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瑞则郑重道:“除了匠人学堂,我原还设想过‘商事学堂’。瑛大哥,瑾大哥,今日既提了匠人学堂的设立,希望你们也能考虑一二商事学堂。”
因为明时,士农工商,商字最末,商贾地位最低,因此商事学堂未必被翰林清流认可。
而这个时代,寻常人家孩子送去柜上做学徒,店家通常都是只包吃住,没工钱,而且签的契书是要白白给掌柜的干上几年,才给升成小伙计,拿最低的薪水的。
好多人家送孩子出去,不光是想给家里省口嚼用,也是希望能贴补家里一二,如此一来,只叫黑心掌柜赚了钱去,家里还要等上好几年,有些人家等不得了,便一张契纸卖了孩子。
“若是咱们设个学堂,教那些没天分读书,却有些经商头脑的孩子们基本的写写算算,少则几个月,多则一年半载,孩子们出师了就立时能做个小伙计,干点儿什么都能上手也就一年半载,孩子出师就直接能当伙计了,亦是善事义举。”
沈瑛只略点了点头,并不以为如何。
沈瑾却是使劲点着头,因叹道:“曾经在南京书院时,我便有同窗,家贫,屡试不第,却依旧在考,靠着妻女针线的微薄收入。我曾问过他,他却道,除却读书什么也不会,不懂更重,更不懂买卖,便也只等读书了。”
沈瑾道:“实则,读书若不成,真真是拖累家里良多,还不若教他们些谋生之道,养家糊口。”
沈瑞实不知沈瑾能支持此言论,还以为沈瑾会是书呆子的代表,觉得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呢。经此倒对沈瑾高看一眼。
兄弟几个商议一番种种举措,接连几日又相约到织厂、到乡间、到街面上去实际看一看,再进一步完善他们的耕种学堂、匠人学堂及商事学堂计划。
转而,就过了年关。
*
这段时光大约是沈瑞在松江过过的最舒心的日子了,他在五房的生活倍感轻松惬意,郭氏的关爱、沈瑛沈全兄弟的关照自不必提,整日里家中侄儿侄女吃饭时候齐聚,便是一派祥和热闹景象,让人不自觉的饭都多吃两碗。
只不过这样松快的日子也过不了许久,沈瑞同沈瑛商量了,决定年后初八一起启程北上。
沈瑞准备先到南京拜见老师王守仁,然后直接回京。
沈瑛与沈瑞先同往南京,而后准备到山东后去见一回沈理,再往登州去看一番沈家布置,并不进京。
虽然郭氏想留沈瑞多住些时日,但考虑到他的学业,以及诸般事务,便也不强求了。
四房这边,小贺氏也显出几分当家人的凌厉手段来,趁着一日沈源外出,带着人将春华捆了,一碗打胎药灌下去,找了可靠人牙子发卖了出去。
待沈源回来,一面是春华的“亲笔信”,承认与家丁私通。一面是族长沈琦并沈瑛到来表示不会认那私生子(甚至是野种)为沈家人。
沈源哪里肯信孩子不是自己的,登时大怒,甚至扬言要休了小贺氏,小贺氏也不顶嘴,也不言语,就往后面一躲,把战场交给沈瑛沈琦。
见着两人,沈源不免还是惧怕,从二人口中说出不认那孩子,以及年后要继续受罚,沈源便蔫了下去,再提,只怕年都要在祠堂里过了。
张玉娴就是在四房分外“和谐”的情况下抵达的松江,好歹紧赶慢赶还是赶在了年前。
不知道是不是因着还要在松江呆上三年,张玉娴倒也耐着性子,跟着沈瑾去拜见近支的几家“长辈”。
*
年后,初八,沈瑞与沈瑛启程北上。
谁知到了南京才晓得,今冬天寒,病体沉重的前南京兵部尚书王轼没能熬过年关便故去了,王守仁因得王轼多方帮扶,得了消息后便请了一个月的假,特特跑到王轼故乡湖广公安县前去吊唁,此时人并不在南京。
沈瑞扑了个空,南京却也不是没有旁人可见——武靖伯赵承庆就是在他的拜访名单之上。
然而,武靖伯府却是闭门谢客。
沈瑞递上帖子,门房虽接了,却表示自家伯爷病了,不见外客。沈瑞表示再来探望,门房也客客气气谢绝了。
沈瑞望着武靖伯府气派的大宅,心下几番盘算,武靖伯府向来是十分张扬的,此番闭门委实不是他家行事风格,只是老师王守仁不在南京,他也没处打探消息去。
没用沈瑞踌躇太久,当天晚上,武靖伯庶出的三子赵弘涛便一身寻常打扮,悄悄来了客栈见了沈瑞。
“……朝中有几个御史上折子言先刘阁老谢阁老等先朝元老不宜轻去,又……又言皇上晏朝废学,与六七内臣新进佞幸游宴驰骋射猎等事。龙颜大怒,把那几个御史下了镇抚司狱……”
赵弘涛咬着牙,恨恨道:“不知怎的,倒拷打出供词还牵扯上了我家老爷!说我家老爷传其奏稿云云。大约有我大哥和六妹夫的面子在里头,我家老爷子只得了个停半禄闲住。”
见沈瑞一脸惊愕,赵弘涛叹了口气,道:“这事儿在南京官场牵连也广,我家老爷是算不错的,旁人降职的、廷杖的,不在少数。(南京)兵部尚书林瀚林大人都吃了挂落,降为浙江布政司右参政,应天府尹陆珩降为两淮都转运盐使司同知……”
沈瑞心中翻涌起的惊涛骇浪,镇抚司狱,镇抚司狱,那是,刘瑾和丘聚的地盘……
*
本章完
第634章 缑山鹤飞(四)()
“二爷放心,已经是收拾利索了的。”长寿垂手立着,身子笔直,神色却有些轻松,“而且,二爷,我掐算了一下脚程,就是消息一传回去他们立时便查出来是张二公子那边所为,这边折子上京,那边抓人,再由圣旨出京,一番下来也没有这么快的。”
沈瑞闭目寻思了一下路程,睁开眼无奈一笑,道:“确是我心急了,只疑心他们的报复。”
长寿也笑了笑,再次道:“二爷只管放心,实是干干净净了,我与高先生仔细查过——高先生比咱们还怕漏下,且他原是斥候出身,真个是自沙场挣出命来,原也比寻常人缜密,只怕锦衣卫和东厂番子也不如他。”
沈瑛先前一直听着,此时点头道:“按照常理推断,寻常人见如此缜密,怕也会首先想到是锦衣卫或东厂。尤其,王岳还曾掌过东厂,与锦衣卫指挥使牟斌私交甚好。倒是英国公府与王岳这过节不浅,应是想不到英国公府会出手。”
“不过,”他微一沉吟,又道,“我思量着,这局还真有可能是奔着英国公府去的,不过未必是因着王岳那事,倒像先前查英国公府三老爷的行事。”
沈瑞叹道:“张家姻亲里,他们动不了游驸马,便动一动武靖伯吧。”
沈瑛却摸着短须,沉吟道:“武靖伯这样轻的处置,也未必全是因着圣眷正隆,想来,这次他们主要还是对付林瀚林大人,到底林大人是刘阁老的人。不过,哎,圣心难测,若是真个要压下林大人去,直接扔到云贵湖广就是了,如何会让他到浙江布政司去。还有应天府陆珩,说是降职,可这两淮都转运盐使司可是多少人盼不来的肥缺。”
沈瑞点点头,应天府尹当然听着非常好听,但是南京城里还有一套完整的六部机构在,而作为昔日帝都又有多少勋贵,这个府尹可不好当。
沈瑛凝视着沈瑞,低声道:“南京兵部尚书空缺……”
沈瑞也是心下一动,但又摇头道:“王老大人刚入阁,老师的位置已是不低,无可能再晋高位了。若他真坐上兵部尚书的位置,朝中诸公只怕都睡不安稳了。”
那样不止朝中大佬们不安稳,只怕,小皇帝也不安稳了。
沈瑛也自嘲的一笑,道:“我也是心急了。”
室内陷入短暂的静默,外面的呼喊与喝彩声就显得越发响亮。
他们在客栈包下了个小小的独立院落,将随扈都安排住在一处。外头这是王棍子与诸护院们早期练功。
事情已是谈完,沈瑞瞧了瞧沈瑛,起身笑道:“瑛大哥,咱们也出去松动松动筋骨吧。”
沈瑛笑着摆手道:“你且去吧,我这把老骨头,还是在屋里修禅的好。”
沈瑞哈哈一笑,“大哥又说自己老了!就不怕真个把自己说老了!”
话是这么说,却也不强求书生沈瑛去强身健体,沈瑞笑着告罪,带了长寿出了房门。
院子里空旷处,众护院已围成一圈,沈瑞站在廊下台阶上一张望,见圈中缠斗一处的两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一黑一白,这番对比颇有喜感。然而两人拳来脚往,呼呼带风,功夫却是半点儿不含糊的。
竹竿子一样的正是王棍子,他对面皮肤黝黑、矮壮敦实的汉子乃是陆三郎荐给沈瑞的田丰。
在松江时,沈瑞与沈瑛也拜访了陆家族长,陆老爷陆辞。
自从倭乱以后,陆家就站到了沈家这边,在通倭官司里竭力帮忙,而后陆家也在山东辽东生意上得了沈家的报偿。再之后,陆家子弟陆二十七郎的丈人天梁子用丹药救了沈瑞的未婚妻,却也由此得了贵人赏识,日后前程无量。可以说,沈陆两家的关系是越发亲厚了。
沈瑞拜访陆老爷既是依着两家相交的礼数,也是去谈一谈董知府所说松江造船之事,毕竟要从山东抽调人手,用的还是陆家的人。此外还有共建耕种学堂、匠人学堂、商事学堂等事。
陆老爷是陆家宗房嫡长一支,是陆三郎的堂叔父,在沈瑞来访时,陆三郎自然也来相陪。
之后年关前后,陆三郎又单独约了沈瑞出来小聚,介绍了不少身份有些特殊的人物给他。
陆三郎年少轻狂时也是做过浪荡子,而后为衙门小吏,接触的人越发多了,他又是个长袖善舞的性子,因而人面极广,三教九流都有朋友。
此番将一些道上的朋友介绍给沈瑞,也是为了沈家织厂以后的生意向外扩展,以及将来有可能的海贸生意做准备。
而这田丰,就是介绍给沈瑞帮闲的。
田丰这名字吉利讨喜,人长得也颇为讨喜,说不上有多英俊,又如陆十六一般水面上讨生活熬出的黑油亮的皮子,但两腮饱满,浓眉圆眼,笑起来一口白牙,就透着一股子亲切劲儿,让人看着就舒心,可比之王棍子一笑一副骷髅相喜庆得多。
而这人更是口齿伶俐,说话讨喜——他可是南直隶出了名的“蛇信子”,即专门来打探消息、在各个帮派之间穿针引线,甚至有时候还要为绑匪送信说和赎金等等,这口才不是吹的。
然别看他笑起来人畜无害的,动起手来,和王棍子能打个难解难分,也是能下杀招下狠手的厉害角色。
用陆三郎的话说,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没两下子身手,这“蛇信子”也早叫人拔了舌头沉了江了。
这田丰能有这样的地位,不仅仅是个人能力原因,还因为,他的师父是苏州府崇明县半洋沙水寇“巨鲨帮”二当家施天常身边头号“军师”田澎。
田丰等几个师兄弟都是田澎捡来养大的孤儿,都随了他的姓氏。
师父带给田丰的可不止是功夫和人脉——虽然田丰打心眼里不喜海贼行径,早早就上岸了,但也不得不承认是依靠了海贼们烧杀抢掠的名声震慑江湖,他才能安稳的在岸上做个“蛇信子”。
去岁王守仁于南京走马上任,拉起水师剿灭施天杰一众水匪。江湖传言施天杰的二弟施天常之所以携妻率众投降,正是听了田澎的劝诫。而节节败退的施天杰也是因着二弟投降才慌了手脚,也忙不迭投降的。
以施家兄弟为核心的整个巨鲨帮因此而瓦解。
不愿投降而出逃的施家老三施天泰就把帮派覆灭的罪责怪到了田澎头上,寻人杀了田澎和他同在海鲨帮的两个徒弟之后,还又放出话来,谁收容田丰等几个出来自立门户的师兄弟、给他们生意,便是与他施天泰为敌。
施天泰如今依旧拉着巨鲨帮的大旗,在苏州府犯了数起案子,连官兵都敢砍伤,江湖人大抵不愿招惹这样的疯子,因此田丰这“蛇信子”的生意也就做不下去了。
田丰并不想随师兄弟们远走他乡重新开始,就来松江府找到交情不错、黑白两道都有门路的陆三郎,想给他打个下手,毕竟陆三郎有官身,陆家也是大族,并不惧怕那些海贼,若能用半副身家也换个官府帮闲跑腿的清白身份,也算是个出路。
陆三郎深知田丰的本事,故而推荐给沈瑞,只道:“我这边都是些琐碎小活计,真让他来做才是杀鸡用牛刀,倒不如让他跟了你去,帮你跑腿打点,更能施展。有些长寿不方便做的,下不去手的,正好让他去。”
他又压低声音道:“此人早年也在海上讨过生活,水路上那些事儿也是门儿清,兄弟你总有能用到他的时候。”
沈瑞初时对于收留一个贼寇充满疑虑,这人同杜老八那种地痞又有不同,但听了陆三郎这番话,想着之后要往海贸发展,便颇为动心。
陆三郎又再三表示了田丰身上是没有案子的,他师父又是劝降施天常的功臣,官府虽没明着公开,但这些被招安的大小头目也都是有了官面上身份的,田丰这勾结匪类的名声也是断不会背上。
沈瑞与田丰敞开了聊过一次,见此人果然是嘴皮子利索,且三教九流的人都接触过,视野也颇为开阔,沈瑞说点子什么他都能接上茬,也算是个难得的人物,便应允留下他。
给他的也不是沈家下人的契书,而是织厂雇员的契书,这样彼此都有自由度。
田丰既寻了陆三郎,就是还想靠着这三寸不烂之舌谋生,如今能托庇于势力更大的沈家,怎会不好好尽力。尤其听闻这位沈二爷是王守仁王大人的亲传弟子,心下更生敬服——王守仁两年间剿了太湖水匪灭了巨鲨海寇,在江湖上已是被传得神乎其神。
田丰入了沈瑞门下后,与王棍子厮见过,两人一般的出身,倒是颇谈得来,且王棍子因给杜老八对外办事,也走过些地方,有些帮会不免有双方都认识的熟人,聊起来越发投机。
先前去拜山时,都是王棍子带着长寿并新选上来的张成林几个一起去,也是让长寿熟悉熟悉江湖路数。
自从田丰来了,再去拜山,长寿便不跟了,而是田丰跟着王棍子去,两人一个模样吓人,一个嘴巧哄人,倒也配合默契。
而晨起练功时遇到一处,两人就不免要伸手切磋两下,因着武力相当,又是点到即止,便是难分胜负,每日里都要约上比划这么一遭。
这边沈瑞看得兴起,招呼长寿一声,两人也加入战团。
这也不是大家头次过招,王棍子和田丰也不避让,分别迎上两人,伸手接招。
沈瑞和长寿的功夫都是王守仁和洪善禅师所授,较为正统,王棍子和田丰的功夫则纯粹是在江湖厮杀中练就,更为实用也更为阴狠,技艺上犹胜沈瑞两人一筹。
然对上主家,王棍子和田丰自然不能使阴招,多半是喂招陪练罢了。
尽管他们功夫大打折扣,比起同护院拆招也到底不同,更接近于实战一些,沈瑞练得颇为尽兴。
那边伙计送来了早饭,在院门口招呼起来,院中诸人也就收了手。
随从护院们纷纷过去拎了饭食进来布置好,这边沈瑞四人接过手巾擦了汗。
王棍子凑过来,低声问道:“沈二爷,咱们要在南京城里呆几日?小的寻思着这几日出去往城外几处驿站去迎一迎可有咱们的信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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