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瑾一把拿过,却见帖子中又附礼单,不由“咦”了一声,两根手指头弹了弹那单子,脸上慢慢扯出个笑来。
他挥挥手,呵斥道“傻愣着什么?你张爷爷来了,还不赶紧前头花厅奉好茶去?!”
张永这二年有些发福,脸上一笑竟有点儿弥勒佛的样子,全然看不出这是曾是个领过兵剿过匪自己也能提刀砍贼的悍勇之辈。
“延德,作甚么这么客气呐!”刘瑾也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话里透着亲近。
张永笑道“这不是有事相求老哥。”虽然知道左右并无旁人,他还是假意看了两眼,然后往前倾了倾身子,低声说了李旻的事儿。
刘瑾听罢,似笑非笑道“这袭爵也好,府军前卫也好,你这御马监就能办了,怎的还来我这儿。”
张永一拍大腿,“这不是不托底,还是得请老哥给句准话儿。这些事儿,哪件敢不来老哥你这儿报备?那可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刘瑾哈哈一笑,指着张永道“你可别来捧我!”
听了两句奉承话,他叩着桌面,眯缝起眼睛,似是想了又想,终是一笑道“这李旻是哪一个,我是半分也想不起来了。不过丰城侯家……”他咂咂嘴,道“看不出,倒是有些家底儿的。”
便是他不提这茬,张永也是要说的,今儿就是奔着这事儿来的。
张永笑道“李旻是个老实头子,也就是广东剿匪时候落点儿积蓄吧,丰城侯家那点儿破事儿你也不是不知道,那老太太,嘿,不提也罢,李旻这庶长子这次也是拿了全副身家出来,求个前程。”
“他想着烧香,却够不着老哥你这佛堂的门槛儿不是,便绕了几道弯子,到我这边了。老哥,你可别嫌兄弟雁过拔毛,哈哈,兄弟可是捡着顶尖儿的抬你这边儿来了,就求你一句准话,旁的都是兄弟我跑腿儿去办,余下的,总要给下面办事的小子们点儿甜头不是。”
刘瑾哈哈两声,道“你瞧你,客气了不是。这点子小事儿,何必破费。哪儿能让你落不着呢。”
张永见他端了茶盏,便知道这事儿是允下了,方也端起茶盏来,撇了两下,嘿笑一声,状似无意打趣道“我这不是怕叫丘猴子抢在头里么。老哥,这可有个先来后到,老哥既应了我,回头丘猴子那边给的银子再多,您只管同我说,可别反悔了,叫兄弟难做。”
丘猴子说的便是丘聚。丘聚少时瘦猴儿一样,就得了这绰号,如今早已不是昔日样子,却是猴精猴精的,宫里老人还是背地里叫声丘猴子。
刘瑾一听丘聚,眉头便皱了起来,道“这里头还有他的事儿?”语气是淡淡的,却也不难听出点儿咬牙切齿的味道。
张永像是才发觉说错了话似的,胖胖的腮帮子颤了颤,才干笑一声,道“听说会昌侯孙铭走了丘猴子门路。我这不是……合计着那孙铭素来能敛财,为了几亩地叔伯、兄弟坑了个遍,这一遭不知道砸了多少银子过去,怕李旻这老实的穷鬼敌不过人家。”
刘瑾心里已是又狠狠记了丘聚一笔,发狠尽早收拾了丘聚谷大用两个不听话的东西,面上却不显,嗤笑一声道“延德你几时这般胆小过?得了,老弟,把你那心搁肚子里吧,你既开了口,老哥我还能撇开你再应别人去?多少也就是这样了,还能让你贴补?笑话。”
张永便也哈哈一笑,说了几句凑趣的话,似是把这事儿圆了过去。
两人又扯东扯西说了些扯闲篇的话,刘瑾突然话锋一转,道“万岁的意思,是派人往山陕边关仔细查一查粮仓草场,先头西厂去查过了,这次自然不能再去,便是我也要避嫌,司礼监内官监的人也不好去了。想来,当你们御马监出人去才妥当。”
张永原也想到这一处了,刘瑾的人虽查了天下粮草,捅出许多舞弊事,但这里头也绝对黑下不少银子。尤其是山西,兵部侍郎文贵口口声声修墩堡,那银子哪里是送去了边关,不少都流进刘瑾私囊,这事儿经不经得起查可不好说。
刘瑾既说想找个御马监的,便是想让他遮掩一二了。他既想借刘瑾的手收拾了丘聚,就预备着刘瑾给他找事儿了。
张永当下打了个哈哈,道“若真从御马监出人,兄弟我自是要寻个谨慎稳妥的,好生给皇上、给老哥你办差,也不辜负了皇上与老哥对咱们御马监的信任。只是这事儿,是不是落在御马监却也不好说呐,一般派的外差,除却锦衣卫,便是东厂了……”
刘瑾斜了张永一眼,却不接这话,而是道“我瞧着,罗祥这些年做事倒也踏踏实实的,这次差事若是他去了,都是老兄弟,回来也好给他安排哪个营的好去处,免得总说咱们得势便忘了旧人。”
张永愣了一愣,随即慢慢的笑了起来,笑得眼睛都成了一条缝,越发像弥勒佛了。
罗祥是丘聚插进御马监的,刘瑾这是要帮他拔出去。两人算是就对付丘聚达成了同盟。
“罗老弟委实有才干,怕只怕,他为人忒也直了些,不会转弯儿。到了边关,再叫那群武夫吃瘪,回头武将上折子哭诉,咱们面子上也不好看么。”张永笑眯眯道。
刘瑾掸了掸衣角,浑不在意道“直有直的好处,精细。”
他不怕罗祥是丘聚的人便来查他的不是,他有的是手段让罗祥就范,没准儿,能借着罗祥这药引子收拾了丘聚呢。
张永点到为止,便也不再多说,拱了拱手笑道“既老哥这样说了,这差事,御马监义不容辞。”
五月十五,李旻过继嗣子,设宴款待亲朋。
这席面自然不会是在丰城侯府摆的,不过是他的小小宅子。
来宾也不过寥寥几余桌,除了李旻夫人娘家亲戚,便是他锦衣卫中朋友下属,甚至丰城侯府他的亲兄弟都没到齐,太夫人更是称病未来。
不知道多少有爵人家看他家笑话。
沈瑞夫妇虽出现在仪式上,但是他们衣着行事低调,又请李家不要宣扬他们的身份,来宾又多是低阶武官,对于新科进士并不关注,便没人知道这对年轻夫妇来历。
这样的局面李旻颇为从容,李熙却不免有些愤愤然,本还想借沈瑞身份做点文章,却被李旻喝止。
李熙在遇到沈瑞时忍不住若有若无的抱怨一句。
沈瑞却只笑道“有句俗话,叫好饭不怕晚,不知道李兄听过没有。”
李熙愣了一愣,强挤出个笑来,到底是聪明人,便也不多说,只剩满口道谢。
沈瑞原还想留下来捧捧场吃个席,见这情形还是作罢了,与杨恬两个观礼之后,便告辞出来。
正好时辰尚早,小两口便又手拉手开开心心逛西苑去了。
五月十六,忽有圣旨到了丰城侯府,昨日还对外声称病重起出不了院子的太夫人这会儿比谁腿脚都利索,很快穿戴整齐到了前堂。
然而,听传旨内侍口中称,要老丰城侯庶长子李旻接旨时,太夫人便如五雷轰顶,软软摊在了守寡的儿媳身上。
此后,她就真的病了,直至病逝,足有二十年再没迈出过自己院门一步。
而李玺那守寡的夫人因着一直侍奉“病重”的婆母榻前,足足侍奉了二十年之久,也被市井传为至孝佳话。
至于李旻,在这一日里,先后接了两道圣旨。
前一道是承袭丰城侯,后一道是掌了府军前卫。
这次丰城侯府再摆宴,内外院子席开百桌,京中有爵之家多半到场相贺。
当然,这日沈瑞夫妇并没有去。
李熙被那些他熟的、不熟的兄弟,认识的、不认识的朋友灌了个烂醉,直到散席才被架着抬回房里,催吐一番,将胃里吐了个干净,通房大丫鬟端了一碗粳米粥来。
不知道是不是因胃里空空的关系,这米粥的香味竟是无比诱人,李熙也顾不得烫,三口两口就下肚大半碗。
那丫鬟在他身边不无得意的邀功道“婢子料着爷一准儿得多喝几杯,前头席上油腻,只怕也是吃不好的,还是粥最养人,这是一等好的珍珠香蜜,婢子亲自盯着火……”
珍珠香蜜。李熙停下动作,仔细看向碗中粥。
这米因形似珍珠、蒸煮时异香扑鼻、食之清甜无比而得名,成化年间成了贡米,富贵人家多以能食此米来彰显身份。
他,年幼时,府里只有每逢除夕阖家一处吃团圆饭,才会从祖父老丰城侯的份例里拨这金贵的贡米出来给所有儿孙吃,每人也就一碗,盛得都是有定数的。
他父亲是个不得宠的庶子,平日能吃上饭就不错了,哪里还会挑拣是什么米。自从祖父去世,他再没吃过这样香的米饭。
珍珠香蜜,太夫人恨不得一粒粒数着来吃的贡米,如今他身边一个丫鬟,就能随便要来煮粥。
李熙端着饭碗,忽然就呵呵笑了起来。
那丫鬟只道他耍酒疯,蹭到他身边,依旧撩拨着哄他。却听他问,“你听没听过那句,好饭不怕晚。”
那丫鬟有些莫名其妙,茫然道“爷不爱吃粥,想吃饭?爷这肚子里还空着,还是先喝粥的好,干饭忒硬,别伤了脾胃……”
李熙不再理会她,笑声越来越大,最终几近癫狂。
翌日府上收到邀请丰城侯和世子(并没请封却也都这么叫上了)赴宴的帖子堆得一尺高。
李熙却翻也没翻,请示了李旻,便往库房里翻箱倒柜寻了些珍稀物件来,命人悄没声的分送到张永私宅和英国公府,李熙自己带了一份亲自去了沈府。
“并不是想求请封,我也知父亲这爵位刚得,还得稳当稳当才行,但我也总不好这么游手好闲的,想谋个差事,也不求什么前程,就是办点儿实事儿,学学本事,哪怕长长见识也好。可惜我从前就没认识个明白人,什么都不懂,所以厚着脸皮来求二哥指点迷津。”
李熙比沈瑞大了整整六岁,却是一口一个二哥叫得亲热。
沈瑞也不给他纠错,李熙若是得寸进尺跑来活动封世子的事,那沈瑞会敷衍两句送客出门,此后只跟李旻打交道,不会再理会李熙。
但李熙跑来说想谋个能学本事的差事,倒是让沈瑞高看他一眼。
沈瑞淡笑道“李兄……”
李熙连忙道“昨日父亲已与我取字,耀庭,二哥唤我表字就好。”
光耀门庭么,沈瑞一笑,从善如流,“按照本朝法度,耀庭兄很快就能有个锦衣卫百户的职衔罢,西苑是不好进的,府军前卫又是令尊所掌,为避嫌也是不能去的。旁处还不是耀庭兄想去哪里都行。”
李熙忙道“我嘴拙,二哥莫怪,我实是不知道哪里好。”
沈瑞忍不住心下腹诽,你若嘴拙,那天下的鹦鹉八哥怕都是哑巴了。
听得他颇为坦白道“掏心窝子说一句,若是张二哥这会儿还在京卫武学,那我自然是跟着张二哥走的。可如今张二哥丁忧,旁人,嘿,不怕二哥笑话,没谁真瞧得起我,想来也不过觉得我是运气罢了,我是真想学些东西,不想空领一份俸银,叫他们闲撂着。”
这却是句实话,沈瑞瞧了李熙半晌,忽然问道“你可认得武靖伯府四公子赵弘沛?”
李熙忙道“我是认得的,只怕……四公子不认得我。二哥是要将我引荐给赵四公子?”
沈瑞却不答,又问道“想来,你也是没出过远门的,可敢往外走走?”
李熙呆了一呆,忽然狂喜起来,“二哥是说,赵四公子要派外差?”
沈瑞摆手道“你别高兴得太早,外差也不是大家传得那样都是好事。这趟却是个苦差事,兴许,也没甚油水可捞。”
李熙连忙道“二哥可是看扁了我,我岂是那逐利之人?!我是真心敬佩赵四公子,愿追随他鞍前马后……”
“得。”沈瑞可懒得听这根三寸不烂之舌说奉承话,“你若有心,我倒可以引荐,只是赵四公子选是不选,却不是我能管的了。”
李熙忙起身长揖,又是满感恩戴德,衔草结环报恩的话都出来了。
沈瑞也懒得说他了,本身,想把他送到赵弘沛身边,也是瞧中了他这根舌头,人又能屈能伸,出去跑腿办事儿打个前站想来没什么问题。
“出去也是要吃苦的,我瞧着,耀庭兄的骑术不错?”沈瑞问道。
李熙苦笑一声,道“先头,家里,也就剩下匹马,算是侯府子弟出来的最后一点的体面了,因而不曾丢了。”
沈瑞却正色道“耀庭兄,令尊当年在广东剿灭蛮寇,屡立战功,这才得以一步步升迁到今日高位,耀庭兄如今为侯爷的独子,岂可不知兵,不懂武?耀庭兄既有锦衣卫职衔,还是要早日将武艺捡起来,日后勿论是京中供职,还是得派外差,便都无惧了。”
李熙立时正容一揖到地,诚恳道“二哥说的句句金玉良言,熙谢过二哥提点。”
沈瑞在为即将出发去山陕的赵弘沛划拉人手,此时宫中也在论派往山陕“钦差”的人选。
西苑,太素殿,豹房公廨
自西苑修整建成,小皇帝三不五时的便要过来游玩小住,后来一度干脆移驾住下不愿回宫,太皇太后、太后和皇后相劝,他反要将她们也一并接入西苑,还是太皇太后与他好生谈了一番,这才让小皇帝重回乾清宫。
如今已是暑热,小皇帝又耐不住性子,跑来西苑小住,美其名曰避暑。
当初兴建西苑时,将太素殿及天鹅房宫殿连成一片,又别构院御,筑宫殿数层,造密室于两厢,勾连栉列。小皇帝欢天喜帝的称此处为“新宅”,起居坐卧、批答奏章都在此处,而因临近豹房虎城,外面则称“豹房公廨”。
此时,偏殿暖阁中,刘瑾、谷大用、丘聚三人垂手而立。
小皇帝清凉薄纱衣,翘着脚歪歪斜斜倚在竹榻上,一旁几上白瓷盆里冰山寒气袅袅如烟,又有明显湃过犹挂着水珠儿的红绿果子,让人望之口舌生津,全然是消暑做派。
寿哥手里拆着九连环,似是无心理会他们一般,眼皮都不爱抬一下,懒洋洋道了声“说吧”。
却是内阁选了都察院御史秦宽为山陕巡按御史,这是李东阳、王华和杨廷和好不容易选出来与焦党、与刘瑾没有半分关系的,虽然这人算是王华的人,李东阳并不十分满意,却也没有更好的人选了。
小皇帝那边也没有异议,只是提出还要内廷出一人为钦差。
对此内阁也是心里有数,当下也表示内廷人选由皇上圣裁。
因而小皇帝才将刘瑾这三个负责厂卫的人叫了过来,要听听他们举荐的人选。
刘瑾当仁不让,头一个站出来道“万岁爷,奴婢以为,此次可遣御马监中官出此外差。”
寿哥鼻子里出气儿嗯了一声,眼皮一撩,侧头斜眼去看丘聚。
丘聚板着一张脸,见皇上目光扫来,他便躬身道“奴婢附议。”
寿哥收回视线,又向刘瑾颔首示意继续,自己又鼓捣起九连环来,那银环相撞,声音格外清脆悦耳。
刘瑾便清了清喉咙,道“奴婢以为,罗祥是东宫旧人,在万岁身边伺候多年,深知万岁心意,为人又忠厚耿直,若派他去山陕,必能替万岁将事情查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丘聚压低了头,竭力挡下脸上掩盖不住的狰狞神情。
他谋辽东,他们来抢;他谋府军前卫,他们不知道从哪里挖出个李旻了来抢!现在,他们还想把他费尽苦心插进御马监的罗祥给剔出去。
一次两次三次,是可忍孰不可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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