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等王敞出来说话,那边寿哥忽然又开了口。
寿哥方才摸着下巴,似是神游天外,根本没理会殿上众人的对话,这会儿忽然回了神,一笑,又瞧王鏊梁储,道:“朕听说,两位考官都有过目不忘之能?”
众人都呆了一呆。
皇上这意思,莫不是要让两位考官把考卷都默下来吧?!
小皇帝一向古怪精灵,若发此问,大家也不会太奇怪。只苦了两位大人,那是百余考卷,才判了几日啊,全都默下来就不是过目不忘,而是神仙法术了!
梁储也没想到小皇帝不按套路出牌,他噎了一下,想说不能,又怕小皇帝借坡下驴说“既然不能那就作废吧”的话。若说能他是真个办不到啊。
正在犹豫间,听得王鏊道:“臣勉力一试。”
嘿,要不怎么人家入阁了呢,这脑瓜儿就是灵。
梁储心下腹诽,口中也说了可勉力一试的话。
刘瑾还在一旁添油加醋道:“万岁,两位大人都有了年纪,不当劳累太过,默这百余份考卷,只怕要把身子累垮了。”
焦芳也在下面道:“皇上,虽臣信两位大人的人品和本事,但到底是抡才大典,不容有失,若是默得有出入,影响了判卷便不好了。”
寿哥目光在众人脸上略过,将一切尽收眼底,忽然就绽出个笑来,“不是让你们把卷子全默出来,是朕知道哪里有默好的,你们既然过目不忘,能挑出来可与会考卷子是否一致?”
梁储这会儿脑瓜儿突然无比灵光起来,立时道:“臣能做到!”
王鏊慢了半拍,仍是道:“臣勉力一试。”
焦芳却是心里暗叫不好,刘瑾则是全然不知怎么回事,不由十分吃惊,失态的张开了嘴,迟迟没阖上。
听得寿哥道:“着锦衣卫往青篆书坊,将其所收会试文章统统拿进宫来。这些皆是会试一结束举子本人所默,若两位考官看过无异议,便封存留档,按照考官原定排名公布所取进士。”
焦芳尤不死心,道:“万一若有疏漏,与原稿有出入却是事关重大,皇上还请三思。”
寿哥不耐烦的挥挥手道:“朕三思过了,若是差得多了,被润色了,难道两位考官看不出来?若只是小小疏漏,又无碍取士。”
焦芳又道:“若是有举子不曾将文交到那书坊,又被焚毁了考卷,岂非不公”
寿哥撇嘴道:“毁的不是南卷么。这书坊是南人的书坊,南人多会卖给面子给书坊,默了文卖与书坊的。若是有人不给面子”
他眼睛一翻,“那怨得谁?算他倒霉!”
第638章 缑山鹤飞(八)()
自正德元年刘健谢迁两位阁老黯然致仕,刘瑾将锦衣卫指挥使牟斌赶下台换上了自己人杨玉后,就开始大肆清洗起朝中刘谢旧人,一时诏狱人满为患,廷杖声声不绝,重枷索魂不断,京中也被搅合得够呛。
遂一旦在街面上瞧见锦衣卫缇骑出动,路人百姓无不惊惧避让,转而纷纷议论又是哪一家倒霉。
然这次的缇骑却不是奔着哪个官员家去了,而是进了一家印书坊。
此次出动的锦衣卫竟有两三百人之多,将本就不太大的书坊围了个水泄不通,然后就只见一箱子一箱子的往外抬东西,统统被堆上一辆辆封得严实的马车。
书坊上下从掌柜的到刻工伙计统统被带走了,虽未上枷锁,可瞧着众人脸上的惊惶之色,也知道是摊上大事了。
就这架势,百姓们哪里敢上近前围观,甚至站在街面上都不敢,许多人都是躲在周遭店铺门板、窗框后,只露出一双眼睛来看的。
当然更多的人是禁闭了门窗,生怕惹着煞神。
直到印书坊被贴上了封条,缇骑带着车马、押着一众“犯罪嫌疑人”浩浩荡荡走了,才有胆大的百姓敢走出来,东张西望,议论起来。
这被查封的印书坊,名号“青篆”,正是这几个月来以重金求稿而火遍了京城的那家。
这样大的事件,这样火的书坊,又赶在贡院着火还没个说法的时候,登时舆论就炸开了锅。
无论是酒楼茶肆,还是会馆客栈,无论是应试的举子、朝廷的官员还是寻常百姓,都在猜度着到底发生了什么。
“……定是得罪了刘公公了。”有人十分笃定的说。
“那是一定的啊,除了刘公公,谁还有这样的能耐,那书坊是杨詹事的姑爷开的呢!”
“这事儿没准儿就是杨詹事得罪了刘公公,不都说杨詹事没入阁就是刘公公不许么!”
“可不,你瞧,前些日子刘公公爹娘、兄弟都受封了,好不风光!啧啧,养出这样的儿子来,也是福气……”
“呸!你他妈的要养这么个去了那话儿绝子绝孙的儿子?”
“我的活爹!小点儿声,小点儿声,这话你也敢说?小心东厂抓了你去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却是半月前有旨,赠司礼监太监刘瑾父亲谈荣后军都督府都督同知、母亲一品夫人、长兄谈粮锦衣卫千户。
刘瑾原姓谈,当初入宫后也是一般拜了干爹改了姓氏的,只是一直不曾改回。可笑如今,又不知道多少干儿干孙上赶着跟他改姓了刘而并不知他真姓的。
他父母已过去多年了,这些封赠也不过是个虚名,只他兄长是得了些好处的。
对这件事,朝中没什么反对声,盖因……旧时东宫八虎的兄弟子侄皆有了封赠,朝臣们争也没争出个结果来,本身封的都是锦衣卫系统内的,天子亲卫,原也不需过内阁。
刘瑾这会儿受封赠都算是晚的,自然没人因为这等事来自找没趣。
在这儿谈话的人都怕隔墙有耳,便也不敢说刘瑾了,转而论起了旁的。
“这个杨家大姑爷也是今科应试举子,那是顺天府的解元,现在赌坊里压他夺魁的也有不少,赔率最大的是三元及第……”
每到抡才大典,京城里总有这样的大小赌局。
“扯淡!哪儿那么容易就三元及第!打三皇五帝算起又有几个三元及第的?!那都是文曲星下凡的神仙人物……”
“……扯七扯八的什么神仙,瞧这架势没,嘿,杨詹事的女婿要是下了诏狱,这功名都不一定保得住,还夺个毛魁!还三元及第……”
“我去他奶奶的!老子还压了二十两银子在三元及第上,想着赔率高,以小博大,不行,我得赶紧去找刘黑皮子把银子要回来……”
“哈哈哈,你这夯货!刘黑皮子那黑皮黑心的,还能吐出银子来?别做梦了。这事儿都传遍京城了,他们那些耳朵长的能听不到?这种时候你要去讨,小心吃了他的老拳。”
“你这还行呢,只损失了二十两罢了。听说没,老周这会儿急得什么似的,四处找人托关系呢,他那两姨表弟今年进京来赶考,住在他家了,收了青篆的钱给了文的,这会儿退钱还不知道能不能撇清关系呢。这要是刘公公大手一翻追究到底……”
既是查封了书坊,自然而然被认为是要在文章上找毛病了。
有明以来文字狱也不少,太祖、成祖时期不必提了,就是英宗、代宗、宪宗时期也不是没有,只不过并不如明初严酷罢了。
但那也要看是什么时候、哪位大佬来查。
刘瑾这阵子已经成了心黑手狠的代名词了……
因此不止许多卖了文的举子们惊惶不安,卖了文的工部官吏们更知道锦衣卫的可怕,尽管他们工部的尚书大人和杨詹事是亲家,但这种时候,先保住脑袋保住乌纱要紧,至于以后会不会委屈了脚(被穿小鞋)那也顾不得了。
仁寿坊前尚书府这两日着实热闹非凡,还都是不敢白日里来,皆待天黑后到宵禁前登门,张口没二话,都是想退了润笔之资求不被牵连。
有厚颜者直接问“你们能不能说是从我书童手里买的我的废稿,这事儿我本人压根不知道”?
好在沈家公子不是那刘黑皮子之类的人物,年纪不大,却颇有担当,拍着胸脯保证,若有什么事沈家一力承担,绝对不会连累到诸位。
润笔之资非但不要,还要给压惊的银子。
银子是好,可谁还敢要啊,这种时候赶着撇清关系呢。这群人得了保证也没安心多少,惶惶然来了,又惶惶然去了。
对此,沈瑞也着实没法子。
有些话,他是不能说的。
会试试卷损毁之事干系重大,对外是封锁消息的——在举子们自己默的会试文章没最终判定能不能用、到底多少卷纸算是损毁、是卷纸损毁者判落地还是择日重考等等事情没有最后敲定前,是不允许半点消息流出来的。
那日的弘德殿中皆是重臣,都知道轻重,而且小皇帝这手牌出的……天马行空,谁也不知道万岁的小脑袋瓜里装没装着别的更不靠谱的牌,因此也都将嘴闭严实了。
至于小皇帝本人嘛,他这边拍了板,那边就私下叫刘忠去给沈瑞透了句话。
严谨起见,青篆书坊勿论是文章还是人都是要带走的,文章送去考官大人那边核对,刻工等人却不是下大牢,而是暂时关在贡院一处,好吃好喝养着,待事情结束,无论结果如何都是会放他们回去的。
因消息是在锦衣卫到达之前送到沈瑞这边的,所以那边“查封”青篆时沈瑞这个东家才没一点动静。
沈瑞已经第一时间同徐氏以及二老爷沈洲、三老爷沈润说过了,至于客居沈府的亲戚与族人,却是不好告知的。
几个族人在街面上听到消息时被吓得不轻——他们可是见过锦衣卫查抄贺家和沈家三房九房的,祝允明和沈玥也是分外关切,尤其何泰之,听说以后急得不行,又说要去找张会问问,又拉了沈瑞私下说要不要去求一求寿哥。
连沈瑞请来教授家丁以及董大牛武艺的教习邹峰,因是锦衣卫校尉出身,也来沈瑞面前问过,是否需要他去向上头打听一二。
沈瑞只能安抚大家道已给岳父家、姑父家都送信了,两位都回复了说先静观其变,让大家稍安勿躁。
往届大理寺卿本也应在殿试读卷官之列,但因着杨镇是沈瑞姑父,虽旁人父子也未避嫌,但因着沈瑞师公、岳父都为读卷官了,再多一个姑父,终究不太妥当,因此不曾为读卷官,那日也就没在弘德殿,不知其中事。
杨镇一面着人往锦衣卫打听,一面派人给沈府送信安抚,也是想告诉沈瑞先不要轻举妄动,瞧明白了再说。
只不过他的送信人没到沈府,那边沈瑞已遣人过来说了绝无大事。
杨镇只道杨廷和有了吩咐,方松了口气。
沈瑞也同样给毛迟家里送了信,表示无事,请亲戚们放心。毛澄毛迟父子都是翰林,没甚锦衣卫的关系,也打听不到什么消息,听得沈瑞传话如此,便也只等后续消息了。
玉姐儿却哪里放心得下,匆忙套车回了沈府。
她已于去岁诞下一子,由祖父毛澄给起名一个骁字。
虽说这一代从“马”字,但这名字依旧不像翰林家的孩子,倒像武将家的孩子了,老爷子则言盼着此子康健敦实。
毛家几代单传,毛迟婚后迟迟无子,其实家中长辈已是颇为着急了。这会儿有了后,俱都欢喜不已,玉姐儿这大奶奶的地位自然又高了几分。
毛太太对这儿媳也比往日更强上许多,此次虽听了外头传言,心中忐忑,但听得儿媳要回娘家,她却并没有阻拦,相反还让儿媳带了不少果蔬米面过去,装在车里盖个严实,佯作礼物。是生怕锦衣卫围困沈府,沈府内短了吃食一般。
徐氏见了,虽是好笑,却也心下感动。
事关重大,玉姐儿又是那实心的姑娘,徐氏也没有对她说明真相,只说亲家杨廷和那边已传话了说无事,放心就是。
玉姐儿要留下来陪着徐氏几天,徐氏却笑道:“骁哥儿还小,晚上见不着你必要哭闹的,这边无事,你别忧心,好生回去带孩子才是正经。等这事儿了了,你同婆母说一声,带骁哥儿回来住几天便是。”
玉姐儿被徐氏说得无法,呆了大半天,直到下晌才回了毛家。
“这等时节才见人心。”送走了玉姐儿,徐氏叹气对沈瑞道。“先前我总觉得亲家太太严厉了些。只是毛家总归是书香门第,有规矩的人家,毛迟也是极好的,玉姐儿循规蹈矩,便是不得婆婆欢喜也不会受磋磨,这才将她嫁了过去。未料这等时候,亲家太太倒是深明大义。”
沈瑞点点头,患难见真情,这次的事儿,倒是极好的试金石。
亲戚故旧朋友里,有急急过来探问的,自然也有唯恐避之不及的。
比如,三太太的娘家,开着南城书院的田家。
去岁沈洲托词有恙辞馆,田家也知道他是为了侄子沈瑞的乡试,也不好说什么。
待沈瑞乡试得了解元,连何泰之也上了榜,就有传闻说是沈洲教的好,沈洲由此声名大涨,田家就有意请他回来执教。
但田家也知沈洲要帮着沈瑞攻会试,不强求他立时就去,却是隔三差五就有人来一趟沈家,便是见不着沈洲,也会同姑爷沈润这边说说话,走亲戚路线十分明显。
三老爷于内心深处自然希望二哥和岳家关系融洽,不过这种事儿要二哥自己做主,他却是不便多说的,因此只对田家哼哼哈哈,也不应承。
待会试一开考,沈瑞这边也不需沈洲盯着了,田家更是日日来寻,连田老太爷都叫了沈润夫妇回去小住两日,谈了这个事儿。
三太太田氏也是在娘家被灌了一耳朵好话,她本就是单纯之人,回家就往徐氏这边说了。她的想法也特别简单,就觉得徐氏这个嫂子在家里一言九鼎,只要她开口二伯沈洲就不会拒绝。
徐氏啼笑皆非,见田氏这样一把年纪仍是如娇憨少女一般,也是没辙,便也只道“这种事儿哪里由得旁人替他做主,还是要看二叔的想法”,打发了她。
不过徐氏过后也找三老爷谈了,委婉希望三老爷将自家与岳家关系处理好。
三老爷自小就是这个嫂子带大的,因身体不好,其实一直也是靠兄嫂养活,不然那些贵重的药物他是根本买不起的,因此他对这个嫂子几乎是当亲娘一样看待的,嫂子说什么他自然会听,且他从心底里也不太喜田家此次作为,觉得有些咄咄相逼。
结果这两天锦衣卫封了青篆,本来天天都往沈家跑的田家人忽然就不见了踪影。
咄咄相逼是没了,但这般更让人齿冷。
三老爷原就不是个好脾气的,几乎气炸了肺,还是徐氏和沈瑞劝着,才勉强板住脾气,没去迁怒三太太,同她吵架。
听得徐氏劝道:“那到底是锦衣卫,寻常谁人见了不惧怕。也莫苛责了亲家。”
三老爷不由恨恨道:“景泰朝何等凶险,父亲也不曾惧怕过,到底为蒋御史家保下一条血脉。成化朝张侍郎一样下了诏狱,大哥不也不曾惧怕,依旧赠银让张家亲眷得以活命。怎的父亲与大哥就能不惧怕?!这还都不过是朋友!”
徐氏也是一时感慨,又何止这两桩。
当初她及笄之后,父亲徐有贞已经坏事,朝中诸人唯恐避之不及,也只有沈家老太爷信守前诺,依旧让沈沧将她迎娶过门,且沈沧也从不因她父亲如何而有半分慢待于她……
徐氏笑了笑,道:“吾家但求子孙不忘‘朱子八德’(孝悌忠信礼义廉耻),不堕先人之名,勿需求得旁人也如吾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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