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瑞深吸了口气,道:“皇上,这是善政,然则,所行之人……”
寿哥打断他道:“我知你要说什么,监察御史、巡按御史之外,朕还要派西厂去查。或者,”他脸上露出个冷笑,“刘瑾奏请立一内行厂。朕便准了,他这立厂头一桩差事,不如就是这个吧。”
沈瑞大惊,怕就怕这个!他忙道:“皇上万万不可,臣正是担心执行之人若是一味蛮干,恐怕要坏了皇上本意,引得地方骚动……”
寿哥却忽然嗤笑一声,转身去看那兀自伫立在远处的高杆。
沈瑞目光追随而去,瞳孔骤然缩了一下。
寿哥言下之意,细犬终究是犬,它够不着的肉,还得豹子来。
御史又如何能与如狼似虎的西厂、内行厂相比。
甚至今日的事,到底是不是刘瑾真的矫诏,还是……是小皇帝要磨尖刘瑾这头豹子的爪牙,放他出去撕咬那些地方上的恶犬?!
“皇上!”沈瑞忍不住抬高了些声音,道:“细犬知衔肉归来,可那豹子却是野性难驯,皇上亲见,那是立时就生啖那肉啊。”
寿哥一愣,摸了摸下巴,又陷入沉思。
沈瑞忙趁热打铁,苦劝道:“皇上恕罪,臣说句不吉利的,此事只怕还要徐徐图之,西厂手段皇上也知,臣唯恐重压之下,逼得地方太过,有那狼子野心之人……酿成大祸啊皇上!我大好兵士男儿,当驱鞑虏、卫疆土,不当一腔血泼在乱民身上啊,皇上明鉴!”
寿哥又是半晌沉默,终是低叹一声,道:“张永,张大伴,也说过这样的话。”他自嘲一笑,“英雄所见略同吗?”
沈瑞低下头去,虔诚道:“臣不敢自比英雄,却敢说,臣与张公公,皆是一颗为大明好的忠心,一颗为皇上好的忠心!”
寿哥凝视沈瑞良久,忽而一笑,温声道:“朕知道。朕信你们。”
“朕原想……”他顿了顿,又摇了摇头,道,“罢了,一会儿,你与陈宽回去,传朕的旨意,让百官散了罢,再与刘瑾说,让他的内行厂细查此事。”
沈瑞应了声,又问道:“皇上可要赐百官冰瓜以示皇恩?”
寿哥嗤了一声,却到底还是道:“赐吧,赐瓜,再赐冰,再让太医去给老先生们瞧瞧,赐药……”
沈瑞忙道:“皇上圣明!皇恩浩荡!”
寿哥摆了摆手,道:“先前贡院失火,你的书坊抄本保全了试卷,你功不可没,在新科进士里也有了威望。此番你救百官于烈阳之下……”
他似乎觉得这话酸得像话本子里写的了,忍不住哈哈一乐,接着道:“在百官间也有了威望……”
沈瑞却是半分也笑不出来的,怕就怕这“邀买人心”四字,他叩首道:“臣惶恐!前次是皇上爱惜人才,不忍将考卷被毁的贡士黜落,今次更是皇上爱护百官,明君圣主爱民恤下,臣不过为皇上跑腿分忧,岂敢贪天之功!”
寿哥背着手踱了过去,拍了拍沈瑞肩膀,道:“你也谨慎太过了。是你的功劳,朕记得。你族兄沈瑛既进了詹事府,你便进通政使司为经历吧,修书刊书的事儿,你也先兼着。”
沈瑞一呆,随即忙叩首谢恩。
寿哥却只笑着摆摆手,又抬高声音喊了远远候着的小内侍来,传下口谕,让沈瑞与陈宽回宫里“解救”百官。
*
奉天门前
与沈瑞预料的不太一样,百官也不是老老实实跪着听刘瑾唾沫横飞训斥的。
前世史上此时内阁李东阳一人非阉党,不免独木难支。如今的内阁,多了王华、杨廷和,又岂容阉党嚣张。
沈瑞到时,阁老李东阳、王华、杨廷和、王鏊,吏部尚书梁储、礼部尚书刘机都在据理力争。
刘瑾已是怒极,虽有焦芳、刘宇等暗暗帮腔,却如何比得过这群大儒。
只是刘瑾咬死了奉皇上口谕,就不松口,百官也只得这么跪着,哪个也不敢真个起来转身就走问个抗旨不尊之罪可不是闹着玩的。
当小内侍一路喊着皇上口谕跑了进来,刘瑾脸色登时就黑了。
待见到随后跟来的陈宽和沈瑞,他不由眯了眯眼睛。
沈瑞先向刘瑾一礼,道:“下官恰在西苑,皇上便让下官与陈宽陈大人捎了口谕过来。”
他却不肯站在百官对面,受百官这一跪拜,而是侧了身子,拱手请陈宽来宣口谕。
陈宽原就是做的传旨太监,轻车熟路,也不理会刘瑾,站在阶上便朗声宣了皇上口谕,让百官退朝,又赐下冰瓜等物,又招太医来看。
百官被折腾了这许久,听得此番话,忙不迭谢恩,更有人热泪盈眶口称皇上圣明。
刘瑾脸色越发黑如锅底,瞪着沈瑞,压低声音冷冷问道:“当真是皇上口谕?!到底是哪一个撺掇的皇上?”
沈瑞面上肃然,站得笔直,一副传旨副使的架势,却是嘴唇微动,答道:“刘大人,下官这样的小人物安敢矫诏。”
矫诏二字,让刘瑾腮边绷紧的肌肉颤了颤,他强压怒火,哼了一声。
却听沈瑞道:“皇上还说了,这次的事儿,还得刘大人的内行厂一查到底。”
刘瑾心下登时一喜,这么说,皇上是准了设内行厂了!
沈瑞见他面上松动,便慢悠悠的又补了一句,道:“刘大人,下官是外行,只是,听着这事儿,颇有些蹊跷啊,再想想最近这些个事儿,大人可曾想过,会不会,是内廷之人所为呐……”
刘瑾闻言脸色更黑了几分,眼神闪烁,目光,已不知落在何方。
本章完
第六百四十六章 星河明淡(八)()
通政司的官员们品阶并不高,在高官云集勋贵满地的京畿是显不出来的。但通政司的权柄却极重,它掌出纳帝命、通达下情、勘合关防公文、奏报四方臣、民实封建言、陈情申诉及军情、灾异等事。
通政司疏通上下通道,上通下达,使皇帝耳聪目明,用沈瑞前世学者话说,便是由皇帝直接掌握的国家最高新闻传播机构和中央信访部门。
通政司下辖经历司,经历官居正七品,负责收发文移及衙司用鉴用印。
先有青篆全贡士被毁卷纸之事,后有御道匿名书事中解百官跪罚之危,这沈瑞从翰林检讨从七品升到通政司经历正七品,不过一阶,自然无人有异议。
只是明眼人也都晓得,沈瑞这是要被重用了。
小皇帝登基以来,通政司的人员变化极大,卢亨为南京太常寺卿、张纶为都察院右佥都御史,黄宝为应天府府尹,熊伟一路从右参议升到左参议、右通政,就在不久之前,刚刚升为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巡抚大同地方赞理军务。
正德二年除了本部李浩、丛兰按部就班升迁外,更升吏科都给事中任良弼、户部员外郎李瓒俱左参议,礼部员外郎罗钦忠、刑部主事刘达、大理寺右寺正魏讷俱右参议。
这也是沈瑛丁忧后起复,难以复原职进通政司、最终只回了詹事府的缘由。
通政司这“兵家必争之地”,几个阁老都是盯得紧,且这里面,还有刘达、魏讷两个刘瑾的人。
刘瑾的动作要更大一些,不止安插进去了自己人,还在进一步排挤外人,就在正德三年六七月间,才入通政司一年的李瓒、任良弼俱都被贬了!
李瓒是因着在户部的旧事被贬文贵以修边为由向户部讨太仓银,户部尚书顾佐表示盐价银子都没补齐,没钱给。刘瑾那边不满,自然要撺掇皇上下旨查究,经管官吏皆有判罚。李瓒是以举奏迟误之罪,降饶州通判。
而任良弼则更是冤枉,他素来刚正不阿,弹劾不避权贵,能七品给事中升为五品的参议,连升四级,也可见其能力与圣眷。
这样的人自然不会买刘瑾的账,又因一些弹劾刘瑾的奏章是否上递的问题与刘瑾的人发生冲突,被刘瑾记恨,最终以封奏不谨,降为江西建昌府通判。
沈瑞此次进入通政司,虽然只是个小小的经历,上头一干人压着呢,却也仍被王华、杨廷和、杨镇等亲人一一叫过去再三叮嘱。
尤其是,这次御道匿名书事件里,沈瑞到底是和刘瑾起了冲突的。
刘瑾矫诏让百官跪于奉天门,自然引起百官不满,只是因陈宽、沈瑞及时到场,早早叫停,除了几位老大人身体不适外,没有出现如沈瑞前世一般有人晒死渴死的恶劣后果,百官的怒火也就并没有全面爆发。
而且,“矫诏”到底是内廷里传出来的流言,没有真凭实据,也没有人敢贸贸然弹劾。
尤其,小皇帝也没认,没追责,相反,赐瓜赐冰,倒像是在善后。
之后,小皇帝又批准了内行厂的建立,由刘瑾亲自掌管,且权力远在锦衣卫及东西厂之上。
众臣也就对小皇帝对刘瑾的宠信有了新的认识,刘瑾也似乎仗着这宠信而开始无法无天。
丰润县田庄的事还在追查中,因涉及了太多宗室、外戚而掰扯不清,倒是有一条庄上出现了当初该遣回原籍的流民是确准的,刘瑾就拿了这收留流民做了文章,忽而颁了整顿京师的法令:悉逐京师客佣,令寡妇尽嫁,丧不葬者焚之。
内行厂行事比之东西二厂尤为酷烈,清逐京城中市井游食无业之人如酒保、磨工、鬻水等,闹得满城哄乱,鸡犬不宁,一日间驱逐千余人。
京城客佣又何止万人!四九城一时动荡不安。
那些被驱逐之人又如何甘心,不少人聚集于东郊,扬言要刺死刘瑾。又有人胆大包天,在官道上打劫,又或抢掠京郊村庄,秩序大坏。
而那令寡妇尽嫁更是触及了礼教底线,更有不少朝臣家有寡母、寡嫂,这般行事立时让群臣纷纷上书弹劾刘瑾。
刘瑾没怕过弹劾,但大约是怕了行刺果然有一伙儿市井小民怀利刃伏击于他,虽然他被随扈护着跑了,但也着实被吓得不轻,随后就惶惶然请旨,废除了这三条政令。
先前闹起来的大抵是京中中下层,而在这纷纷乱乱中,丰润县土地案有了新的进展,却是震动了京师上层圈子,四九城里一片哗然。
太皇太后圣旦一过,便命荣王就藩。荣王在丰润县近五百倾庄田尽数收归朝廷,改赐常德府香炉洲等处庄田七处共六百三十余顷与荣王,又赐长芦盐三百盐引。
湖广常德府土地作价几何?如何与京城周边相比!三百盐引又抵得什么,更何况,说是赐下,却是兑现也难。
荣王这番就藩出京毫无体面可言。
虽然小皇帝登基以来不停的敲打宗室,尤其是对荣王从不手软,但这次也委实太不给荣王面子了。
朝臣不无担忧着宗藩的反应,怎料很快以淳安大长公主为首的众公主就齐齐上奏,自请清查名下庄田,以防家奴中小人背主作祟,生事扰民,带累皇家声名;又自愿捐部分土地出来,安置失土百姓,为天子分忧。
淳安大长公主如此做也不出乎众人意料,她本也一直站在小皇帝这边,又曾挑过外戚张家,这次太皇太后圣旦,听闻她进宫朝贺后留在太皇太后宫中良久,之后又与德清大长公主一道挨家拜访诸公主府,最终才有这番结果。
倒是永康大长公主,先前本还频频入宫找张太后哭诉,又暗中串联几家“涉案”人家,寻了些御史写奏本为他们开脱,就是死咬着到嘴的肉不肯放。
但当在淳安大长公主找上门来之后,尤其是荣王颇有些狼狈的出京之后,她忽然转了性,爽快的将丰润县侵占的土地吐了出来,还学英国公府,是双倍的偿还,又补齐了积年欠税。
她都这般,其余公主更是麻利从了。
淳安大长公主在宗室中辈分高,驸马蔡震又掌宗人府,她家带头表态,诸公主跟进,如此其他皇子到底是早早就藩的,京郊土地没有多少,不涉及到个人利益,又有谁会为个失势的荣王张目,面上都是风平浪静的,至于内里有无不满便不得而知了。
众公主们前脚才上奏,外戚周家后脚也有了反应,同样是如永康长公主、如英国公府一般处置。
但他家的庄田又有不同。
他家在丰润县有庄田八百七十顷,其中有一处是与建昌侯张延龄土地相连的,弘治朝时,两家曾因近百倾的相邻田地所属问题将官司打到了金銮殿上。
说来周家张家因为抢田的事儿打起来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周寿的弟弟长宁侯周彧也曾因抢占田庄与张鹤龄对上,彼时两家家奴持械互殴,闹得极大。
弘治皇帝大多数时候会各打四十大板,但是于心里,其实还是更偏心小舅子的,当然,从制衡角度上说,也是要用张家压一压宪宗朝横行多年的周家。周寿这次争地就是争得输了,最终地亩大半划归张家,小半归周家。
然而,张周争的这块地,实际上,原拟要赐给雍王的。
彼时雍王就藩衡州,弘治皇帝在衡州附近赐田,这事儿就不了了之了。
如今雍王已于正德二年正月染疾而薨,因无子嗣而国绝,其妃及宫眷徙居京。雍王妃归京后,就上书请赐丰润县田亩。当时小皇帝并没有让张家周家将地还出来,而是另以定兴、满城二县田赐雍王妃。
这次周家退了田,雍王妃又上书,却没有提出要丰润县庄田,反倒是表示自家府中皆守寡妇人,又无后嗣要抚养,无需许多土地,愿效仿诸公主,还田于民,为朝廷尽绵薄之力。
本朝新国丈夏儒素来谨小慎微,与前朝周、张两家都大为不同,得了千倾赐田原就有些惶然,丰润县事出时,夏家也想献田的,但又怕周、张没有动作,他家贸贸然出头,会被那两家联手收拾了。
此时见周家先站出来了,宫里又递了个让人心惊肉跳的消息,夏家便忙不迭的也站出来了。
他家身后,自然而然的跟着另两家皇亲,沈家吴家。
哪朝哪代不是皇亲国戚抢着求封赏,到了本朝竟是抢着要献田出来,一时百官错愕,而百姓则欢天喜地,都说当今圣明。
小皇帝自然龙颜大悦,诸公主、外戚子女都有一定程度封赏,无子的雍王妃也涨了养赡禄米每岁多予千石。
而在这风雨喧嚣之中,外戚张家却是静静悄悄。
*
沈瑞自进了通政司,才算是真正窥见了大明帝国的全貌。
每天都有来自全国各地的、数量庞大的的军政折子涌入通政司,涉及到了大明帝国的方方面面。沈瑞也不免苦笑,难怪皇帝们都不爱看折子,若要一个人看完这些折子并回复,那真是一天天吃饭睡觉的时间都没有了。
不过沈瑞也必须承认,这些折子也让他迅速成长起来。
他当年曾随王守仁游历四方,又曾深入了解过松江到京城沿途普通百姓生活,自认为对大明的现实生活有所掌握,然而他所见所知,与折子里所反映出来的东西相比,仍有不小的差距。
他所了解的那些,到底还是大明较为富庶地区的情况,而这个疆域广大的帝国,有着复杂多样的民情。
因此他十分庆幸自己还算理智,没有头脑一热就向寿哥强行兜售自己由前世种种而得来的“变法主张”。
在通政司的工作是忙碌又充实的,而大约是因为太忙了吧,通政司里虽有各派人吗,但人际关系却没有他想象得那样糟糕。
在调入通政司之前,沈瑛曾带着沈瑞去拜会过他的老相识。虽然三年前与沈瑛共事的熟人许多都调走了,但也有不少升到了高层,比如,当初与沈瑛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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