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车人笑作一团。
眼见着再过一条街就到了府衙,只听得街口那边有人吆喝着“一文坐车”,老吴叔等不禁闻声望去,那边路边停着一辆车厢庞大的马车,大约是天热,车壁只有半截,顶上支起草席为篷,用以遮阳避雨。
车身上漆着“八仙车行”、“公共驿车”几个醒目的大字,车上已坐上了四五个人,车前一个蓝衣伙计正在大声揽客收钱。
小金哥禁不住奇道:“驿车如今这么便宜了?”
老吴叔也摇头表示不知道,他若知道这样便宜了,出门就直接坐公共驿车过来了,哪里还会走那么远。
驴车驶过去的时候,老吴叔忍不住问那边的伙计,何时改了这个车钱。
那伙计笑道:“昨儿起降价的,沈大人的‘惠民新政’呢!而且还要设更多站点儿了,车也要加,往后城里来回可方便了。”
他话音未落车上便已是一片叫好声。
老吴叔与小金哥等也连连说沈大人爱民如子云云。
这公共驿车其实已经推出好久了,自沈陆两家合作后,沈瑞便开始了经营山东的通信网络,登州是陆家的大本营,八仙车马行也就迅速在登州站稳了脚。
只不过这一两年间,车马行一直在向外埠扩张,沿着驿路打造沟通京城与登州的站点,倒是登州府城内的车马行并不甚多。
之所以在本埠没发展起来,也是因着登州百姓生活颇苦,车马行根本不可能像京中西苑那样的盈利。
车马行为了不赔本,只能提高坐车钱,百姓见价高越发不肯坐车,越没人坐车越赔本,车马行就此陷入恶性循环,越来越维持不下去。
最终八仙车马行只保留了往城中两大寺庙——开元寺、普照寺的热门线路,供初一十五烧香的略有宽裕的人家乘坐,其他的基本上都用来为陆家传递消息运送些物什之用。
沈瑞要来登州的消息传来山东后,八仙这边才开始有大动作,增设站点,增加马车“车次”。
登州百姓虽是常在路上见到大号车厢的“公共驿车”,知道方便,可这几个月米价腾贵,真是粮都吃不起了,更哪里有钱坐车。
此番府衙降了车钱是实打实的惠民政策了,一文钱的价格半数以上的百姓都负担得起,尤其是那些携带了重物去赶集的百姓,很乐意花上一文钱省些时间与气力,大家自然交口称赞。
驴车驶过去好一段路了,小金哥仍抻脖子瞅着那边的公共驿车,老吴叔不由莞尔,道:“怎的,想坐坐试试?一会儿叔带你坐那车回去。”
小金哥不好意思的摸摸后颈,道:“不是,老吴叔,那个,俺不是想坐车。俺是看车篷那席子,那席子俺也编得出。”
若是多设站,多加车,需要造更多车,自然也就需要更多的车篷席子。车厢木匠能打造,席子木匠可做不出来,总归要往别处买的。
老吴叔乐了,笑道:“好小子,还说俺灵能发现买卖,你小子这眼珠子也够灵的!”
小金哥不好意思的嘿嘿笑了起来。
老吴叔大手一挥道:“走,咱们先去府衙问了扫帚,回头再去八仙车马行问一问,谈谈这席子买卖去。”
小金哥大力点头,斗志满满。
入社仓养鸡鸭这件事确实吸引了许多底层百姓入社。
亏得蓬莱县附郭府城,一座城内有府衙县衙两个衙门口,分别座落在城东城西,才堪堪将百姓分流——西城的往府衙登记,东城的往县衙登记。
饶是如此,府衙这边还是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府衙前堂后宅,又分东西三路,曹吏房位于中路正堂东西两侧,但有了先前险些酿成民乱的买粮事件,府衙已不会让百姓直接进入仪门。
此次便开放东路吏舍用来办理入社相关事宜,并且安排了衙役在东角门外组织百姓排队进入,因此人虽多,却并不混乱。
倒是应聘专家这桩仍在曹吏房中匠作房办理。
老吴叔瞧着入社那边恁长的队伍,心下庆幸亏得跟着小金哥来了,要不这会儿里头社正、社副指不上怎样忙碌呢,哪里还有工夫搭理他,指点什么扫街的扫帚。
相比之下,匠作房这边可是清净许多。
本身专家就是需要门槛的,前阵子严格考核又刷下去一批人,如今已没那许多人跑来糊弄应聘了。
因着知府大人重视,每位应榜者在初步登记后都会被请到后面厢房静室,由专人负责单独的“面试”。是以匠作房这边基本没什么人。
小金哥一行说明了来意,听闻有懂养鸭子的专家,接待的吏员态度更热情了几分,请到静室中还给上了茶水。
那三嫂子初时还有些发怵,见吏员和颜悦色,慢慢也大起胆子来回话,尤其被问及她所最擅长的养鸭,更是说得头头是道,若不是三舅哥及时提醒,险些把喂鸭的“秘方”都给说出去。
她还随身带着一篮子腌好的鸭蛋,这会儿便推过去送与吏员,她也不会说什么奉承话,便是翻来覆去强调,“俺家鸭子下的蛋特别鲜,俺自己腌的,特别好吃,大人恁尝尝就晓得了。”
还是老吴叔与小金哥替她描补了两句。
吏员不以为意,收下鸭蛋,表示她的事已记录下来了,过两日会有专门的人上村里去看她养的鸭子如何,若果然如她所说那般好,便会聘她为“专家”了。
众人又是一番千恩万谢。
老吴叔这边是需要请吴婶子本人亲来面试才能应聘专家的,因此也没有被问话。此时见养鸭事谈妥,这边又没有外人,吏员收下了鸭蛋当正是好说话的时候,他便悄悄递上个装有一串钱的袋子,打听起扫街扫帚等一应物什归哪里管。
衙门口的吏员都是吃惯了打点的,这吏员不动声色的将钱袋子袖了,笑眯眯的表示让老吴叔出来一叙。
将老吴叔带到一处避人的夹道里,那吏员又喊了另一个吏员过来,正是杂科管采买的。
因着扫街的事儿也是知府大人的新政策,下面吏员自不敢怠慢,三人简单交谈,几样常用的家什都是给的市价,颇为公道,又答应了老吴叔送一批货结一笔款子。老吴叔又递了一次钱袋子,这事儿算是基本敲定下来。
这边正聊着,那边角门一响,走出来两人,其中一位正是小于师爷。
两个吏员躲已是来不及了,只得尴尬上前问好,吱唔解释一个老邻居过来问专家之事。
老吴叔也忙过来见礼,又犹豫着要不要给小于师爷身后那位也见礼了。
那两个吏员是没提,不晓得是不是不认得,老吴叔却是认得的,这人是赵家的三爷,他去赵记铺子里买粮时,曾遇上过掌柜同这位说话。
就这么一犹豫间,小于师爷那边已淡淡应了一句,带着人快步走了。
老吴叔忍不住又望了一眼那人背影。
街面上魏员外家、赵员外家事情传得沸沸扬扬,都说这两位是同知府对着干,被收拾了的。那赵三爷这次来府衙,又是个什么意思?
忽听旁边一声咳嗽,老吴叔打了个激灵回过神来,忙哈着腰讪讪陪笑。
那吏员目光闪烁,压低声音道:“老吴,不该瞧的,便是啥都没看着。”
老吴叔也是老买卖人了,立时明白过来,忙连声应是。他管赵家干什么,还是先管管他的扫帚吧!
事情谈妥,老吴叔由吏员领回了匠作房,汇合了小金哥一行出了府衙。
他们前脚刚走,那吏员后脚就拎着那一篮子咸鸭蛋,跑去堵了送人回返的小于师爷,过去献殷勤。
赵三爷他也是认得的,外头风声他更是清楚。
既然小于师爷带人走那条僻静的夹道,便是不想让人知道的意思。都是他倒霉撞见了!当时能装瞎装不认得,过后可不能再装傻充愣,总要弥补一二。
他这边忐忑着,挤出来个讨好的笑,努力推销着这鸭蛋,比方才三嫂子还卖力些:“这是个求做专家的渔妇孝敬上来的,她养鸭子有一手,说是她家鸭子都是吃鱼虾螃蟹大的,鸭蛋腌成咸蛋极是味美。于先生您尝尝,您尝尝,权当吃个新鲜。”
小于师爷瞧了他一眼,接过篮子来,似笑非笑道:“无妨。不必挂心。”
这便是说赵三的事无妨了,那吏员登时便松了口气,但仍谨慎的低声道:“小的们会管好嘴的。”
小于师爷一乐,拍了拍他肩膀,忽道:“你这一番心意,我必会拿去给大人尝个鲜。若果真好,大人垂询,你便与大人好生说一说这养鸭的专家,也好为大人分忧。”
那吏员一愣,随后不由狂喜,连忙谢过小于师爷提携。
小于师爷挥挥手,拎着一篮子咸鸭蛋径自走了。
拐个弯过了穿堂,直往后面知府官宅外书房去,那边沈瑞和幕僚团队正等着他的消息。
“赵三说,魏家已经开始变卖东西了,赵家收了一批。魏春来,莫不是要逃了?”小于师爷汇报了从赵三郎口中得到的消息。
魏员外自己在家装病,心腹大管事却在外奔走,登了两次赵家的门,与赵员外密谈许久,赵三郎还看到了他们偷偷摸摸抬了几箱子东西来。
赵三郎早有效仿秦二的心,自然觑个空儿就跑来府衙告密。
“魏家家大业大的,怎么可能统统舍下说逃就逃?那许多田亩,他舍得下?便是清了他匿下的田亩,余下的也足够养活他一家子老小一辈子了,他逃了能带几个银子走?”姜师爷摆手道。
他这几日是参与了清丈魏家田亩的,对魏家田庄产业颇为清楚。
大于师爷皱眉道:“济南府只往京里递了信,并没有遣人来登州,魏家如此,莫不是怕张大人不理会他家的事,筹银子送礼去?”
八仙驿站在济南府也有分店,且沈理那边也帮忙盯着张吉府邸的。反馈回来的信息都是张府只有人快马往京里去了,并未有往登州来的。
“这会儿现送礼,未免晚了些吧?”小于师爷道:“他这么东拼西凑的,这礼只怕不轻呐,等他凑完了,再寻人护送到济南府——这边儿早就查完了。”
陈师爷手指叩着桌面,道:“魏家能做的也只有紧扒着张大人了。这会儿查地的事儿出来,聪明如张大人,是不会沾手的。魏家如此动作,我倒是担心京中的反应,要防着……”
他顿了顿,环视众人一周,又将目光落在沈瑞身上,“防着内阁里有人在皇上那边进谗言。毕竟若以匿税论罪,最重可有产业半价入官之罚的,若是大人判罚了他家,到头来籍没的却是个空壳子,有人恶意以此构陷大人……”
沈瑞一直默不作声,手里拿着一枚鸭蛋把玩着,听着众幕僚的分析,见陈师爷望过来,他方缓缓的点点头。
这边清丈田亩的密折以及在登州建设的初步设想札子已经通过八仙驿站的渠道早早递出去了,以八仙的效率,当会比济南府那边折子更早进京。
关于清丈田亩,寿哥必然欢喜,至于罚没奸商家产,也是寿哥乐见的戏码。
然,若说好是本地首富,罚没时却变成了空壳子穷鬼……以寿哥的脾气定然不快。
登州乡下地方,大户也没多少家产,且沈瑞人品家资摆在那里,硬栽赃沈瑞贪墨,寿哥是不会信的。
但若是有人不断灌输“沈瑞到底年轻,办事不周全、不利索”等等论调,只怕也给会寿哥留下不堪用的印象。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被皇上信任人品,但不信任能力,对于一个官员来说,同样是致命打击。
沈瑞将鸭蛋放回篮子里,脸上带出几分倦意来,讥讽一笑,道:“那帮政客,不做实事,只会搞这些倾轧伎俩。”
陈师爷虽了然,却也不得不叹道:“东家,贼咬一口入骨三分,不可不防。”
沈瑞摆了摆手,收了笑容正色道:“登州百姓穷苦全因这些大户食髓吸血,本府想为百姓谋福,绝不容他们掣肘。随魏家蹦跶去吧,他卖得珍玩卖不得田亩,带得走银子带不走地,凭他耍什么花样,本府不惧担个骂名,定要把他名下所有田亩都籍没入官,分与百姓耕种!”
几位幕僚师爷皆是一愣,张了张嘴,终是没有说话,陈师爷带头起身一揖道,“有大人在,实是登州子民之福。”
沈瑞一步上去扶住他,又止住众人行礼,道:“都是我份内之事,当不得赞。”
又道:“你们也莫怨我意气用事。魏家这样的,登州定然不是一户两户,要是投鼠忌器,那往后什么都不必做了。咱们只做咱们当做的,登州富庶了,他们的谗言便统统立不住脚。皇上乃圣明君主,自会裁度。”
众人齐声应是。
沈瑞这也不全是场面话,他也是真不耐烦了,他太了解京中那些政客了,同长舌妇也没什么两样,天天搬弄是非,任你光明磊落做事,也能被他们鸡蛋里挑出骨头来。
防是要防的,但若防到束手束脚的地步,那真就什么都不用做了。
他对寿哥还是有信心的,不是因着寿哥对他表现出来的亲近,而是寿哥表现出来的聪明。
而他又不是傻子,“做的好不如说得好”他也一样会。
他第一时间将登州各项进展写下来递进京,只要登州的发展符合寿哥的期待,寿哥就会一直给予他最大程度的信任和支持。
沈瑞又捡出一个鸭蛋来,向众人道:“我瞧着这鸭蛋有些意思,晌午给诸位先生添道小菜,尝个野趣。”
高邮的咸鸭蛋那是自宋代起就有了名气的,如今虽没成为贡品,却也是席间佳肴。
在沈瑞前世,除却这高邮咸鸭蛋名满天下外,另有一样鸭蛋也卖得极好,便是海鸭蛋。
如今,登州的海鸭蛋就这样出现在他眼前。
沈瑞原是更多关注棉布、海产这些大宗产业,着意打造像松江棉布那样的登州品牌。
而今一枚小小的鸭蛋,让他看到了另一个方向。
普通的农副产品做好了,一样是品牌!而且惠及面也更广。
散会之后沈瑞特地叫住小于师爷,请他得空去考察一下那位养鸭专家以及海边儿养鸭的情况,若是可以,便在那边建个小型的养鸭场,开个咸蛋作坊。
小于师爷应下,又叹道:“大人竟这样看好这咸鸭蛋?可惜迟了些,不然多备出些咸鸭蛋来,送到京里,作端午节礼才是一举两得。”
端午节素来有吃咸蛋的风俗,俗语说“要吃咸蛋粽,才把寒意送”。
沈瑞也颇感惋惜,不过转而又笑道:“无妨,赶不上端午,还有中秋呢。只盼明年端午时,登州鸭蛋已能行销天下。”
却说这边赵三郎乃是偷偷出来告密,在府衙夹道里撞着了人,不免懊恼,回程越发小心起来,悄悄出了府衙,又在外面兜了几圈,觉得完美掩藏行踪了,这才回到家中。
却不知道这一番都落在旁人眼中。
正院内书房里,赵宅大管家垂手站在赵员外身前,小声将赵三郎行径说了,又着意提了在府衙里呆了小半个时辰,只怕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
赵员外面上毫无波澜,只点头示意知道了。
大管家便不再说,退到一边儿等着新的吩咐。
老爷特地让三老爷看到魏家来人抬了东西,三老爷果然耐不住跑出去告密了。不知道老爷这是要试探三老爷,还是要利用三老爷传消息出去。无论怎样,亲兄弟走到这一步,大管家多少还是有些寒心的。
“马骋那边,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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