在旁;若有所思的模样;何泰之道:“瑞表哥可知晓?”
沈瑞点点头;道:“那是破冰船。等到了山东;运河里有浮冰;需要用这个清开冰凌。不过就算有破冰船跟着;水路也只能走到山东。出了山东;北运河该冰冻了。”
不知现下的京城;同后世的京城气候差多少。
后世的京城;每年公历十一月底河水结冰上冻;算成阴历就是十月中旬后;如今已经是十一月下旬;这水肯定冻实了。
沈珏笑道:“倒是忘了;北边是冷的。怪不得大婶子曾说过了山东换6路;原来是这个缘故。”
水面上本就湿冷;又是这个时节;船行起来又带着风;三人在甲板上站了站;便被徐氏唤回屋子。
他们这次搭乘的船队;总共有十四、五艘船;除了三艘贡船外;还有六、七艘护卫船;剩下五、六只大大小小的官船;都是跟在贡船后边蹭水路的。
运河上;行船有先后;贡船为先;漕船为次;官船再次;民船最后。
为防有人借贡船谋利;朝廷有律令;从江南往京城运送皇贡的贡船“不许载诸人;不许载诸物”;在沿途水闸;对于贡船的搜查也极为严苛。
可是上有政策;下游对策。
南京本就是冷衙门;捞油水的地方少;这隶属南京各衙门的九百九十八只贡船;就成了摇钱树。
贡船上不许载人;那就不载;不许载货;那就不装;可贡船船队中;可以塞只官船之类的。
沿途司税太监之流;看在南京司礼监面上;对于这些船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行。
一来二去;这成为贡船队伍的潜规则;往来人员货物;几乎明码标价。
为了配合贡船度;随行船只都不算大;可也委实不算小。
沈瑞等人搭乘这一只官船;船长二十七丈;船阔八丈。
船上搭乘的;除了徐氏领着外甥、外甥女并一于沈族子侄晚辈之外;还有原品致仕还乡的南京工部侍郎一家;进京升转陛见的三位南京六部司官;还有来苏州公于完毕返京的御用监少监;南京锦衣卫受命进京的一千户、一百户。
御用监少监是从四品;锦衣卫千户是正五品、锦衣卫百户正六品。
大明朝权利中枢;名义上之掌握在皇帝与阁臣手中;实际上是皇帝通过厂卫行独断之权。
因厂卫的存在;内官与锦衣卫气焰熏天;使得官民百姓谈之色变。
在这艘官船上;甲板上共有三层楼舱;顶层舱层便由那少监与两位锦衣卫用了;二层是徐氏与沈家诸子所在一层;一层是那位致仕侍郎一家;几位司官则在甲板下一层。
因楼上是厂卫;楼下有官宦女眷;徐氏便约束小辈;除了停船时去甲板上放风;其他时间就在二层带着;省的冲撞了旁人;节外生枝。
因徐氏的诰命身份在;又有礼部侍郎家的女眷递帖子拜会;又有南京几位司官递帖子问安。
众小辈中;年长的如沈全、沈珠;已经十七岁;就被徐氏提溜出来;跟着二房管家出面打理庶务交际往来;剩下几个年少的;则被徐氏带在身边;或是读书;或是摸牌游戏;一日里倒有小半日功夫相处。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两、三日下来;徐氏对于沈家子弟的资质品行就又多了几分认识。
在读书勤勉上;沈琳最用功;沈瑞次之;沈宝再次之;沈琴与沈珏两个;则是最懈怠。
遗憾的是读书最勤勉的沈琳资质最差;属于那种木头脑袋不开窍的;拿着书背半天;可是问他他自己也不知自己背的是什么意思。
在牌桌上;沈珏最活跃、沈琴次之、沈宝再次之;沈琳与沈瑞两个最安静。
面对输赢钱财;沈琳最上心、沈琴次之;沈宝再次之;沈瑞与沈珏两个最淡然。
平时接人待物;沈瑞最稳重;沈琳次之;沈宝再次之;沈琴与沈珏两个最活泼。
沈瑞并不在族兄弟跟前抢尖争风;懂事的跟个小大人似的。
看着这样寡言稳重的沈瑞;徐氏只觉得心里又酸又软。
当年孙氏初进二房时;比现下沈瑞年岁还小些;刚刚十岁出头。
徐氏自己不过是刚进门的新妇;身份长媳;上敬公婆;中要服侍丈夫;下要照拂两个小叔子;已经提着十二分小心。彼时徐家已还乡;她在京城就只有几个年岁相差很大;往来并不亲近的姐姐在;心中带了几分惶惶。
大学士府出身的徐氏;即便中间经历父亲罢相外放入狱除官流放;可还是被很好的教养大。
原本对于孙氏的到来;徐氏心中是存忧虑的。
一是孙氏出身商贾;商贾人家的教养与仕宦人家的教养不同;两人年纪又差了好几岁;怕多有摩擦;二是孙氏是三太爷亲自择的儿媳;又专门接进门教养;如此疼宠之下;要是个任性的;徐氏与之相处也要陪着小心。
一接触孙氏;徐氏就现她是个娴静乖巧小娘子;并不掐尖要强;也没有小门小户人家出来的那种寒酸小气。
徐氏在家虽不是长姐;可下边也有妹妹;见孙氏如此乖巧;便去了那份小心试探;也将她当妹妹般待。
因这个缘故;等三老太太话让徐氏教养孙氏时;徐氏也是甘之如饴;尽心尽力。
孙氏就如同沈瑞一般;学东西非常勤勉;资质也好;学什么都快;又不像其他小孩子那样容易骄傲自得。
三老太太在背后常道“商贾粗鄙;重利少情”;可孙氏身上从没有商贾人家的恶习;对于钱财等物;也并不怎么放在心上。
徐氏本当她天真浪漫;不知世情的缘故;才不将金银放在心上;直待为孙氏置办嫁产后又接手孙太爷诸多产业;徐氏才知晓;孙氏眼下无尘;不是不知晓银钱的重要;而是自小富庶;从不缺这个;才不将这个当回事。
有孙氏在;四房日子早年也平顺;近些年虽有些不如意;沈瑞一时半会影响也不大。
想到这里;徐氏不担心沈瑞会被京城繁华眯了眼;倒是有些担心他不知生计艰难。
虽说孙太爷留下的产业;足够沈瑞享用一辈子;可人生境遇;谁也说不好;难保有三起三落的时候。
沈瑞前几年虽吃过苦头;可也只是长辈一时苛待;离民生经济还远着。如今银子足足的;他如此从容;若是银子没了呢?他会如何?
顺境时候;人都会表现自己良好的一面;只有到困境;才更容易暴漏短处。
徐氏在悄悄观察沈家诸少年;沈珠也在偷偷留心徐氏。
刚被徐氏提出来与沈全一起陪着管家往来交际时;沈珠心中曾暗暗窃喜;跟着管家行事也尽心尽责。可他向来聪明;没过两日便现不对劲。
徐氏留意试探那几个小的;却将他们两个年长的完全撇开。
这是连探查都不探查;就将他们摒弃在嗣子人选外?想一想;似又在情理之中。毕竟他们俩年纪最大;过嗣后嗣父母也教养不了两年就大了。
反不如几个年岁小的;嗣父母好生教养几年;再放出来进学做官;嗣父母与嗣子之间感情也深厚些。
沈珠心中酸涩;难受了半日。
不过想一想爹娘长辈的贪婪嘴脸;沈珠还是不死心;想要突破困境;又不愿低三下四去徐氏身边逢迎。
到底该怎么办?
乱糟糟中;沈珠看到了何泰之;想到他差点成了沈珞的小舅子;再想想内舱里一直闭门不出的那位徐家小娘子;立时醍醐灌顶……
第一百二十八章 顺水行舟(二)()
二层船舱;何泰之房。
“珞表哥是个极聪明的人;四岁会背《百家姓》;五岁能写尺方大字;八岁能作诗;十岁开始做时文。”提及故去的沈珞;何泰之伤感中带了骄傲:“若不是去年姨父让珞表哥压了一科;说不得珞表哥去年就能中进士。大明朝十七岁的举人常见;十七岁的进士又有几个?除了成华年出的那个十六岁进士;其他十八、九中进士都算年轻的。”
沈珠感慨道:“尝在书上见‘慧极必伤;四字;珞大哥许正应在此处。”
何泰之虽不过十来岁;可对于生死也生出恻然来;黯然道:“难道聪明人;都不长寿么?”
沈珠向来自诩聪明人;听了这一句;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十七岁过院试;在族兄弟中已是佼佼者;可昨日到运河码头;随着祝、魏两家来码头上送行人中;还有一孱弱少年;十三岁的蒋焘;是何泰之八姨母家的表兄;也是今年六月过的院试;论起来还是他的同年。只是他排名在中后;蒋焘却是第二;为苏州府学廪生。
在年岁相仿的沈家子弟中;他前头还压着沈瑾。出了松江;更是泯灭众人。
不说十三岁的蒋焘;还有眼前这小童;九岁能过县试;自己当年四书还没读通。
何泰之想起沈珞与身体不好的蒋焘;心里难受;便也当沈珠的缄默是难过;劝道:“珠表哥也别难过……珞表哥转世投胎去了;说不定多少年后;还能碰上……”
不过是长辈拿来哄他的话;他便来劝慰沈珠;心里哪里不晓得;安慰话只是安慰话;人没了就是没了。
沈珠长吁了一口气:“珞大哥是二房单丁;伯父、叔父们定寄予厚望。如今这失子之痛;也不知要伤心多久。”
何泰之想起沈珞故去后自家那场纷乱;还有船舱里暮气沉沉的胞姐;只觉得头皮麻;小脸团成一团:“还是早日振作为好。逝者已矣;其他人还得活着。”
沈珠晓得何泰之这感触当时为了他胞姐;却不好将话题问到小娘子身上。
徐氏与何泰之姨甥两个;都没有提过何家小娘子就是沈珞的未婚妻;可大家多猜到。
身为徐氏外甥女;何小娘子同沈家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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