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仁见鬼似的看着沈瑞,一时脸色变换。
沈瑞也不多说,干脆也不瞅他,只盯着那边人群中早已被人踹到在地、拳脚相加的李经他得看着点儿,别让李经被打死了。
刘仁已是骑虎难下,就算不跟着去,沈瑞铁了心,便一个人去这结果也没差,他反而会两头不落好。他最终咬了咬牙,道:“都是这小人生事,愚兄与贤弟同去。”
沈瑞意味深长的瞧了他一眼,这才一个箭步冲到那边,几招化解众人拳脚,口中道:“留他一口气!”
众人打了人出了气,谁也不想死人了摊上官司,便都撤了手。
再是一帮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也都是二十好几的大小伙子,这顿拳打脚踢也够李经受的了。
他也是个聪明的,后来就干脆抱着头蜷成一团,倒是护住了要害。
沈瑞蹲下身简单检查了一下,知他多是皮外伤,没有骨折,不会造成肋骨穿破内脏之类,便吩咐戴大宾的长随过来架起他来,道:“今日本是宾仲乔迁的喜日,不想被这么个东西搅合了。我与刘公子押了他交与刘公公处置。”
戴大宾忙道:“如何劳烦沈二哥,还是我自己去!”
沈瑞想了想道:“也好,我们同去。”
当下还更多人开口表示:“咱们同去。”
当然,也有人不愿与宦官扯上关系,并不作声。
那边庞天青道:“也不用我们兴师动众的全都去,我与用修兄、恒云随宾仲去做个见证也就是了。”
杨慎也点头称是。
戴大宾四向作揖道:“今日是宾的不是,扰了各位兄长兴致,还请见谅。他日再设宴相请。”
众人见也就他们几个身世不凡,想来不会吃亏,便也纷纷表示如有需要,只要招呼一声,他们必来声援,这才告辞离去。
戴家马车也不曾备下,好在现在京中遍地是车马行,几人便雇了车,把李经塞了进去,便在刘仁带领下赶往刘瑾在宫外的私宅。
白天刘瑾自然是在宫里,沈瑞也深知这点才过来的,这会儿正面对上刘瑾会是怎样情形,他也预测不到,但把人交给刘府的管事却是简单得多。
众人将李经丢过去,又“义愤填膺”陈述了其“罪状”。那管事听得嘴角直抽抽,一个劲儿的去瞅刘仁。
听得沈瑞似是愤慨道:“此人不过新科进士,还未真正绶官,不知道谁给他的胆子污蔑朝廷重臣。”
那管事眼皮一跳,目光闪烁起来。
刘仁也适时露出个又愤怒又无奈的眼神,微微冲管事点了点头,算是把这锅甩出去了。
众人说罢便即告辞,只刘仁留了下来。
待拐出街口,见戴大宾脸上怒气未散,沈瑞深吸了口气,低声道:“虽我们用什么忠义鬼话将那人架了起来,但那人却不是什么爱惜名声之辈,明面上或许不会怎样,暗地里却很不好说。而那李经,害你意图如此明显,不知道是他自己发疯,还是作了他人手中刀。咱们这边也要有个应对。”
戴大宾脸色渐渐凝重起来:“我初来京城,并无根基,京中闽人又无高官,不成乡党,他们对付我能有什么好处?”
庞天青在一旁凉凉道:“只怕有人也把你当刀了。”
沈瑞叹了口气:“宾仲,你回去尽快整理一下诗稿文章,我这边催一催青篆书坊那边,尽早把你的文集刊出来。你若诗才闻名天下,那想动你的也总要思量思量。”
戴大宾苦笑道:“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沈瑞拍了拍他肩膀,“这世上哪有好走的路,还不都是披荆斩棘过来的。多想无益,先把自己变强,变得扎手,也就没人敢握着你这把刀了。”
送了戴大宾和林福余回家后,庞天青也拱手告辞了,想来,他也是要去岳家商量商量的。
今日这事儿,李经偏偏要在那席上说出,算计的是戴大宾一人,还是将杨慎、沈瑞、庞天青几个都算计进去了,尚不好说。
杨慎看着沈瑞,问他是否跟自己回家等杨阁老下朝。
沈瑞摇了摇头,道:“今日的事儿,还请大兄先与岳父说上一声。我想去张永张公公那边。”
杨慎一愣,沈瑞只低声道:“李之事,或可拿来一用。”
第六百四十四章 星河明淡(六)()
哗啦叮当一阵响,本经高人指点布置得又合风水又显雅致的书房已是乱得看不出本来样子。
一干心腹管事幕僚战战兢兢跪在屋子当间,任是什么东西砸在身上也不敢躲。
没人顾得上心疼那满地千八百两才置办得下来名贵笔墨纸砚,都提心吊胆的心疼着自己的项上人头。
自正德元年十月入司礼监以来,千岁刘祖宗还是头次发这么大的脾气。
众人时不时拿眼角余光扫着大管家刘多福,却不是让他拿主意的眼神,而是充满了忿恨和怨怒。
都是刘多福撺掇着祖宗,非要把李经弄北镇抚司去审,那北镇抚司是个什么地方?十八层地狱也比那儿强些吧!
果不其然人死了,好嘛,外头又传各种不堪的闲话,说祖宗逼婚不成打杀了做媒的云云,瞧把祖宗气的……
刘多福虽面上斜着眼睛将所有瞧他的人都瞪了回去,可心下要说一点儿不后悔那也是假的。
那日就是他接待了押着李经来的杨状元一行,听了那沈瑞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这李经背后有人指使,且刘仁也是确认过了的,他心里光想着这李经是给二管家刘多喜塞银子才到了祖宗跟前的,正好能借此机会把一直盯着自己大管家位置的刘多喜给踩死,也让外头人明白明白,想攀高枝儿得往他这儿递银子才有通天梯,这才向祖宗进言。
谁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
只盼,祖宗砸完了东西,不再砸人罢,佛祖保佑啊,一会儿他认错得先自己给自己订个惩罚,免得祖宗上来就弄死了他。
直到案台、桌几上再没有能摔的东西,刘瑾才像彻底宣泄完了一般,往宽大的太师椅上一坐,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瞪着眼前几人,好像要噬人一般。
这阵子,他本是顺风顺水,人才、钱财,都哗啦啦往他口袋里流,声望也因查粮草事儿日益高涨,没成想,就这个月,竟一股脑的遇上这许多的糟心事。
以他刘祖宗刘千岁如今的身份地位,要说一声招婿,不知要有多少人打破脑袋凑上来。偏这个探花郎不识抬举!
焦芳说的没错儿南人就没个好东西,嗯,那该死的李经也是个南人!
是的,李经该死,并且,他已经死了。只是死的不是时候!
刘瑾自然是恨李经办事不利的,更觉李经绝非蠢人,这般到人府上寻衅发难,必是有人指使。因此他吩咐了锦衣卫指挥使杨玉好好审,必须撬开这厮的嘴巴。
没想到,这厮进了北镇抚司刚挨了一鞭子人就死了。
书生也没体弱到这个地步,杨玉也不会蠢到这个地步!刘瑾也是在宫里血雨腥风走过来的,几起几落,各种算计见得多了,立时就意识到只怕是掉到坑里了。
果然,再怎么遮掩这件事,很快街面儿上还是有了流言,直指他刘瑾欺辱读书人,又有一群酸儒趁机鼓噪。
刘瑾原也没指望锦衣卫尽数在他掌握之中,毕竟杨玉比起牟斌来,完全就是个废物,这点他心知肚明,但没想到杨玉的心腹里也能叫人插了钉子,这背后之人手可够长的!
刘瑾咬牙切齿,暗中派心腹将北镇抚司过一遍筛,却也更恨戴大宾——李经提亲时你若一口应下,哪里还有后面这许多事!给脸不要脸,咱们就走着瞧。
而这桩事儿还没完,更让他惊怒的事儿就来了。
先前,他撺掇着皇上复立了西厂,挑挑捡捡让谷大用领西厂事。
虽有锦衣卫掌侍卫、缉捕、刑狱之事,东厂负责缉访谋逆大奸大恶,但这外地查案,除非重大事由京中派遣人员,其他基本是由当地锦衣卫协助调查,并无专门出外差的衙门。
复立的西厂侦查空间非常之广,“自京师及天下,旁午侦事,虽王府不免。”
粮草一事,便是谷大用的西厂去查的,顺便,也是去监视了各地王府动态。后者,也是小皇帝答应立西厂的原因之一。
至于刘瑾的想法,无非是丘聚这东厂不听使唤,那就再立一厂呗,不扳倒丘聚,也架空了他!
先前各地粮仓等情况,乃至王府阴私,谷大用都是恭恭敬敬递到刘瑾这边,由着刘瑾去上奏天听。
如此刘瑾赚足了圣眷和声望,也没少拿孝敬,对谷大用是非常满意的。甚至盘算着想把丘聚踢走,让谷大用掌了东厂。
却是万万没想到,一向跟在他屁股后面转悠、事事捧着他的谷大用也有不听使唤的一天。
今日谷大用竟绕过了他,直接向小皇帝禀报,经查江西南康县民吴登显等三家擅造龙舟,有谋反之嫌,遂籍没三家,解银九十三万两入京。
就这四五月间,山东河南闹旱灾蝗灾,江南闹水灾,山陕又查出粮草亏折浥烂若干,到处都缺银子的当口,谷大用送了银子来,小皇帝自然眉开眼笑,大大的夸赞赏赐了谷大用一番。
谷大用一跃成为深得天子信任的治国能臣,小皇帝也表示了要赋予西厂更多权力。
至于那造龙舟是不是江南端午旧俗,那三家人冤枉不冤枉,根本没人去管。
此番刘瑾半点儿功劳没捞着,更是半点儿银子也没捞到。
抄了三户人家,押解上京的银子才小百万两,不知道谷大用这厮吞下去多少!能造龙舟作端午之戏的人家,会是家里银子少的人家吗?
而且,江西还有那一位宗藩!那一位可是出了名的手面阔,四处撒银子的主儿,谷大用这一手,怕也是做给那一位看的,那一位岂能不双手捧银子上来。
想到少得了那许多银子,刘瑾这心啊,就想被针扎着似的疼。再想到谷大用跑去皇上那边卖好争宠,他更是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
这种种事搅合在一起,才让他怒砸了书房。
这会儿刘瑾宣泄够了,缓过气来,一瞪着大管家刘多福,那刘多福连忙跪下,膝行两步,磕头下去,颤声道“小的该死,这就去领二十板子,再去查外头闹事儿的是哪些不开眼的,定让他们知道敢污蔑祖宗的下场……”
刘瑾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摆了摆手,见刘多福只顾着磕头,并不敢抬头看他那手势,便又是一阵恼火,喝道“滚滚滚!”
刘多福忙不迭连滚带爬的出去了,两个跟着他办事的管事也趁机跟着“滚”了出去。
刘瑾的眼睛扫向管事刘多寿。
此人原是锦衣校尉,有些武艺在身上,又懂锦衣卫侦缉那一套,是刘瑾将牟斌弄下台后从锦衣卫中招揽的人,改了家奴的名姓,如今负责联系锦衣卫和东西两厂。
刘多寿到底行伍出身,可没有刘多福那样软蛋,他向前一步,躬身道“经指挥使杨大人与小的排查,已经揪出三个形迹可疑之人,悄没声关起来了,并没打草惊蛇。小的是想着单一两个人做不成这么大的事儿,是否要继续筛下去,还请祖宗示下。”
刘瑾冷着脸道“那边的事儿让杨玉去做。从今儿起,你去盯着西厂,谷大用,还有他手下留在京里的两个档头,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儿,我都要知道!”
刘多寿有些惊讶,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后头的几个管事幕僚,虽说都算是祖宗的心腹,但这事儿也不是哪个都该知道的,果然见不少人都瞪圆了眼睛。
“祖宗……这……”他欲言又止。
刘瑾阖目喊了个身边干孙子的名字,那小内侍就口齿伶俐的将西厂在江西的所作所为和谷大用的表现说了一遍。
众人这才知道刘祖宗发火的真正原因,不少人心下一哂,不知道刘多福晓得自己给自己加的二十板子是白挨了,会不会气个七窍生烟。不过他到底有错,这板子也算不得冤枉。
刘多寿听那小太监说罢,心下已有了计较,低头寻思了片刻,方向刘瑾道“毕竟是西厂的人,小的只怕还要向杨大人那边借些人手。”
刘瑾面色不虞,冷声道“你也再去招募些得用的。杨玉那边的,想过来的,查清楚了便都收下。”
刘多寿有些诧异,却不敢多问,只应声下来,后退了两步,带着自己的两个手下退出去了。
刘瑾又点了两个幕僚,让写个平息外头逼婚的流言对策来,又让陕西籍的幕僚去北榜各省会馆,了解一下新科进士里未婚者家庭状况。
当初他是完全没把戴大宾的拒婚当回事儿的,想着把李经身后的人揪出来后,他照样能满足侄女的愿望。
但现在,外头闹成这样,就算戴大宾回来跪求,他也不会应了,如此便要好好再给侄女儿觅个良人。
领了任务的人陆陆续续走出了书房。
剩下几个就显得格外“没用”。在刘祖宗身边做事,不会阿谀奉承是肯定不行的,但是只会阿谀奉承旁的都不会,那也是吃不开的。刘祖宗很是求贤若渴爱惜人才呐。
有机灵的幕僚想着方才刘瑾的话,便往前一步,躬身道“勿论西厂东厂,当初都是受过千岁恩惠的,如今大权在握,便只想着怎样向上,全然不思回报恩人,这既是他二人的凉薄,也是他二人的浅薄,然则,也是人之常情。”
见刘瑾慢慢喝着盅参汤,听了这番耍嘴皮子的话连眼皮都没抬一下,那幕僚便更往前一步,声音却压得低了些“这东西二厂在谁手中,都免不了要为自己谋划,学生以为,莫不如将这厂抓在千岁您手中,还怕他们谁翻了天去。”
刘瑾将盖盅往旁边一撂,没好气道“你倒是想得好,这是要把丘聚谷大用统统踢了,让你祖宗我去兼这两处督主?”
那幕僚忙道“千岁日理万机,哪里还兼得过来那许多活计,学生是想,东厂有监督锦衣卫之责,那东厂又由谁来监督?更勿论西厂。没了监督,不免失控,不若另立一衙门,千岁亲领,不仅能行东西两厂之事,更有监督东西两厂之责……”
刘瑾斜睨了那幕僚一眼,“这衙门口,也是说立就立的?”
那幕僚揣度着刘瑾话音儿,便陪笑道“太祖时只有锦衣卫,成祖时便添了东厂,到了宪庙时,又添西厂。这立与不立,哪里有什么祖宗法度,还不都是皇上一句话的事儿?西厂,不也是千岁您一道折子,皇上就许了复立么。”
刘瑾微微阖上眼,从鼻子里哼笑一声,并未言语。
那幕僚心里更有底了,便又低声道“您不是还让刘多寿那边多招揽人手么,人手总要有安置的地方,都放在府上,怕也不太妥当,容易落人口实,放在新衙门里,不是正好。也恰借这机会,查一查东西二厂。”
刘瑾这才满意一笑,道“这也是个道理。”
那幕僚不由大喜,忙道“那学生便下去写个条陈来,千岁再斟酌?”
刘瑾抬了抬眼皮,道了声“去吧”。
正这时外面有个管事毕恭毕敬报“御马监张永张公公来访。”
刘瑾眼睛立时立了起来,没什么好声气道“这老小子怎的来了?”后半句“他娘的来看祖宗笑话”生生咽了下去。
外面的管事战战兢兢的将帖子递了进来,手都哆嗦得几乎捧不住那薄笺。大管事二管事都被赏了板子,也由不得他们不怕。
刘瑾一把拿过,却见帖子中又附礼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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