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这行当,通常是两条路。
要么在欢场沉浮一辈子,年老色衰时买几个小姑娘调教着,当个鸨母。
要么从良,寻个人嫁了
小门小户的她们瞧不上,也养她们不起,没准哪一日穷了再把她们卖了。
理想的就是寻个高门大户,或是富贵人家,正经做个妾室,从此终身有靠。
金胭脂一直是做着两手准备的,玉珠宝珠就是她从一个鸨母手上买来的,认作妹妹,却一直调教着迎来送往的诸事。
另一边她也在努力往第二条路上走,无论最开始靠上九头蛟的龙头孟弘通,还是后来想跟秦耀、如今跟了张,都是极力想从良。
玉珠从胭脂身边离开自立门户,本也是想效仿她走她的老路。
到了文登后,搭上了靖海卫的指挥使冯佑,金玉珠眼前的路就开阔了。
因跟着胭脂,她原也认识些海上的人,再通过冯佑的路子,给人牵线销赃拿好处,便也攒下不菲的身价。
冯家门她是进不得了,至多是个外室。
且冯佑虽此时是指挥使,但谁知道多暂能调走呢。
等她搭上了外戚王家,就踏实多了。
王家是不会走的,地方上也无人敢惹这样的外戚人家。
她想着背靠王家,便是不嫁,自开个青楼,当个省心省力的东家也是好的。
直到宝珠来到她面前,给她带来了一条全新的路。
“我有本事有手段,在大人手下当个女管事绰绰有余。大人仁义,从不亏待手下人,也许了我了,与我寻个得力的夫婿,正经做个太太奶奶去。
“他日便是我说是寡妇再嫁,坐产招夫,有大人做靠山,也是不怕的。总好过一辈子在这臭泥里陪酒卖笑。”
要说玉珠为此就动心了,也不尽然。
但玉珠最大的优点就是,识时务。
在人家手掌心里,她不应又岂会有好果子吃?
她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捏着些有用的消息,将自家卖个好价钱罢了。
两人沉默以对半晌,门外忽然传来鸨母焦急的叫嚷声。
“这位爷,这位爷!姑娘歇着呢,容我通传一声啊!哎哎,你再往里闯,我可不客气了,叫人打了你出去!”
屋内两人对视一眼,都皱了眉头。
这种硬闯的事在青楼里太常见了,鸨母若是处理得了,早就叫打手将人打出去了。
能这样大呼小叫的,便是根本惹不起的硬茬子,知会里头姑娘小心罢了。
宝珠立时机警的蹿到衣柜边,取了个家什在手中,藏在身后。
很快大门便被人踹开了,一个高壮的刀疤脸汉子闯了进来,回头冲鸨母大吼一声“滚”,声若洪钟,面目狰狞可怖,气势骇人。
玉珠却在听到这一声后松懈下来,挥手让鸨母退出去,又打发了小丫鬟看着外头,方慢悠悠坐下来,敲着桌上残席,问来人道:“怎的弄了这副鬼样子来,谁认得出!吃了吗?可要叫人换了酒菜来?”
那汉子摸了摸脸上粘着的狰狞刀疤,嘿然一笑,道:“就是让人认不出才好。”说着又警惕的看向宝珠。
听玉珠道是自己人不用疑心,那汉子方摆手继续道:“吃什么,哪儿有心思吃了。有个大买卖,俺只觉得不踏实,来与你说道说道,许能卖给冯指挥使,叫他立个功。”
玉珠翻了翻眼睛,讥讽道:“你还有能让冯指挥立功的事儿呢?不是要平了你对头的山寨吧!”
那汉子吐了口痰在地上,待要骂她两句,却又生生忍住,道:“前次俺与你说巨鲨想要些粮食和火油……”
“我也与你说了,做梦去吧!”玉珠不耐烦道。“朝廷是一心要剿了巨鲨帮的,他们的生意我不接。”
那汉子嘿了一声,道:“如今,可不用你了,有人肯出这粮食和火油,让巨鲨作寻常上岸劫掠,了结一个人性命,另外还有酬劳。”
玉珠奇道:“想杀人何必用巨鲨?这多麻烦!难道巨鲨是好打发的?没准儿出钱的也被一勺烩了呢。”
那汉子立刻嘲讽道:“你见天的说这个蠢那个笨,今儿也有你这聪明脑瓜猜不到?当然是……”
然而他的话戛然而止,又愤怒又惊恐的瞪着对面。
玉珠一呆,下意识回头一看,只见不知何时宝珠手中已持上一把小巧的短弩,正对着那汉子脑袋。
弩箭尖端在烛火下闪着幽兰的光,竟像是淬了毒的。
宝珠扯了扯嘴角,露出个甜美的笑来,轻启朱唇,道:“当然是要杀的人来头太大了,若寻常山贼杀了,地方上必要挖地三尺也要寻出凶手来,没准儿就把幕后人也牵扯出来了。故此才想做成个海寇上岸劫掠杀人的假象。”
“那位的师父就曾率军围剿过巨鲨帮,而那位身边,还有一个与巨鲨帮有仇的人,出了事推说是海寇寻仇也能圆上。”
“你想卖这个消息给冯佑,想让冯佑去搭救。因先前有人救过那位,已得了实实在在的好处,冯佑必会动心。
“何况巨鲨如今连粮食和火油都见底儿了,只怕也支撑不了多久,冯佑灭了巨鲨轻而易举,更能向朝廷邀功,他自然会去。”
那汉子像看怪物一样看着眼前千娇百媚的女子,强挤出个笑来,道:“姑奶奶……真是半仙儿……不,不,真是神仙,整个儿的神仙……掐算得半点儿不错。姑奶奶,您手可稳些……”
宝珠声音骤然转冷,道:“那就说吧,是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你老实全讲出来,姑奶奶的手自然就稳当。若有一句不实,嘿,这弩箭上的毒,姑奶奶可是没有解药的。”
第六百六十六章 向海而生(七)()
“……且说那八月十五,正值中秋佳节,阖家团圆之日,谁家不是摆上桌酒,一家子和和美美吃上顿饭?
当时知府大人下来巡察,恰正在文登,行至赤山镇,巡检司老爷们自然要设宴相待。
就说这知府大人待文登的好,现下诸位都是见了的,其实早在大人来文登当日,可就指着各处了说如何改、如何添了。
如今再看,不论是修路搭桥、开山种田,还是设作坊立织厂、养鸡鸭养鱼虾,就没有一句不应验的!
这是将文登同府城一般看待了!瞧着文登兴旺起来,大家伙儿如何不感念知府大人?!
巡检司老爷们真心诚意的摆酒想请知府大人与夫人一处过节赏月,这县里上上下下的老爷们哪有不赶来作陪的?!
便是威海卫、成山卫、靖海卫的指挥使、指挥佥事、千户百户老爷们也都来了。
且说这端得是热闹,那温泉镇顶顶有名醉香阁的十二花仙齐齐来献舞,赤山镇的堂馆又岂心甘,玉如意、念奴娇、百媚娘、碧牡丹几位大家也是拿出看家的手艺来,一时群芳争艳……”
文登县县城最大的馆子聚福元里,一位说书先生正在台上口沫横飞,先还说得正经,歌功颂德,没两句就转到了百姓喜闻乐见的当红姑娘们争奇斗艳上。
一时还合着身后小徒弟的弦索,张口唱了两段香艳唱词。
没到春耕忙时,往这边来听书消磨时光的闲人颇多,一个子儿一碗粗茶,白听一天的书,再没比这更美的事儿了。
而市井乡民听得就是这个调调,立时就有人起哄有人怪叫,又有满撒手的丢出铜板来喊着打赏的,更加热闹几分。
说书先生这边谢了赏,又唱了一段艳词,转而说起宴席上的菜肴来。
“……每桌前冬春饼子四盒,夏秋果四碗,菜碟四个,大烩肉菜九碗,小烩肉菜五碗,面饭两道,米饭两道……那是胶汁冷凝水晶蹄、红糟烹制鹅胗掌、滋肾益气鸽子雏、味美鲜香螃蟹膏……”
菜名一溜的背下来,都不倒气儿的,好生利落的嘴皮子,登时又引起一片掌声喝彩,铜板作响打赏不断。
这楼子里一二楼是散台,三楼则是一排包间,皆是窗户冲着戏台开着,供里头人观赏说书等节目。
天字号那间最大的雅间里,一个黑面皮的汉子拉着脸,敲着桌子,不耐烦道:“好生啰嗦!忒也讨人厌!”
他身后立时就有两个劲装青年站起来就要往外走,似是要抓人的模样。
不过到底没出就被拦了回来。
那拦人的汉子生得膀大腰圆一副悍勇模样,然却是躬着身一脸讨好,陪笑道:“他们下九流的营生,卖的就是这副嘴皮子,全指着这花活儿赚两俩大子儿赏钱。几位爷多多海涵,海涵!”
那黑脸汉子冷哼一声,回头去瞧主位上的老翁。
那老翁须发皆白,满脸褶皱,双手拢在袖中,怀里还抱着根龙头拐,活脱个棺材瓤子。
此时双目微阖,像是因老迈而精神不济昏沉沉睡过去了一样。
那黑脸汉子盯了许久,见那老翁眼皮也没掀一下,终是哼了一声,摆了摆手让两个青年退回去,又耐下性子去听。
此时那说书人已将一场酒宴用的什么碗筷都统统形容了一遍。
听众也有人催促起来,这才口风一转,道:“这诸位大人聚在一处赴宴,各家也都关起门来热闹过节,却叫那贼子觑着了作恶的时机。”
“诸位道那是谁?便是那在苏州一带海面上赫赫有名的巨鲨帮!
那说书人便又洋洋洒洒介绍了一番这巨鲨帮,将知府大人的师父南京兵部侍郎王守仁王大人围剿巨鲨帮的前事讲了一回,倒也讲得生动有趣,将王大人讲得如诸葛武侯一般神机妙算,智计无双,听众也连连夸赞。
雅间里那黑面的汉子忍不住嗤笑一声,道:“真是捧知府臭脚,吹得没边儿了。”
那老翁依旧阖着眼,却忽然道:“蠢材。你当烧高香盼着别遇上王侍郎。”
他的声音干涸沙哑,好像从阴曹地府里冒出来的,听得人毛骨悚然。
对面的汉子听得后背发凉,脸上笑容维持得颇为艰难。
那黑面汉子倒是饶有兴致道:“当真这么厉害?难不成你交过手?”
“不曾。”那老翁幽幽道,“交过手的,不是在南京刑部大牢里,便是在阎王爷的牢里。”
那黑皮汉子登时闭了嘴垂了头。
听得那说书人道:“……那贼首施天泰早就存了报复之心,这打不过师父,就想着来欺负徒弟!一路北上来寻仇。
“却不知,这自古名师出高徒,强将手下无弱兵!
“知府大人经营登州,岂会不关注海上?早早就得了巨鲨帮北上的消息!
“原来那筵宴特特请了全文登的大小官老爷,留下卫所空城,正是知府大人的诱敌之计!
“这边喧喧闹闹请了恁多头牌姑娘造出声势来,全是为了将消息传到那海寇耳朵里去。
“那贼子果然上当,趁着二更天,宴上诸位老爷酩酊大醉之际,带着众匪寇潜上岸来,直奔宴席而去。
“一是要向知府大人寻仇,再也是想杀几位老爷,这边乱了阵脚,再挟持些大人物,他们劫掠一番后退走也更容易些。
“贼子到得楼下,正要亮家伙冲上去,忽然四下窗上、房顶上乱箭齐发,但听‘嗖嗖’声不绝,那群匪寇便有数十人中箭,是哇哇大叫抱头鼠窜。
“恰这时巷子里涌出兵卒无数,一时与匪寇战在一处……”
那说书人一抖手中扇子,掩住半张脸,另一只手隐在扇后,又演了一段口技来,只听得那箭矢破空声、伤者吃痛喊叫声、兵器相交声、人喊马嘶声乃至楼上众粉头受惊呼喊娇啼声,无不惟妙惟肖。
下面听众又是一片掌声与打赏。
连那黑面的汉子也忍不住笑了,道:“这还有些个意思,赏他五两银子。”
又笑向那老翁道:“我瞧着这厮嘴皮子不错,把他领回去给老奶奶解个闷儿吧,若能缠住老奶奶……”
那老翁骤然睁开眼睛,瞪视那黑面汉子,哪里有半分老眼昏花,竟是目光如电犀利异常。
那黑面汉子不自觉缩了缩脖子,慌忙垂下头去,半句也不敢言语。
门外忽然响起一串清脆笑声,一个娇滴滴女娘声音道:“康爷好眼力,这说书人可是花了重金请来的,本事是有的。只是这人今儿康爷却是带不走……”
对面那大汉显然松了口气,堆起笑来向众人一躬身,道:“让各位久等了,我们东家到了。”说话便拉开了雅间的门。
门外聘聘婷婷走进来个年轻妇人,粉面桃腮,容貌甚美。
她未语先笑,盈盈行个万福,口称“孟翁”、“康爷”,道是自家琐事缠身,未能及时赶来,还望两人见谅。
话说的客气,却也不卑不亢,纵使这屋里十几个劲装汉子皆是练家子打扮且面色不善,她依旧从容以对,倒是衬托的她身边的汉子紧张过度了。
那黑面康姓汉子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阴阳怪气道:“如今玉珠姑娘是了不得了,温泉镇、赤山镇、这文登县城里几十家产业都在你手里,也难怪忙了些。”
玉珠闻言笑弯了一双杏眼,玉指轻掩檀口,道:“若在旁人面前,我还敢夸耀夸耀富贵,在康爷您面前呀,这点子东西算得什么!您一条船就能换我这一条街的铺面呢。”
好似马屁拍在了马腿上,那康爷脸上更黑了分,冷冷道:“果然是不一样了,这话说得也不一样了。”
玉珠又掩口一笑,“康爷净打趣奴家。”
说着却遥遥一指楼下台上那仅凭一张口就将一场大战讲得活灵活现的说书人道:“康爷是个识货的,寻来这人可不容易,这本子写得也是极精的。这人,是知府大人看中的‘宣传大使’呢。”
康爷听得一愣,转而脸拉得更长,“奶奶的,当爷不识字就能唬爷?朝廷哪来这么个古怪官职?!”
口中这么说着,却不自觉又伸脖子去看了看。
玉珠笑道:“康爷且听下去就知道了。”
那边已经从陆战讲到了海战,却是那贼子中也不乏悍不畏死的,顶着箭雨护着贼首突出重围。
他们敢上岸,自然也是留足了后手的,海船都在浅海等着接应。
谁知道跑到海边儿的村子时,那些他们眼里如两脚羊一般任人劫掠的村民们,突然就变成了勇士,一个个拿着长棍鱼叉,呼喊着来抓贼。
众贼寇手忙脚乱的应付起来,又乱了一阵子。
那原本漆黑一片的海上忽然亮起火把来,但见火光点点,不知多少船只拦在海上,将贼船的去路给堵实了。
船上人当然不肯坐以待毙,也不是所有人都能讲义气到肯跟着贼首同生共死的,当时就有船调头往外跑。
船上也不是没个家什,什么火箭、火油罐子的纷纷往外招呼。
然那又如何能抵得上朝廷的水师装备精良!
这次简直就是李延清新式武器试练专场,几艘配备新式碗口铳、神机箭的船轮番过来演练,直到两艘最先闯过来的贼船被砸得千疮百孔,彻底沉入水中才作罢。
那边众贼船都看得胆寒,哪里还敢来试上一试,纷纷降帆投降。
岸上的人也就没了死战的心思,最终俘获施天泰在内的海寇三百余人,斩首近百人,缴获大小船只二十艘。
又由俘虏引着去了施天泰落脚的岛屿老巢,将整个巨鲨帮一举端了。
那说书人真好口齿,这一场大战讲得精彩之极,听众们也是听得入迷,听得巨鲨帮覆灭,台下掌声雷动。
雅间内黑面汉子一伙人神色各异,有人颇为不屑道:“巨鲨帮算个什么东西,赢了有甚好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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