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总不能把罗克敌捆在高文虎身上一辈子,罗克敌聪明得紧,不可能甘愿一直辅佐高文虎,一旦他反噬,高文虎也一样渣子都不剩。
张会想了又想,还是向寿哥道:“皇上恕臣直言,臣只恐,虎头懵懂,那样的地方却又将罗克敌的心养大了。”
寿哥沉默片刻,长长叹了口气,道:“朕再想想……”
两人再未谈国事,倒是痛快的赛了两场马,正待立了活靶比箭时,那边刘忠来报,张太后遣吴德妃来西苑“送鲜果”了。
寿哥翻了翻眼睛,扫兴的丢下弓箭,嘟囔了一句没人听得清的话,方吩咐左右道:“罢了,回去更衣。”又指着张会道:“你且去吧,有什么事儿再召你。”说罢被一众内官侍卫簇拥着回太素殿去了。
张会恭送了皇上,由刘忠亲送他出西苑。
路上张会嘴唇翕动,小声道:“多谢您从中斡旋,我这就回去给瑛大哥递个信,让他安心。”
刘忠微微一笑,低声道:“我却不敢居功,恒云圣眷正隆,并不用我多嘴。”
顿了顿,他警惕的看了眼四下,又飞快的低声道:“既你是要去见沈瑛,便多添一句,寿宁侯在给沈瑾谋起复求到了宫里。”
张会立时明白太后巴巴的叫吴德妃过来做什么。
沈瑾已经除服了,却还没有到京,想是在上京路上。寿宁侯张鹤龄这么着急谋划,只怕也是因着国子监、翰林院此番变动吧。
张会也不去想那许多,再次谢过刘忠,匆匆出宫,往沈瑛那边递了信,又去寻李延清让他给沈瑞找懂水利的工部小吏、匠人。
直忙了两天,敲定了去山东的匠人人选,张会要与沈瑞回信时,听说了宫中下旨,庆云侯周寿长子周瑛、长宁伯周彧长子周瑭袭爵。
早在去岁腊月长宁伯周彧过世时,周家就为周瑭请旨袭爵,淳安大长公主因与周家交好,也曾帮忙往宫中说和。只是这旨意一直不曾下来。
而隔日,宫中再度下旨,升锦衣卫指挥佥事周贤为山东德州左卫指挥使,命其除服后即上任。
作为重庆大长公主唯一嫡子,周贤身上原就有荫封的指挥佥事衔,只是一直没有实缺。
接掌京卫武学时并未升他官职,如今外放,升上一级原是寻常。
只不过这个时机,这个位置,这前后两个旨意,不免耐人寻味。
京中官场又最不缺迎合上意的聪明人……
*
京城西南,阜财坊,沈瑛宅邸,内书房
这次有人弹劾沈瑞邀买民心等等,沈瑛沈全兄弟虽早知道原委,但他们并不如沈瑞、张会这样对皇上有信心。
尤其胡节案皇上震怒,沈瑛兄弟很怕皇上一时迁怒,也发落沈瑞。
直到张会从西苑回来送信到沈瑛家里,两兄弟这才放心,又谋划着如何帮衬沈瑞。
沈全在读书上少了些天分,虽靠着日复一日苦读终是中了举,但是想再进一步也是艰难。对此五房母子都心知肚明,沈全自家放弃了,沈瑛便也不逼迫兄弟。
不科举又不是不做官了,大明底层官员不少是举人出身的。
明初时举人为高官的也不在少数,只是仁庙之后,进士多了,举人为官基本上最高止于四五品了。
但说实话,四五品官已是不小了!
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成二品三品的,多少状元榜眼做一辈子官也不过是四品翰林学士罢了。
出孝后沈瑛一面为自家起复奔走,一面也仔谋划着为兄弟捐个知县、县丞之类。有在京为官的嫡亲兄长和与高门联姻的族弟,沈全在地方上也不会受欺负。
沈全自己其实对当官兴趣不大,倒是因着帮二哥沈琦打理过一阵子族务,而颇爱处理庶务。
原本这次沈瑞去了山东,沈全就十分想跟着去的。
只是早在沈瑞外放的旨意下来之前,沈全这边官缺就已有了些眉目的——年前沈瑛就托好了人情,便是不为官缺为着中人的脸面,沈全也不能断然撂下京里跑去山东的。
且登州那边有陆家,无论商事还是地方人脉上,沈全都不如陆十六郎熟悉,沈家在京的族人也要跟去山东的,如此更无沈全用武之地,所以沈全才打消了跟去的念头。
沈瑛更言道:“你与瑞哥儿从小一处长大,关系亲厚,你想帮他之心我如何不知?可若只是为瑞哥儿跑腿,一管事下仆足矣!你既要相帮,就要自家做出一番事业来,到时在地方上互通有无,在朝堂回护声援,才是你当做的,才不枉你读这许多年书!”
沈全也不由惭愧,应下要好好在地方上历练。
如今沈瑞在登州大展拳脚,两兄弟便是商议着,给外放的沈全想选个能帮衬到沈瑞的地方。
先前是想着就近在顺天府或者河间府寻一处,静海、宁津等县都有缺出来,离京城近离海不远,日后登州开海,有什么消息可以直接自海上送来,周转入京,要快上许多。
而今,沈瑛却是想着往淮安府寻一寻。
倒也不是现在官缺一抓一把由着他们兄弟挑拣,但确实因着京察,又有大佬们斗法,中低层官员变动还是颇大的,可选择的余地也大。
“南船北上,总要有一处落脚补给,少不得要停靠在居中的淮安府。我寻淮安籍的同年打听了,海船多在庙湾出海。然庙湾属山阳县,附郭府城,且又有漕运,这样的位置只怕不好谋求。”
“相邻的安东县多有水患,去了怕也是要日日愁赈灾。”沈瑛提笔在纸上简单勾画,向沈全道,“还是盐城,或往北赣榆县,要好些。”
沈全道:“哥也多打听打听粮米。登州缺粮,瑞哥儿虽有诸多举措,但是这一两年山东大旱,登州想自给自足怕也是难。若是海路开了,日后从淮安运粮,比苏松更便宜些。”
沈瑛苦笑一声,道:“这两年南直隶诸府也一样有天灾,只底子略厚些罢了。未见齐能帮得别的行省。且你当卖粮是小事?少不得要知府点头,你去了便也是小小知县,莫要强出头。”
因不好打消兄弟积极性,沈瑛便又道:“你这些日子有空便多看看瑞哥儿指的那些农书,瑞哥儿那边又什么兴农的举措,你能推广并有成效,亦是帮他!”
沈全也晓得自己想得简单了,便嘿嘿笑着应下,又顺口道:“我听润三叔说,翰林院那边还为万卷阁修撰新农书呢。”
好似想起什么来,他又叹了口气,道:“我原道是瑾哥儿要去翰林院的。想着哥你在詹事府,他是回不了詹事府了,如今翰林院升升降降的,不少缺出来,他若回翰林院许还能略升上一级呢。”
沈瑛冷哼了一声道:“张家如何会看得上翰林院,我听着风声,张家属意通政司的位置。”
皇上让周家袭爵的旨意下来,朝中诸公都觉着,皇上这番抬举周家,便表示着对张家的不满。
皇上防着张家的心,只要不瞎的都能出来,张家还一门心思想往通政司这样要紧衙门钻营,皇上能如了他们的意才怪!
沈全便是不在官场也知这些,不由叹道:“瑾哥儿这起复之路要有坎坷了。”
沈瑛不欲再提,只道:“瑾哥儿如今还路上,他自己是怎样想的,你我也不得而知。待他上京再论吧。”
*
胡节案在京中便惹得如此大风波,在山东官场更直同地震一般了,济南府上下好不纷乱。
站错队的,或多或少参与了的,怕被清洗的,无不四处奔走。
又有传闻现下的左右参政袁覃、沈理会被提拔为布政使的,因此也不少人来走二人门路。
不过很快京中传来消息,刘瑾奏请追夺大学士刘健谢迁诰命并原赏玉带服色。
这就表示刘瑾对刘谢的清算还没有结束。
众人看来,作为谢迁的女婿,沈理不被清算降职就不错了,升职就别想了。
倒是袁覃,弘治六年的二甲进士,未考庶吉士,一直在外任上,自穷乡僻壤的小知县做起,勤政爱民,年年考绩上上,全靠实干一步步升上来。
最紧要的是,他一直没拜在任何人门下。
如今朝中党派相互倾轧彼此牵制,不肯轻易让哪家得到一个封疆大吏的位置,反倒是袁覃这样没有门派的容易中选。
于是沈理府门前登时安静下来,倒是袁家的门槛都要被送礼人踏破了。
沈理对此毫不在意,他原也不是官迷的性子,经过岳父这翻起落之后,更是看得极开,这会儿就是被贬官他都有心理准备的。
而他妻子谢氏,到山东后心境虽然有了大改变,但是听闻刘瑾对谢家赶尽杀绝至此,仍是惊怒悲愤异常,又不免忧虑年迈的父母不知能否擎得住追讨诰命之辱,她自己倒是先病了一场。
还是徐氏一行到了济南府后,徐氏与谢氏一番长谈才开解了她。
论起来,徐有贞连遭贬徙的经历可比谢迁惨痛太多了,而沈家太爷也曾为九卿,一遭身故,沈沧徐氏夫妇依旧不得不外放山西以避过朝中倾轧,比之如今沈理在山东更险几分,条件也更为艰苦。
看着徐氏淡然讲起往昔,谢氏也是感慨万千。
再见如今徐氏儿子年纪轻轻就为四品知府,又有个阁老儿媳,沈家发达就在眼前了,谢氏立时打起精神来,想着自家要赶紧康复,督促儿子好生读书早日为官,更重要的是,得抓紧时间相看个能为儿子助益的好儿媳……
女儿的亲事她就看走眼了,那张鏊如今还在守孝,拖累得女儿至今仍未出阁不说,他自己前程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儿子这边她可一定得擦亮眼睛仔细挑个好家世的!
只如今谢家的情形,她京中那些旧友怕都不会帮忙说媒了,还是得指着徐氏在京中的人脉,帮着给儿子牵线,遂谢氏待徐氏以及杨恬倒是越发亲近起来。
*
相比济南府的纷纷扰扰,登州府就安静多了。
原本,也就魏家一家有些后台能跟沈知府梗脖子罢了。
现下魏家后台倒了,听说魏家还花了大笔银子给那位布政使上供的,都打了水漂不说,会不会受牵连也被治罪还难说。
听说魏员外得了张吉丢了布政使这个消息时,活活给气昏过去了,偏家中还着了火,乱作一团,抢救不及他就这么去了。
当初魏家为“小外甥”办酒,宾客如云,登州上下大小官员都去捧场,何等风光。
如今魏家办丧事时,却是好生冷清,连素日里亲近的人家都不登门了,更别说当初的狗腿子——他们一早就跑去知府那边摇尾巴了。
还有那些先前还在观望的人家,现下也忙不迭来向沈知府赔礼献殷勤了,积善堂那边捐银的不断,预备仓也很快堆满了各家献出的粮食。
尤其是赵家,原是魏家头号追随者的,大约为了挽回在知府那边的坏印象,又或是赵员外担心他三弟“效仿秦二”盖过他风头去,可是下大手笔捐银捐米。
对此赵三郎是颇为郁闷的,他原还觉得告密挺成功的,知府大人一定会重用他来着,哪成想大哥能狠心捐出半副身家去,他那点子功绩根本显不出来了。
他到底也没有秦二的本事,还是灰溜溜的继续听大哥差遣了。
沈瑞对于这些捐赠照单全收,他这边要重新打造登州府,需要银子的地方还多着。
尤其是,他接到了莱州知府李楘的书信,说鲁南大批流民竟然往登莱过来了。
这二年鲁西鲁北平原地带受天灾最为严重,而鲁南,更多的是匪乱造成的——罗克敌高文虎就是被派去鲁南剿匪的。
登莱两州山地多,行路难,而相比济南府青州府,登莱也远称不上富裕,流民不过求口饭吃,如何还会往苦地方去,因此这两府大批流民是很少见的。
当胶州、高密两县向府衙报有大批流民时,李楘十分惊讶,但是想到青州府知府荣节是焦芳门下,又探听说青州各县禁闭城门,不许流民入城、驱赶流民等等,李楘也无奈了。
虽是气恼,却也本着爱民之心极力安抚流民,筹措赈灾物资。
怎料流民竟不停歇,得了口粮还继续往登州境内进发。
还有流民口称登州知府白花花的米面发给没受灾的百姓,他们这些受灾的反倒没饭吃,没这个道理,要去登州把他们的粮食要回来。
李楘不由大惊,连忙修书给沈瑞,让他多加提防。
沈瑞早在京里就经历过山西灾民被鼓动上京的事,心知必定是有人在背后给他添堵,但也并不惧怕。
登州府的建设刚刚拉开帷幕,正是缺劳力的时候,以工代赈刚刚好。
当然,前提也是得将那些煽风点火之人揪出来,稳定住大部分流民,免得他们生事。
沈瑞这边紧急布置八仙驿站各处,留意流民动向,又行文给与莱州相邻的招远县、莱阳县,让两地先一步做好接引流民的准备。
而登州府城里,虽目前看起来风向彻底倒向沈瑞这边,诸大族富户俯首,但也要随时防着有人居心叵测煽动本地百姓情绪。
毕竟以工代赈是让流民做工,虽然那些苦累活计就是给登州百姓了普通百姓也未必肯做,但交给流民,仍是会让百姓觉得自家“工作被抢”,产生抵触情绪。
而且那些米粮,大户们捐给预备仓、捐给积善堂,都是造福登州百姓的旗号,就连给乡下建朱子社仓都会让城内百姓不满,更别说外来的流民要吃这口饭,更像在从登州百姓口中抢粮一样。
沈瑞与幕僚商量之后,便筹措在积善堂内分门别类建功德碑,打出“建设新登州”的口号,单独设置账户,某类捐款专为登州工程花用,尤其是利民、便民工程——比如修桥铺路、河道清淤,又比如建设水利。
而某类捐款及米粮捐赠等,立个福利账户,专门为登州户籍的百姓发些生活物资福利之类的,诸如城内的社仓所借养的鸡鸭,便从这里走账。
专款专用,且每年都会账目公开,张榜于各坊各街,接受百姓监督。
将专款圈出,也好区别于日后赈济流民的银两,免得登州百姓觉得动了自家东西。
为此府衙还准备专门举行一个小小立碑仪式,广而告之登州百姓,加深一下大家印象。
没特地寻黄道吉日,不过却也请了就近两个县黄县、福山县知县来观礼。
没成想,就在仪式的前一日,魏员外的遗孀忽然带着幼子,跑来积善堂大门前悬梁自尽……
第659章 田月桑时(七)()
江河湖海又没有盖儿,耗子药也不限购,一个人若是真心想寻死,悄没声赴黄泉的法子多了。
像魏员外遗孀魏陈氏这样的,专选大白天街上正热闹的时候,一身重孝领着稚儿,往车水马龙的积善堂门前一站,当着满街百姓的面儿要悬梁自尽,这样若能死得成那就怪了。
百姓总是淳朴善良者居多,不少人都赶过去拦阻相劝,又有人问及缘由。
那魏陈氏只掩面哭着先夫,口口声声先夫名姓就在那功德碑上,然做了好事却不得福报,自家被冤枉,先夫被逼横死,自己孤儿寡母被撵出家门云云。
积善堂在城北,魏家在城南,相距甚远,这世道富贵人家女眷又不会抛头露面,因而没有百姓认出这是哪家的妇人来。
听她说得凄凉,孤儿寡母披麻戴孝的也甚可怜,好人没得好报又是坊间顶爱议论的戏码,普通百姓不免动了恻隐之心,纷纷说起自己亲戚街坊或听来的旁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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