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州偏远地方,百姓都不富裕,家有六百两的已是富贵人家,这六千两在他们眼中简直是天文数字。
如今大家都知道这是魏记粮铺的东家娘子,便有人愤愤然喊道:“家中有这许多银子,却把粮米卖得恁高价!合着这贿赂济南府大官的银子都是从俺们苦哈哈身上刮出来的?!”
周围百姓闻言也都愤怒起来,纷纷喝喊。
外面衙役、巡卒皆训练有素,立时上前喝止,很快控制住场面。
堂上魏陈氏听了众百姓的话,也有些后悔失言,但事已至此却也不得不硬着头皮道:“那薛管事害俺家甚苦,求大人发令将他追回,一审他即知。”
她还想着若能将银子一并追回是再好不过,百姓骂算得什么,以后还不是一样得来买她家的粮米。
沈瑞点头道:“若是诓骗财物者,理当问罪。”说着便吩咐一旁文吏稍后向魏家下人问明这薛管事相貌,张发海捕文书。
实际上这薛管事行踪都在车马行监控之下,张吉事发,车马行的人就立时暗暗扣住了薛管事,只等府城这边发落了。
魏家离府衙不很远,少一时,魏家大郎、二郎、几个仆从仆妇及两位魏氏族中长者就被带到堂上。
魏大郎听闻魏陈氏还敢告他不孝,不由火冒三丈,在堂上瞧见魏陈氏恨不得将这贱妇掐死。
当日魏员外要逃是准备留下两个年长的儿子顶缸,根本什么都没告诉他们。
魏员外因是猝死,魏大郎赶过去时,就发现父亲竟穿着普通平民的衣裳,而那边账房火起得蹊跷,寺里的继母更早已人影不见。
魏大郎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老爷子自己想跑不说,把年轻妻子和幼子安排的好好的,却半点风声都没透给自己兄弟,显见是将自己二人作了弃子!
魏大郎自然大恨,和二弟一商量,干脆就在灵堂上将魏陈氏母子扫地出门。
这会儿魏大郎一跪下,便先发制人质问魏陈氏道:“父亲骤然离世,着人往寺里去请太太回来主持丧仪,太太可敢在这堂上告诉府尊大人,恁当时在何处?!”
这是魏陈氏怎样都绕不开的问题的,她面上抽了抽,只能道:“这都是你父亲吩咐俺的。”
魏大郎语带讥讽,“吩咐恁一个妇道人家带着儿子带着银两出城去福山?”说着又指着几个男女仆从,让他们禀告府尊大人这妇人素日行径如何。
那几人自然都说魏陈氏素不检点,趁着老爷病重哄骗老爷自己出门,意在卷了钱财带着奸夫的血脉私奔云云。
魏陈氏气个仰倒,但她所指能为她作证的魏员外几个心腹管事早早就叫魏大郎收拾了,魏陈氏没了人证,更谈不上物证,无奈抛开对自己不利的话题,转而指责两个继子暗害了魏员外。
知府大人还没问话,魏家人自己就在堂上吵个不可开交。
素日咆哮公堂也是要被罚的,但今日知府大人似乎没有管的意思,堂下百姓也是看热闹看得更是津津有味。
果然人冲动时就容易上头,堂上吵着吵着真话便被说出来了。
魏陈氏的一切说辞,无论是“魏员外吩咐她出城”,还是“魏员外猝死恐为二子所害”,都是建立在魏员外根本没病这一基础上的。
眼见魏陈氏说不过魏大郎,很快就要落成诬告继子。
莫说诬告也同样是要治罪的,这要是被判通奸那她就没个活路了,何况她先前在积善堂前闹那一出,还没在知府大人面前辩白清楚。
魏陈氏恨得在心里给那替自己出这馊主意的亲戚戳上十七八刀,可这会儿她已是骑虎难下,左右讨不得好去,干脆便横下一条心,心道魏大郎既想让她半分家产也拿不到,他也别想坐享万贯家财!
她当下便嚷嚷出来魏员外乃是装病,实是外面清丈田亩逼得太紧,魏员外便称病不理事,只盼着济南府来救,不成想张吉那边却不肯援手,魏员外这才安排他们母子出城,是怕日后有事牵连到他们。
魏大郎本不怕她叫破魏员外装病这个事实,他认定人死罪消,魏员外就是杀人放火,只要不是诛九族的大罪就没有让他这儿子替父受罚的道理。
但万没料到魏陈氏又从后往前数,将先头张吉如何逼迫魏员外,魏员外替张吉买了多少地,如何要把良田记成劣田逃税,这二年趁着灾荒又怎么涨的米价,种种不法之事都说了出来,大有要将魏家整个儿坑死的意思。
更有许多事说是魏大郎所为。
魏大郎后悔不迭,忙着往回找补,却哪里解释得过来。
沈瑞等的也就是魏陈氏这实话。
惊堂木一拍,魏陈氏先前大闹积善堂、所谓魏员外被逼横死、状告继子不孝以及魏家隐田匿税、哄抬物价数案并作一案,一并审理。
魏大郎还在挣扎,不认隐匿田亩,叩首道:“启禀府尊大人,草民父亲亡故那日,家中走水,少了书房、账房,这个这个……有些契书、账册也一并……一并毁了去……”
他想咬着后槽牙杠上一回,反正自家契被烧了,当初签契按手印的老爹死了,大可以诬府衙文书造假坑害他家。
沈瑞淡淡道:“无妨,便是你信不过县衙都登记的地契,当日封存的魏记粮铺账册还好端端都在。可以请中人一道来府衙查验。”
有魏记粮铺的账册在,魏家都无法解释清粮铺在无外购粮米的情况下,售出的粮食与自家所产粮食差额巨大的问题。
至于无契田亩,你若执意说那不是你家的,也没有收粮账册证明你家收了租,那就说明那是无主之地,理当收归府县;若你说是你家的,没有契,却收了租,还没有缴税记录,那就以匿税论,你家田产半数充公。
魏大郎额角见汗,他远不如其父,既没那般手段,更没那般底气,三两句就没了还口余地。
只得涩道:“家父还在停灵未发丧,恳请大人许草民发送了父亲,再详细找找契书账册,再向大人回话。”竟还妄图用那拖字诀。
沈瑞气乐了,毫不客气道:“你家若还有证据能证明粮米来源,魏春来早就拿出来了。那你来告诉本官,你所谓再找契书账册,是什么样的契书账册?”
魏大郎张口结舌,再说不出什么来,只剩下盘算着认哪桩罪能多保存家产了。
便只好顺着魏陈氏的话,将魏家匿田匿税、哄抬物价的罪过同样推到张吉身上,口口声声被张吉逼迫。
但就算有人教唆,犯下罪行的到底还是魏家,如何逃得过处罚。
尤其外头听审百姓纷纷喝骂魏家无良,群情汹汹。
那边文吏奋笔疾书,除开将魏陈氏所说记录在案,百姓的反应也都一一写得明白。
沈瑞瞥了文吏一眼,心下呼了口气,递折子时可以附一份卷宗了。
虽然张吉倒了,但他勒索魏家、让魏家隐田匿税供他挥霍的事儿送到杨廷和那边去,杨廷和自能让一力举荐张吉的焦芳吃挂落。
而张吉自己收入囊中的、孝敬焦芳的远远多于孝敬刘瑾的,这起子事却落在“刘瑾索贿”上,坏名声都叫刘瑾背了,刘瑾会甘心认下这锅?
刘瑾想不到,正在力求上位的张彩也能替他想到。
且看岳父大人怎么利用这件事了。沈瑞心道。
堂上过审的人越来越多,案子也越发明晰。
在常给魏家诊治的大夫过堂后,魏员外装病的事被证实了。
仆妇下人、普照寺主持等人证明魏陈氏确实是魏员外吩咐出城的,并无不守妇道的行径。
如此一来,魏员外准备潜逃的事也被坐实了,更是间接坐实了魏家有罪——没罪你逃什么?
在提审了魏家更多下人之后,魏家强取豪夺强占良田、又改良为劣进行匿税种种皆有了人证口供。
最终案子判定:魏陈氏母子重归本族。魏大郎虽将继母兄弟除族,但事出有因,也多有误会,不予判处不孝重罪,但因有损魏陈氏、魏五郎名誉,仍判他工役一年,不得以银赎罪。
魏陈氏大闹积善堂,其情可悯,但其行仍属滋事,所幸没造成特别恶劣影响,故判拘三月,旬日后可以银赎罪。
魏家匿田、匿税、哄抬物价罪证确凿,魏春来身故,杖笞也就免了,魏大郎、魏二郎或多或少参与其中,分别笞五十、三十。
此外就是罚银罚田:
因匿田匿税,将魏家所有隐田一律充公,并罚没魏家三成田产;追缴近五年内所短田赋商税,并罚银若干。
因灾年哄抬米价,除罚没差价外,另罚米粮若干。因无记录寻不到当初买粮百姓一一退还,便将各粮铺罚银罚米分别入其所在坊区社仓,造福该社百姓。
判决一下,外面听审的百姓无不叫好。
当衙役传出魏家罚没的田亩也将用于百姓、明日积善堂立碑仪式上将公布那上百倾田亩的具体分配用途时,百姓登时又是一片欢腾。
随着退堂之后人群走上街头,消息也迅速扩散开来。
翌日,积善堂里里外外人山人海,还有特特从城外左近村镇赶来的百姓,一时热闹非凡。
立新功德碑仪式顺利举行,当众宣布了种种造福地方的工程以及“专款专用”“账目公开”诸制度后,沈瑞依诺向百姓们公布了对于所罚没隐田的处理方法。
蓬莱县所查隐田、折亩田共计四百八十九顷,拟拨百顷为府学、县学等官学的学田,设立各级奖学金制度,鼓励学子勤勉读书,尤其是为寒门学子解决生活之忧;
拟设立鲁班学堂,拨百顷为学堂学田,试验田以及学堂开销皆自此出。
虽名为“鲁班”,却并非单纯的匠人学堂,而是仿京中青翼学堂,设立耕种、商事、木匠、织工、船工等多个分类学堂,目前不收束脩,还管一餐饭,若有做工,还付给一定工钱。
继续推进朱子社仓,拟拨百顷田,贴补各地社仓开销。
继续招募各类“专家”和“助教”,拟拨五十顷田,供专家助教一应费用。拟按照贡献为专家助教划分等级,依等级发放月俸、津贴。
对外招募医药人才,拟拨三十九顷田,对蓬莱境内各大药铺、医馆进行一定贴补,鼓励医者精研医术,设立公益金,定期开设义诊,贴补义诊诊金药钱。
另有百顷田暂归县里,备各种应急事用,若有新设项目,再从此项拨付。
百姓听闻,山呼青天。
有乡绅耆老高呼要与沈青天盖生祠,沈瑞固辞,表示所有盈余银钱不若捐与积善堂,继续造福百姓。
百姓更是感动,此后不知多少人家在家为沈瑞供了长生牌位。
三日后,沈涟一家带着松江府一干织匠工匠抵达府城。
鲁班学堂正式挂匾成立。
此时节气已过了立夏,农人耪地也多结束,一时闲下来的百姓纷纷涌入鲁班学堂,有想学份手艺的,有想赚份工钱的,又有干脆就是家里想省口嚼用的,无论哪种,鲁班学堂来着不拒。
沈涟暂代了鲁班学堂的山长。
他也不含糊,走马上任头一桩,便是去游说了府城内几大商铺,签订了“委培”合同,代为培训伙计、账房、掌柜等人才。
随后又去与造船大坞、陆家等海商签订了“用工”合同,定向培养造船、修船工匠,以及水手船工,学成即上岗。
末了,他与雷家签订了共同研发山蚕茧绸织品,成品由陆家代销辽东与海外,得利三三四分成。
同时,蓬莱织厂也在搭建之中。
因府城建了朱子社仓,要向入社的百姓租赁织机,沈涟便准备将织厂化整为零,一方面收散户布匹,一方面在各坊单独设立小型织厂,只置几张、十几张织机,收坊中女眷来上工。
其中又有涟四太太支招,让女工们在家门口上工,开工时间灵活,再雇上几个灶上人,只照管一顿饭食,其他时间则帮着女工们照看孩子,又或低价收衣物来洗,免去许多女工的后顾之忧,自然有更多手艺好的女眷乐意于出来上工贴补家用。
这一套下来看得沈瑞也咂舌不已,也是服了沈涟夫妇的经商头脑。
有些其实是他前世见过的,随口同涟四叔提了一句,他也不是事事都懂,许多都只描述了一下现象,提个点子。
不想涟四叔却十分上心,研究了一套适合本土的法子来,。
想到沈涟一家就此常驻登州了,能帮他更长久些,沈瑞便也是干劲十足,加快推进他振兴登州的计划。
而就在府城热火朝天推进各个项目时,大批流民抵达了蓬莱。
第六百六十章 向海而生(一)()
论起处事圆滑老辣,王棍子当然比不过蛇信子出身的田顺,但他自带凶煞之气的面相和简单粗暴的手段,倒是意外的适合收拾流民中那些教唆领头的泼皮。
在靠双腿走来的流民抵达之前,王棍子已先遣人用马车运回来十几个人。
都是五花大绑堵着嘴,被松绑后都是老老实实问什么答什么,显见是被收拾得服服帖帖。
大于师爷的前几任雇主曾在鲁南城武县、东平州任上,他对鲁南情形较为了解,便由他主持讯问这些人。
问过一轮之后,大于师爷揣着厚厚一沓口供到了沈瑞面前。
“起头是有人许下银子,引流民往登州来,是何身份这些人并不知道,有两个机灵的,也只说来了登莱后,觉得当初那人口音不是这边的。”大于师爷回道。
这些并没有出乎沈瑞的预料。
那些同他结梁子、能鼓动起流民的人,不在德州就在济南,登州这几只小鱼小虾还没本事够到鲁南那么远的地方去。
大于师爷表情分外严肃,道:“初时被如此带出鲁南的只千余人,并没有如此多,却是路上有躲兵祸者,整村整村跟来了……”
沈瑞点头道:“曹州悍匪赵忠凶残。看近几次传来的消息,那边匪寇已是剿灭得差不多了,怕只怕将赵忠一伙打残,余者散作小伙流寇继续作乱,为祸一方。”
当初寿哥将高文虎放去曹州剿匪,就是摆明了要让他积攒功勋。
张会和沈瑞都晓得这点,又都与高文虎交情莫逆,因此山东的车马行、通讯网是与高文虎共享的。
从每隔数日传回来一次的消息来看,罗克敌高文虎这次的剿匪应该是相当顺利的。
高文虎至少一个千户当是稳稳的到手了,以寿哥的脾气,破格提拔也是极可能的。
沈瑞只道是那些溃散的匪寇打家劫舍逼得百姓出逃相避。
没想到大于师爷摇了摇头道:“匪来抢一番也就罢了,他们怕的是朝廷官兵过境,索要一番,又抓丁为役……”
沈瑞一呆,下意识道:“怎会军纪败坏至此?!”
大于师爷道:“想来东家不知,地方上剿匪,原也都是要劳军的,招民夫也无可厚非。只是这两年天灾,到处闹饥荒,军屯一样没甚收成,上头克扣粮饷又不管灾年丰年。再要剿匪,自然要伸手问地方上要银米,地方上……自又摊派到各村各户。”
沈瑞大感头疼。
如此行事,不起民乱才怪!
想来若非是小皇帝想要自己的军中势力派了京营、豹房勇士等人下来剿匪,单凭地方上这些卫所兵卒,还指不上剿成什么样、逼反了多少良民!
而前世史上,那场整整持续了三年、转战多省甚至一度直逼京师的刘六刘七起义正是正德五年十月爆发的。
之后的正德六年更是起义频发,南北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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