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顿时骚动起来。
然却随即有人高喊道:“别傻了!雷家哪里会把粮食都放在家里?!姓雷的是为了讨好新知府,新知府新来的,不知道登州情况,不知道咱们大伙儿挨饿受苦,那咱们就去告诉告诉他,让他知道!”
“对!咱们找姓雷的没用!咱们直接去找知府大人!知府大人既让乡下人有粮吃,怎的就不让咱们有粮吃?!”
“知府大人最是仁义,定会怜老惜贫!”
“对!找知府大人去!”
“走!去府衙!”
这次声音比先前喊得响亮多了,应和的人也更多了。
本来民畏官近乎天性,府城百姓又是顺民当惯了,初时听说要去府衙,都是畏畏缩缩。
可架不住周围人都在愤慨激昂喊着去府衙、找知府、知府是大好人,在这样氛围下,小民也不免添了几分胆气。
因又有人不断在咒骂着这倒霉的年景、买不起粮、买不到粮,愤愤然说着官府偏心乡下人,对城中百姓不公,便又激起民众几分怒气。
有领头的,有起哄的,就有相随的。
有真心愤慨的,有抱着侥幸心理想试试,亦有人纯粹是被裹挟而去……
如此一来,这队伍便成了规模。
人群蛹蛹而动,往府衙方向而去。
临街的店铺见状都吓得不轻,慌忙关门上板,生怕出现民乱,被人趁乱浑水摸鱼、闯店抢货。
而街巷里的一些百姓人家原本不准备买粮的,听得外面嘈杂,出来探看,被连拉带劝的加入了队伍。
半趟街走下来,队伍已颇具规模。
柳树街这边领头的是个肌肉虬结、满脸络腮胡子的高壮汉子,他声若洪钟,高喊着“找青天大老爷知府沈大人为大家做主”,带着队伍,往事先“约定”好的地方走去。
只要将几家粮铺前的百姓都带到一处,总有千把人,足够冲击府衙,造一场不大不小的民乱了。
他这一伙儿人颇多,足有二三百号,乌央乌央的占满了大半条街,大呼小叫,声势惊人。
那络腮胡子大汉就是这条街上的泼皮小头目,寻常至多带上七八兄弟街上晃荡,这次身后竟能跟着二三百人之多,横冲直撞的,他只觉自家威风凛凛,好不得意。
眼见前面就是街口,他已是听到了临街更高亢的一片叫声,知道马上就可以汇合另一支队伍了。
为了不堕自己这一伙儿的士气,他深吸一口气,提气大喊道:“去府衙!找青天大老爷问问……”
街口突然出现一队兵士,皆穿着登州卫士卒制式衣裳。
那络腮胡子大汉半句话噎在嗓子眼里,禁不住呛咳了两声。
见了这阵仗,他非但没害怕,反而微微兴奋起来。这次,萧爷那边的赏也能一并拿下了!
他死死盯着对面的兵卒,只等着他们抽出家伙来,他就高喊一声“官兵杀人了,大家并肩子上啊”。
人群里混着的他的弟兄,也渐渐向他靠拢。
只见登州卫的兵卒向身后一伸手……
络腮胡子大汉下意识摸上腰间的匕首……
然后……
“当当当当当当当……”
忽然刺耳的锣声响起,震得人耳根子发麻,脑仁子嗡嗡直响,立时将吵杂的人声淹没了下去。
哪里还有人会吵吵,百姓们纷纷捂住耳朵,甚至蹲下身去。
队伍前进的脚步登时一滞。
随着锣声停歇,那队兵卒中一人踏步而出,敲一下手中铜锣,便高喊一句:“诸百姓听了,速回家取上户帖,往饷仓排队领口粮。日放有限,先到先得,若今日排不得,明日赶早!”
他声音一落,后面那一列兵士齐齐敲一声铜锣,再齐声重复了一遍此言。
声音稳稳传了出去,百姓队伍中立时炸了锅。
大家又惊又喜,忙问真假。便有人回嘴道:“都穿着登州卫所的衣裳呢!敲锣打鼓的,哪里会有假!”
又有人喊道:“甭管真假,去看看就知道了,也耽误不了多少工夫!”
说话间已有那脑子活络的脱离了队伍,急匆匆往家里去翻户籍去了。
往府衙去不过是喊上几嗓子,府衙又没有粮米,也占不着什么实打实的好处。而领口粮却是真真切切放在眼前的,去晚了可就没了。
又有谁是傻的,算不开这账?
原本气势汹汹的人群登时作鸟兽散,大家都急急往家里赶去。
登州卫的兵卒就改为敲锣指路,防止大家方向不同,彼此拥挤碰撞踩踏。
此番变故就在眨眼之间,那络腮胡子大汉全然没想到还会如此,一时愣在当场。
他的弟兄更是不知如何是好,便纷纷聚拢过来,询问下一步该怎么办。
络腮胡子大汉心下十分不甘,眼瞅着到了手的鸭子岂能让他飞了!他登时振作起来,乍着双臂,高喊道:“口粮能发几回?还是得去府衙……”
话音未落,忽闻风声,他也是练过功夫的人,登时警觉起来,下意识闪避,可躲过了迎面而来的长拳,未躲过身后的扫堂腿。
他一个站立不稳,向前摔去,堪堪撞在地上,未等他撑着起身,就有一只大脚踩上了他的后背。
周围他的兄弟们已是摔倒一片,龇牙咧嘴惨叫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他努力侧头过去看,就见一群捕快衣裳的人扭着他弟兄们的胳膊,一个个捆扎结实。
久在街面上混,县衙府衙的捕快差役他都是熟的,可瞧着诸人眼生,便顾不上什么,慌忙喊道:“不知道哪位差爷出来巡街,小的与刘捕头是拜把子兄弟……”
那踩着他的人哈哈大笑道:“妙极妙极,捕头竟有个贼兄弟!哈哈,捕头的位置可要与老子让出来了。刚刚好,老子也姓刘,嘿嘿嘿,真个便宜!”
众捕快都应和的笑了起来,有人凑趣陪笑道:“刘爷作甚捕快,作吏员又轻省又有油水,岂不更妙?”
那姓刘的汉子笑道:“果然更妙!”
见街面上没“回家取户帖”的,基本上都被拿下了,他大手一挥,道:“走!这就作吏员去,查他们的铺子去!”
众人哄笑起来,连带着登州卫的兵卒,齐齐往最近的一家魏记粮铺走去。
*
早在外面聚起的民众砸门时,粮铺里的小伙计们就慌神了。掌柜的倒是沉稳自若,呵斥道:“慌什么,店里没粮没钱,怕什么!”
小伙计们彼此对视,都是一脸愁苦,怕什么?他们做伙计的才不怕抢粮抢钱呢——抢的都是东家的呀。他们是怕,这群人进来啥也没抢到,往死里揍他们啊……
于是能挪动的桌椅缸坛矮脚柜都被挪去顶门了。
待到外头的百姓被人喊着口号领往府衙去了,铺子里的人才松了口气。
掌柜的这才直起腰来呵斥众伙计:“破东烂西的都堵在门口作甚么,还不赶紧挪开,今日不开业,难道明日后日也不开业了不成?!”
堵门时他可是一言不发,显见也不是不怕的,这会儿倒来逞威风。小伙计们心下腹诽,却也不得不照办。
很快东西就挪走了,没一刻,掌柜的就后悔自家多嘴了——后面闯进来的如狼似虎的官差可一点儿不比饿疯了的百姓好糊弄!
当外面喊着“官差办案”砸门时,若是堵门的东西还在,掌柜的还可拖延一二,这会儿,掌柜的已没了不开门的理由。
“查封?账目?”掌柜的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勉强笑道:“差爷莫不是在说笑?”
那刘差官还没说话,旁边已有捕快拍桌子喝道:“谁耐烦与你说笑?!你们东家犯事儿了,现在来查封账房清点账目,莫非你想抗命不成?”
掌柜的面皮抽了抽,道:“差爷恕罪,小的们拿着东家的薪银替东家看着店铺,总要尽责才是本分,不知是哪位大老爷下的令,小的们也好与东家交代。”
刘差官从怀里取出份文书,在掌柜的面前抖了抖,也不容他细细看清,只指了上头府衙鲜红的大印,道:“难道咱们是匪寇来硬闯你们店铺不成?”
掌柜的牙疼似的咧了咧嘴,道:“只是,这到底是东家的私产……依着大明律,若非抄家,这些账房账目……”
那刘差官不耐烦起来,冷哼一声,道:“你们东家差了税银,有匿税之嫌,自然是要来封账房查账目的。休要啰嗦,若敢妨碍差爷们办事,也丢你下狱去吃牢饭!”
掌柜的目瞪口呆,原以为是哄抬物价的罪过,却没想到和税银扯上什么关系,连忙张口辩解。
差役哪里管他说得什么,两个健壮捕快上来一左一右架起了那掌柜的,一把堵了嘴,半拽半拖着将他弄了出去。
小伙计们一个个抖得筛糠似的,也无反抗之力,人家要干什么就干什么。
很快众衙役就将铺子里能找得到的带字儿的纸统统装进个藤箱里,大门一关,贴了封条,扬长而去。
被撵出来站在街面上的小伙计们彼此对视,都不知道如何是好,末了还是年长的大伙计挥挥手叫大家散了,回去等上工的消息。
至于掌柜的,他被撵出来后,见无人看管他,便已是一溜烟跑去给东家报信了。
这柳树街算是没甚大冲突便拿下了的,在东城的谷子街上,却远没有这样简单。
*
登州府城其实是三面环山一面临海的,只是往东去,有黑水河两条支流圈出来的一小片平原,在登州这多山地界算是极好的良田了,许多大户人家的庄子也多在此。
到了秋季,大批粮米都从东门运入府城,东门名唤“春生门”,不知道是不是由此而来的。
不过东城却由此形成了一片小小的粮谷集市,米面豆粟多在此交易,谷子街的名字却是实打实因此而起。
后来便是预备仓也建在了东城。
谷子街上粮米铺子着实不少,魏家、秦家、齐家等家自然也都有大的分店开设在此。
买粮的百姓,有许多舍弃了离家近的粮铺,特地赶往东城,正是为着这里店铺大粮米多,许能多卖上些。
因此这条街聚集的人也格外多。
在此街“领头的”讨公道的人也格外彪悍,乃是府城里一霸,因姓胡,人又长得炭也似的黑,便得了诨号“黑虎”,扯起一干地痞泼皮作个帮派,黑虎帮。
不过四月的天儿,并未多么炎热,胡黑虎却是打起赤膊来,露着两条花胳膊,黝黑的胸膛上纹着一只咆哮的虎头,着实有威势。
他手下众多弟兄都混在人群中,有那不想跟着走闹事儿的百姓,遇上这等狠厉角色,也只能乖乖跟从。
这一群人同样是走到了街口,便遭遇了登州卫所士卒和府衙的捕快。
胡黑虎霸道惯了,又被人许了银子嘱咐了许多话,有恃无恐,登时便抽了家伙出来,乃是一把尺长的锋利砍柴刀。
这刀寻常百姓家也使得,算不得兵器,不受官府限制,但杀伤力却委实不小。
而人群中黑虎帮众也纷纷操起家伙,或是菜刀,或是铁钎,眼见是要一场恶战。
被裹挟的百姓们多是被吓得魂飞魄散,可有哪些人拦着,又不敢跑,不知道多少人悔青了肠子。
见这边人亮了家伙,兵卒捕快那边登时如临大敌,水火棍统统操了起来。
听得一声马嘶,士卒向左右分开,让出一骑,马上人一身指挥佥事服色。
马旁亲卫高声喊话,道是登州卫指挥佥事潘大人在此,让百姓们不要冲动,府衙已开始在饷仓发放米粮,并且也会解决大家粮荒问题,让百姓们先散了各自去领粮。若是闹事,莫怪国法无情。
他这边喊完,那边兵卒们就敲着锣传话下去。
百姓们自然轰动,有指挥佥事这种高级武官在此,卫所兵卒们说那些领粮之语当不是假话,大家都恨不得立时飞回家去——好吧,就算不领粮也要离了这是非之地呀。
可惜周围都是手拿凶器的暴徒,谁也不敢走,生怕挨上一下子受伤乃至送命。
胡黑虎一听是潘佥事,心下便是大喜,可不正是要寻这姓潘的晦气!
胡黑虎爆喝一声,道:“休要欺俺们百姓!明明就是你们官儿把粮食都弄走了!今儿不见着白花花的米粮,俺们是断不会信的!便是今日给了,明日便不饿了?!俺们是必要去府衙讨个说法的!”
他大喇喇抬起砍柴刀一指潘佥事,道:“好个潘大人!欺俺不知吗?卫所里只有一个潘大人,不过是刚调来的,还没个职司,手下也没卒子,更管不着这管束地方的事儿吧?”
砍柴刀微微而晃,他歪着脑袋斜着眼睛,挑衅道:“听说那潘大人功夫了得,可是要来与俺比试比试?!”
他身后几个弟兄便跟着起哄鼓噪起来。
马上者正是潘家玉,他沉下脸来,不屑的哼了一声。
亲兵立时大喝道:“兀那狂徒!好大的胆子,就你也配同我家大人过招?!既知我家大人乃是正四品指挥佥事,还不跪下磕头,还敢在那边狂吠!”
那胡黑虎其实充其量就是个地方大混子,都算不上绿林中人,不过也打听过潘家玉,知道那鸳鸯刀的厉害。
他也不是真就想来比量比量,他还怕被揍呢,不过是寻衅罢了,只消潘家玉敢与他动手——哪怕是喊了周围那起子亲兵士卒来动手,许他银子的那位就有法子治了姓潘的。
常理来说,潘家玉一个四品武将,管三两个泼皮根本不是事儿。
尤其卫所职司除了整军备倭外,同样兼理民政、参与吏治,以及维护本地治安、协同周边地区捕盗等职能。
只是,这卫所里也是各管一摊、各有片区的。
潘家玉初来,虽得了指挥佥事的名头,目前却只是个虚衔,指挥使说是要等人齐了让他整治水师备倭,暂时便闲置下来,并没有被赋予镇抚地方、维持治安的权限。
所以这会儿潘家玉出现在这儿,只消动这泼皮一个指头,若有人借题发挥,说他越权行事、殴打百姓等等,潘家玉也是难逃罪责的。
见着潘家玉并不下马,那胡黑虎便料定其有顾忌,便越发猖狂起来,就差没直接喊有种你就来打我了。
那边兵卒仍只大骂,也不动手。
胡黑虎身后的帮众也看出门道了,越发大声鼓噪起来,说话也越发难听。
就在他们得意时,忽然潘家玉身边人影一闪,一人冲将过来,奔着胡黑虎面门就是一拳。
胡黑虎早就提防着,见对方动手不由大喜过望。
不过便是对方上当了,他也不能干等着挨打呀,便忙躲闪开来,手中砍刀挥出,口中却喊着:“潘大人打百姓了……”
话音未落,攻来那人已极快变了招式,一晃见已是出了三拳一腿。
胡黑虎也是练过功夫的,不然怎么横行乡里,只是他连绿林的边儿都没摸着,自是因功夫稀松平常,他左支右绌,颇为狼狈,手中刀也只剩下乱挥一气,毫无章法。
终是下盘不稳,只觉得小腿骨一痛,身子就向一侧歪去。
对手可没等他倒地,又是一拳已到了跟前,重重擂在他脸上,他当时便松了两颗大牙,眼眶也痛得几乎盛不住眼珠子了。
胡黑虎惨叫一声,高喊道:“杀人了!杀人了!潘家玉,你凭什么打杀俺!俺要告官!俺要告官!”
话没说完,手腕又是一疼,砍柴刀已被卸下,有人提溜着他衣领子将他提起来,力气之大,十分骇人。
只听得闷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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