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谋辽东,他们来抢;他谋府军前卫,他们不知道从哪里挖出个李旻了来抢!现在,他们还想把他费尽苦心插进御马监的罗祥给剔出去。
一次两次三次,是可忍孰不可忍!
真当老子是死的?!
“奴婢以为,罗祥不合适。”丘聚头也不抬,声音几乎平得没有半分起伏,“罗祥虽稳重,却并不知兵。此番要查粮草大事,又要与边关诸将打交道,若不知兵事,只怕,去了也是白去。”
刘瑾冷冷插口道“既罗祥不知兵,便不该在御马监。调回御用监罢。”
丘聚却不理会,霍然抬头,朗声向小皇帝禀道“此番要查粮仓草场营私舞弊,总要寻得知兵事,懂粮草调度之人,方能查出是否有人动了手婢以为,御马监中,唯张永曾领兵在外,最是懂此间种种,当能为万岁爷厘清此事。”
此言一出,余下三人皆是一怔。
谷大用下意识侧头去看丘聚,满脸惊诧不及遮掩。
刘瑾脸上也现怒色,厉声道“糊涂,张永为御马监掌印,岂可轻离!”
寿哥则是停下了手上拆九连环的动作,侧着头,似是好奇的一般,用十分夸张的动作上上下下打量起丘聚来。
丘聚像是没注意到小皇帝的注视,他狭长的眼睛斜睨着刘瑾,显出十分的傲慢与蔑视,语带讥诮“你是怕张永太懂行,会查出什么于你不利的地方?”
刘瑾怒极反笑,森然道“我一心为万岁爷,为大明,何惧人查?倒是你将张永推去边关,御马监偌大一摊事务谁来掌?罗祥,他行吗?还是你丘聚要去御马监掌印?”
谷大用则撩衣襟跪倒,叩拜在地,只撇清自己道“西厂忠心为万岁爷办差,不敢有丝毫私心,所查尽皆属实,不敢有半分作伪。”
丘聚满脸嘲讽,重重哼了一声,反问道“东厂西厂哪个不是忠心为万岁爷办差?查出来什么都是直、达、天、听。”
“直达天听”四字他一字一顿说出,咬音极重,眼睛却是又瞟向刘瑾。
西厂查出来的事儿都是先报给刘瑾,再由刘瑾跑来皇上面前讨好卖乖,皇上怎会不知?而若说刘瑾从中扣下了对自己不利的信息,皇上自然也不会不信。
刘瑾脸色铁青,袖中双拳紧捏,青筋暴起,怒目瞪向丘聚,“祖宗规矩,司礼监批红,亦是为皇上分忧。”
丘聚嗤笑一声,却不看他,似是自言自语道“内阁票拟,司礼监批红,方是祖宗规矩。”言下之意厂卫所查不在其列。
咚的一声,小皇帝将九连环丢在了案几之上,三人都是骇了一跳,先前张牙舞爪的样子立时消失不见,都规矩了起来。
寿哥看了一眼犹趴伏在地上的谷大用,道“谷大用起来吧。”又瞧向刘瑾丘聚,淡淡道“你们的忠心,朕自然知道。往山西的人选,你们的意思,朕也晓得了,朕会斟酌。去罢。”
却在三人未退出殿外之时,他已扬声招呼门外,传张永、罗祥过来。
刘瑾丘聚彼此相瞪,目光中火花四溅,终是互相一甩袖子,愤愤而去。
三人虽是被小皇帝打发了出来,却谁也不曾离开西苑,各自寻了一处值房坐着,都等着里头的消息。
小半个时辰,张永罗祥才匆匆赶来。
小皇帝先喊了罗祥进去,却是提笔出了几道术算题目,叫小内侍带了罗祥下去做。
罗祥不明所以,满脑门子是汗,他并不擅长此道,心下直念叨这下完了,苦着脸下去做题了。
待张永被唤进去觐见,小皇帝却赏了一碗冰镇酸梅汤。
张永感动莫名,连连谢恩,一碗酸酸甜甜冰冰爽爽的酸梅汤下肚,真是又解渴又解热。
这时听得寿哥道“大伴,朕想你走一趟山西。”
那一碗酸梅汤就骤然变得又酸又冰,张永只觉得整个人都僵硬起来,一时转不过弯来这差事怎的落在他头上。
“奴婢……”张永张了半天嘴,就好像忽然舌头也被冻住了,那声“遵旨”怎的也说不出来。
寿哥神色郑重,缓声道“大伴可曾记得,先前朕与你说的,朕想用你在九边,而不是南边。”
张永立时就醒过神来,身子也不僵了,脑子也灵光了,当即跪倒在地,道“奴婢愿为万岁爷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寿哥便笑了起来,像个得了心爱糖果的孩童一般,笑得灿烂无邪,口中却是说着冰寒的帝王之语“大伴,朕只信你,你去与朕好好查查,每年大把的银子扔在了九边哪里;边军,烂到了什么程度,若鞑靼叩边,可堪一击。”
顿了顿,他又缓缓道“也去看看,晋王府到底怎么回事。他家的事儿出的也未免太多了。你去给朕看看,到底什么人在后头兴风作浪。”
带着冰渣子的酸梅汤肚腹里散着寒意,张永却觉得周身热血沸腾,重重磕头下去,坚定道“奴婢定不辱命!”
寿哥亲自伸出手去扶了张永起来,看着他激动的脸,微笑着,轻声重复道“大伴,朕只信你。”
张永几乎热泪盈眶,此去山西什么艰难险阻、什么阴谋算计,统统变得无关紧要,唯少年帝王这一个“信”字,重于泰山。
然而小皇帝却又忽说“这次,是丘聚荐你去的,刘大伴倒是担心御马监这摊子没人操持。”
张永一愣,随即明白过来,低声道“万岁放心,奴婢理会得,会行事谨慎,不会叫这事儿露出去半分。”
寿哥满意的点了点头,这才仔细叮嘱了一番,又赏赐了一块贴身白玉龙佩给张永,如戏文里写的一般,赐他临机专断之权。
至于罗祥的考题,他答完后还特地工工整整抄了一遍,才敢让小内侍递到皇帝身边,寿哥却根本没看就丢在一旁。
在侧殿内满脸喜气的张永出了殿门就摆出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来,一路自豹房公廨回到紫禁城,任谁都以为他吃了皇上的训斥。
很快便有圣旨下来,张永再度作了钦差,与巡按御史秦宽一道,督查边关粮仓草场。
众内侍自以为知道了张永那苦瓜脸的缘由,不少人或明或暗的来劝,连刘瑾都把张永叫了过去吃酒,席间话里话外都是自己如何维护他,而丘聚如何害他。
张永只将自己灌醉,耍着酒疯大骂了丘聚一回,借着酒劲儿紧攥住刘瑾的手,满是恨意道“老哥,丘猴子贼心不死,拱走了我,他占了御马监,就要和老哥你叫板了。老哥,养虎成患,养虎成患呐。”
到底是武人,那手力道之大,疼得刘瑾一呲牙。
刘瑾心下也是发狠,咬牙切齿道“延德放心,回头便敲了这猴子天灵盖,拿他猴脑与你下酒。”
而丘聚这边自然因着扳回一局而兴高采烈,同样是设宴与心腹们饮酒,同样是盘算着,下一步,如何对付刘瑾。
沈瑞也没料到最终会是张永去山陕,张永私下找了他过去,问他要了四个沈家铺子里成手账房。
“我的人只怕他们早已查得清清楚楚,带着太扎眼,只得问你借人。”张永道。
沈瑞便知道张永这是要动真格的要查九边舞弊了,故而需在面上麻痹刘瑾。想到前世历史上刘瑾最终也是栽在张永手里,他便多了不少信心。
他想了想道“您也知道武靖伯府四公子赵弘沛接了张会那差事,也要往山陕去。还有丰城侯李旻那个嗣子李熙也与同赵四哥同去,加上陆家二十七郎,都是您熟识的,咱们自己人,您看,不若将这四个账房放到他们队伍里,等出了北直隶,您再带走,免得过早被人盯上。”
张永指沈瑞笑骂道“你小子倒是好算计,才给丰城侯帮了个忙,就拐了人家嗣子去。他可就这一个‘儿子’。”
沈瑞笑道“真不是算计他,是他自己想找个能学本事的差事,我见他接人待物都是不错,又口舌伶俐,才想着给赵四哥找个打下手的。这一趟过去,他能学到的东西,还不比窝在哪个营里吃闲饭能学到的多得多啊。这是互惠互利。”
张永虽笑着,脸上已露出些沧桑感来,感慨道“你们这些小家伙也长起来了。将来,皇上身边就指着你们了。”
沈瑞调侃道“您可才四十!莫不是这就要告老还乡了。”
张永哈哈一笑,轻捶他一记,却忽然叹道“皇上也长大了,也不是小孩子了。”
沈瑞心下一凛,登时也收敛了神色,低声道“瑞省得。瑞从不敢僭越半分。”
“这样是好的。”张永微微阖目,长长叹了口气,道“皇上,一直聪明得紧,老刘老丘都想着拿他当小孩子哄着。嘿,还知道是谁哄了谁。”
两人一时都陷入沉默。
沈瑞也知,眼前的小皇帝绝非前世史书上描述的只知道贪玩、被八虎哄得团团转的孩子。
如张永所说,现今,还不知道是谁哄谁。
刘瑾眼下瞧着如此猖狂,处处立威,却未尝不是皇上用来对付那些老臣的快刀。等皇上借着这把刀把该砍的人砍了,把话语权确立了,再将刘瑾一杀,平了民间朝堂怨怒,这也是自古以来帝王的一贯套路。
他只是不知道,小皇帝能否掌握好这个度——刘瑾已经害了不少了人,距离历史上这位权阉的倒台,还有两年时间。而且,马上就要又有一个大事件发生,还要有人命填进去……
张永见沈瑞陷入了沉思,便又拍了拍他肩膀,安慰道“皇上是最重情义之人,与你,与张会,这都是自小的情分,你们都是有分寸的好孩子,皇上自然会护着你们。”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道“你现在,你师公那边,你岳父那边,于朝政上,总有些不合皇上心意的地方。你夹在中间怕是要为难了。但你要记着,你对皇上的忠心不变,皇上对你的情分就不会变。”
沈瑞只得一声苦笑,这件事却是无法可解了,他总归,是文臣。
西苑,天鹅房。
天鹅房如今名副其实,圈起一处岛中湖来,养了二三十只天鹅,碧水白羽,美景如画。
然寿哥却坐在湖边亭中,翘着二郎腿,百无聊赖的有一把没一把的投着鱼食,瞧也不瞧湖中争食的锦鲤,兀自同沈瑞说着大煞风景的话“辽东说贡海东青来,嚷嚷有二年了吧,却还没送来,朕可还等着看那海东青拿天鹅呢。陆二十七郎也是,辽东弄马倒是多,怎的就不弄几只鹰来。”
沈瑞强忍着翻白眼的冲动,勉强给出个笑容来,“海东青凶悍,听闻本身就不好捕获,熬鹰更是费时,他们就算逮着,也总要训好了才敢拿到御前。”
寿哥哼哼两声,又抛了一把鱼食下去,忽又兴高采烈道“对了,你还没听过臧贤的琵琶,那也是一绝,一会儿朕传他来,你听听他的《海青拿天鹅》,那真是,大珠小珠落玉盘……”说着就叫刘忠吩咐远远伺候着的小内侍去传人来。
沈瑞无可奈何,也只好道谢。
寿哥也不喂鱼了,随手把一袋子鱼食丢下,拍拍手,似是随口问道“张永、秦宽前儿走了,昨儿赵弘沛和李熙也走了。这两拨怎的还没一起走?”
身侧无人,他便毫无顾忌的直言道,“张永不是问你借人了么,还分两路走?”
“真是什么也瞒不了皇上。”沈瑞笑道,“这不是,秦大人张公公都是钦差身份出的京,赵弘沛两人虽然也遵皇上口谕,却到底不算是公差,不好与钦差同路。赵弘沛他们脚程略快,等进了山西,大约就能赶上了。”
寿哥点了点头,笑眯眯道“你们办事还是周详的。”
沈瑞笑着谢过,缓了一缓,方提起“先前与皇上提过的,臣的叔父在城郊立了处学堂,如今已有些学生就读。因着张永张大人这事,臣想着,左右那片农庄还有地方,不如将臣先前札子里提的农事学堂、商事学堂、匠人学堂都开起来。旁的不论,就是培养些账房出来也是用处极多的,如辽东,如山东,还有将来的海贸、河运……”
他也是看中那片地方离京中不远,山水不错,民风淳朴,倒可以营造个“大学城”出来。
寿哥点了点头,道“你先前设想得甚好,只不知百姓认不认。”
沈瑞道“松江那边如今尚好。那边几所学堂如今都是臣族兄们打理着。农事学堂最佳。因着松江也要造船,匠人学堂如今也算红火。
“除却船工外,织工也颇多——南边儿地少,寻常人家总要找些营生贴补家用,织布是重要一项,匠人学堂教人怎么织得又快又好,极受百姓欢迎。
“商事学堂目前主要还是教些账房出来。因着在南边儿取得了些许经验,所以臣才想着,在北边儿也试试。”
寿哥无可无不可道“那便试试吧。只北边儿没那许多经商的人家。教出账房来,却让往辽东去,故土难离,怕也不愿去。”
沈瑞笑道“工钱给得高高的,便就乐意去了。”
寿哥哈哈大笑道“善哉。”
聊起了西苑这边造船养水师的进度,寿哥好似忽然想起什么来,皱眉问沈瑞道“你说京郊的庄子,在哪里?”
沈瑞不明所以,回道“在城东,差不多五六里地,郭家屯那边。”
寿哥眉头便舒展开了,点头道“如此甚好。”
沈瑞越发摸不着头脑,道“地方上,有什么不妥吗?”
寿哥瞧了他一晌,终叹了口气,道“有折子弹劾,英国公张懋子张铭、张钦纵奴行凶,强占顺天府丰润县地亩,欺隐地税。”
沈瑞大惊,忙站起身来,想替英国公府说两句话,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旁人家的事儿,他也不知内情,凭什么替人家打包票。
到底,这不是张会的事儿。
英国公三子张铭虽对张会兄弟不错,但先头就被东厂抓住过旷工的事儿,这人人品究竟如何也不好说。
而张钦行四,在张会口中这就是张钢的狗腿子。尤其他媳妇四太太,那日在游氏产子时的表现,杨恬都与沈瑞说了,也充分证明了这一点。
这两个人犯事儿,沈瑞能说什么?
但是事涉英国公府……
寿哥看着沈瑞脸色变换,终是嗤笑一声,道“树大难免有枯枝,你还不明白?朕知道你替张二担心,你瞧着朕可是那不分青红皂白就迁怒的昏君?”
沈瑞连忙连声道“臣不敢”“臣惶恐”云云。
一时那边传了臧贤来,那一手琵琶果然惊艳,沈瑞却是无心去赏了。
尤其看到与臧贤同来的钱宁,沈瑞更是打心眼里不待见,不若眼不见心不烦。
寿哥这边与臧贤又说起乐理曲目种种,也无事与沈瑞商量了,便由着沈瑞告退。
出了西苑,沈瑞并没有直接去英国公府,而是奔着岳家去了。
在杨廷和口中,他得知,就是今日,司礼监左监丞张淮、户部左侍郎张缙、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张鸾、锦衣卫指挥使杨玉联名上书弹劾。
这欺隐地税的事儿,并不是最近发生的,最早甚至可以追溯到弘治十年。而自正德以来,侵占地亩的事儿变得越发猖獗起来。
丰润县当地一些民众自发开荒,因与英国公府庄园相邻,其管庄之仆赵文才造伪契,侵谋旁人所垦田亩,招聚流民佃之。
朝廷屡遣户部、刑部乃至顺天府官员去勘合,赵文才还敢聚众掷石伤及官员。众人皆惧赵文才凶恶,仅如前造册缴报。
这次是撞到了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张鸾手里,才被捅到皇上面前。
“这几位……”沈瑞轻叩着手指数着,锦衣卫指挥使杨玉、都察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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