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音刚落,阁老谢迁立时出列接口道:“太监崔杲奏讨引盐不过变卖银两,皇上既说是去岁批与他的,直叫户部支与价银也就是了,还更为轻省。若仍给盐引听其支卖,必夹带数多。作弊射利之人因而附搭,则盐法之坏愈甚。不止清理之官殆为虚设,东西困敝之民恐生不测,西北兵荒之急何以应之?臣等之忧尤不止此。臣等伏望皇上收回成命,止照原拟给与价银,织造则供应不乏,而盐法可行。”
时人称“李公谋,刘公断,谢公尤侃侃。”
内阁三人中,李东阳最为多谋,刘健最为果决当机立断,而谢迁则是才思敏捷,最为能言善辩。
朝堂奏对,刘健脾气过于火爆,三两句就可能将话说死,而李东阳则太过温和,易被咄咄之言压住气势。唯谢迁侃侃而谈,有理有据,有犀利有圆滑,让人辩驳不得。
此一番谢迁既说出了乱许盐引、私卖夹带是盐法之坏的根源所在,提醒了皇上盐引有安定百姓、安定边军的重要性,又以许价银使皇上织造之命得以推行,皇上的面子也照顾到了。
一时自李东阳以下诸臣无不附议。
寿哥心知这是内阁商议的结果,先当头棒喝,再退而求其次。越是这样,他心里越是腻歪,再有昨日丘聚的扇风,言说若许了价银,以户部近来作为,不知何时银子才能拨付,嘿,这织金彩叚十之**织不成了。
这像是给皇帝个台阶下,实则就是缓兵之计,就是不准备让皇帝金口玉言作数。
“户部可有银子可付?”寿哥冷冷问道。“还是给盐引便宜些吧?”
李东阳还兼着户部尚书的衔,当下出列表示可一半儿给盐引,一半儿给价银。
又退一步。寿哥笑意愈冷,问道:“既与半价,何不全与盐引?”
刘健朗声道:“户部亦是为朝廷撙节用度!”
寿哥心下冷笑连连,板起脸来,道:“既欲节用,不当把银子留在库里,以备应急之需,盐引给他自行变卖,岂不两便!”
“皇上,臣等所言夹带非是虚言恫吓,这价银有限,不若盐引之费之多!”李东阳缓声叹道:“引一纸便夹带数十引,以此私盐壅滞,官盐不行。皇上,先帝临终锐意整理盐法,正是今日急务,不可不为远虑啊。”
寿哥挑了挑眉,道:“说到底是恐有违法勾当。那可责令地方监督,若有夹带事,自有朝廷法度处之。”
李东阳摇了摇头,依旧叹息道:“皇上不知,此辈若得明旨,即于船上张揭黄旗,书写‘钦赐皇盐’字样,势焰烜赫,莫说盐商灶户,便是州县官吏酬应少误都会被辱,然畏其势,多半隐忍受之,谁又敢呼冤!如何监督?所以不若禁之于始。”
刘健、谢迁等亦朗声附议。
刘瑾等一干内官脸上都是微微变色。
寿哥看着众人,默然不语,就在众人以为小皇帝纳谏之事,忽听他道:“先生,天下事岂专是内官坏了?十个人中也仅有三四个好人,坏事者十常六七。先生辈与朕历讲史书,如何不知?如何有先入之说。”
他目光扫过一脸不善的刘健、面色沉凝的李东阳、似要辩驳的谢迁,凉凉道:“户部有银子,就全数拨了。若没有,半价盐引与全价盐引,所引祸事都是一般,那就全与盐引,为户部省些银子罢。户部如今亏欠宫里的可还没补齐,已是让朕等了月余了。”
寿哥俯视着下面众臣,缓缓问道:“户部可还有银子?”
刘健脸色难看至极,瞧了一眼李东阳,李东阳则躬身道:“盐引事,请陛下容臣等再议。”
寿哥只挥了挥手,表示应了。
诸臣因此事窃窃私语,有些欲有话说的,见此情况也都暗暗咽了回去,如此一来,朝中再无他事可奏,便即退朝。
内阁值房之中,刘健怒火难消,也不理会送上来的茶水,兀自拍案,震得盏盖哒哒直响,道:“自然是顺旨之言易入,逆耳之言难受。然帝王当从谏为圣,拒谏为失,国家治,乱常必由之”
李东阳本是端起茶来啜饮,闻言忙撂下茶盏道:“首辅息怒。陛下犹年少,还当缓缓引导之。”
“还待如何缓缓引导?今文武公卿台谏合词伏阙,皆谓盐法不可坏,皇上又怎样说?!”刘健怒道,“此虽一事,关系最重,我等岂不知顺旨者有宠,逆耳者获罪?若贪位恋禄,殃民误国,则不独为陛下之罪人,抑亦为天下之罪人,万世之罪人矣。”
这话说者无意,却是把因脾气温和而显得态度暧昧的李东阳也捎带进去了,李东阳也不便再开口相劝。
内阁三位之间暗里也不乏争斗,然面上总要一团和气,且这等时候,谢迁也必是开口说上几句的。
只是,他刚说了“首辅”二字,外面便匆忙跑进来个小内侍,显见十分惶急,一骨碌滚到地上跪下,急声道:“老先生们,徐公公让小的来报信,锦衣卫往钦天监拿了五官监候杨源,往午门行廷杖十记。”
三人皆是大惊,忍不住站起身来。
这是正德朝的第一场廷杖。而因弘治皇帝仁厚,上一场廷杖,还是在成化年间。
刘健与谢迁都下意识去瞧李东阳,那杨源正是李东阳门下。
李东阳本已抬步要出走,忽顿住脚,问道:“以何缘由拿人?”
那小内侍呆了一呆,抹了一把额头的汗,似是飞快思索了一下,抬手就给自己一个嘴巴,带着点哭腔道:“小的急着报信,没听仔细,像是,像是说说,说假借天象,妄议后宫,失人臣本分”
刘健皱眉,道:“荒唐。”
谢迁却道:“杨源还是造次了。”
其实这次杨源不过是打了个头阵,因这历来劝谏总归是要拿天象说事儿的。
只不过杨源也确实精于占候,见天有异象常忧形于色,一时没忍住,洋洋洒洒将所知一一展现,也没顾忌什么后宫不后宫的。
且,大抵,他觉得不过是个宫妃罢了,沈贤妃家是往上数三代最大才一个四品官的人家,现今毫无权势可言,不足为惧。
却是不想让人拿了这漏子。
“身为人臣,虽忠心进谏,然言及后宫,仍有不妥。”李东阳脸色虽不好看,却缓缓抽回脚,又坐下了,淡淡道:“十杖,不算冤。”
言下之意却是,廷杖十下,实在不算多。
成化朝的廷杖,其实也旨在示辱而已,厚绵底衣,重毰迭帊,保护措施做得委实不错,便是几十杖,也不过是卧床数月,便即愈痊。
如今只十杖,可见皇上不过是羞辱他一番,出出气罢了。
而于杨源而言,许是算个教训,更大的,是给了他个扬名立万的机会。一受廷杖,虽见辱殿廷,然在仕林间却是名声大噪,今日便是贬官,他日再复出便会身价倍增。
于李东阳,也算又得一员干将了。
刘健与谢迁自然也想通了此节,便也坐下来,打发了那小内侍,饮茶不提。
三人转而又抡起盐引之事如何应对、秋汛过后几处赈灾等等诸事。
直到下衙,谢迁乘轿回府途中,才听人来报,杨源受杖抬回家后未及便一命呜呼。
*
谢府,书房密室内
“阉竖恁的猖狂!”年轻的谢丕一脸愤愤,捶着桌子怒道,“定是刘瑾那厮动了手脚!!”
往常三十杖、六十杖都打不死人,盖因那些常打板子的锦衣卫手底下都是有数的,没有人特别吩咐,都是从高举轻落,伤皮不伤骨的。
这次十杖就能把人打死,简直骇人听闻,说没动手脚鬼都不信。
一个幕僚道:“必是如此。学生听闻那起子人都是拿西瓜练杖,练到纯熟时,能使瓜皮不破而瓜瓤尽碎的。只怕这次杨大人便是内腑受伤了。”
另一幕僚也接口道:“天子仁德,原是十杖略略惩戒罢了,却被刘瑾这等小人钻了空子,用阴险手段害了杨大人。刘瑾此人如此心狠手辣,如何能让他再在圣天子身边!”
屋内四五个幕僚纷纷点头应是。
本身,驱逐这些引得天子嬉戏无度的阉竖就是他们的目标,如今这些阉竖竟然还敢向文臣下黑手,那是更不能容了!
“叔父”谢丕走上前去,向谢迁唤道。
虽则他是谢迁亲子,却是早年就被过继到谢迁早逝的长兄名下,如今虽住在一处,却是要依着规矩称呼的。
谢迁诸子中,也只谢丕最为聪敏,可商大事。
谢迁一直面沉似水,听着众人议论纷纷并未说话,此时谢丕上前直言,他摆摆手道:“刘瑾劣迹斑斑,然此人深得皇上信重,不是轻易能被撵出内廷的。且内廷之中,东宫旧人如张永、高凤、丘聚之辈,皆是一般货色,走了一个刘瑾,焉知旁人不会再生事端?”
立时就有幕僚道:“阁老所言是极!除恶务尽,要撵,就要把那几个嚣张跋扈的统统撵去,听闻他们八个自东宫出来的,竟还有个名号叫甚‘八虎’,必要将这‘八害’除了,方能还内廷一片清净!”
谢迁默不作声,似是默认。
只是心里不免叹气,根子还在皇帝身上,若是小皇帝如先皇一般,能约束内臣、厂卫,有没有刘瑾这样的人又有什么干系。
然作臣下的,能将皇上怎样,也只能力谏除去奸佞内官罢了。
谢丕则皱眉道:“无论如何,刘瑾都是贼首,他凶相已露,是万万不能让他再祸害朝堂了。司礼监现下有王岳,尚还能管束一二,然王岳终是上了年纪还当速速撵了刘瑾才是,既撵了贼首,余下七贼便好收拾了。”
众幕僚又齐声附和,又有人献策,如何以杨源之事参劾刘瑾,如何再抓刘瑾漏洞等等。
谢迁只听着,未作一声。
忽然书房外有叩门暗号,谢丕出去听了传禀声,乃是谢府大管家亲自过来。
谢迁知无要事大管家不会亲来,便即出去,领人往耳房内室去。大管家行了礼,起身站到谢迁身侧,附耳说了几句。
谢迁大为惊诧,奇道:“他这是何意?”略一思索,微微一笑,道:“倒也妙。”便吩咐管家道:“将人领去西路佛堂。”
谢迁再入密室,散了众幕僚,却叫谢丕留下,道是待会儿往西路佛堂去。
谢丕微微诧异,说是西路佛堂,其实同样是防厂卫耳目的密室,并且,比书房间的密室更为隐秘的所在。
可见,是要见非常机密之人了。
谢丕满心好奇,只是已出了书房密室,在院中生怕隔墙有耳,不好随便问出口,只忍耐着。
父子两人出了书房跨院,正待往佛堂去,却见一个婆子侯在院外,见两人出来,慌忙过来行礼,道老夫人有请老太爷,四姑太太回来了,求见老太爷。
这四姑太太说的是沈理的妻子谢氏。
谢丕忙道:“侄子从翰林院归来已去见过四姐姐了,叔父下衙归来,因商量大事,侄子竟忘了禀报。”
谢迁眉头紧皱,摆了摆手,打发了那婆子去回老夫人,说另有要事,今日要歇在书房,叫四娘自去,不必等他,改日再见。
待那婆子去了,谢丕才低声向谢迁道:“叔父,四姐姐是真个心急了,您这般不见她,只怕她心下更急,您看,是不是”
谢迁兀自走着,头也不回,冷冷道:“她急什么?枚姐儿才几岁年纪?!张家还敢拿谢家外孙女去冲喜不成?!”
却说张元祯当时谋吏部尚书之位,替嫡长孙求娶谢家外孙女、沈理嫡女,意图与谢阁老结盟。
谢氏对这桩婚事颇为满意,又因着跟沈理怄气,便不与沈理商量就痛快的换了庚帖。
未想张元祯非但没能谋到尚书位置,还被皇上打了脸,焦芳升了尚书不说,还将吏部右侍郎王鏊升了左侍郎。
张元祯也是七十开外的人,闪这一下,生生给气病了。连带着张老夫人也因忧心丈夫的病情把自家熬病了。
老夫妇年岁都大了,这一病倒便颇为严重。
张家立刻愁云惨淡。
朝中却总有那痛打落水狗之人,不断上书弹劾张元祯,甚至说其夤求入阁,消息传开,遂张元祯这病便更重了几分,原本有依附的也都不再登张家的门。
张家儿子辈就没有官位高的,看着父亲病重不起,朝中局势又这般,不免慌了手脚。
不知道哪一个出了昏招,便说要早些将沈枚娶过门来。
订亲总是不保靠的,风雨飘摇的张家随时可能被退亲,彻底成为弃子。
但若沈枚成了张家妇,张家与谢家姻亲坐实,谢阁老焉有不帮张元祯的道理?退一万步说,就是张元祯有个万一,只要有谢阁老在,张家子孙也不至于被欺负了去,而张家下一代最出息的孙子张鏊更是前程有保。
张家算盘打得响,旁人也不是傻子。
此时张元祯以及其夫人已是病入膏肓了,说是娶亲,实有冲喜之嫌。
冲喜原就是好说不好听,况且十之**冲不好的,可一旦人没了,却又要赖新娘子命硬克人。谁人家舍得让娇养的女儿冲喜去?
更何况,沈枚才十三岁!远不到成亲的年纪!就是乡下人家略体面些的,都不会将这样小的女孩子嫁出去,勿论官宦人家了。
这还是阁老的嫡出外孙女,翰林的嫡出千金!
谢丕叹道:“张家这种境地,还有什么敢不敢的。四姐姐是厌了张家这行径,方想退亲。只是姐夫为人端方,便是这般情形,也不肯做那背信之事。侄儿原也与姐夫谈过”
张家是失心疯了,沈理自然也厌恶,想提早娶亲是断不会答应的,但是他也不肯听从谢氏的话,直接退亲。
张家烈火烹油时凑上去定亲,现下已呈败相又忙不迭退婚,岂非小人行径!沈理又岂肯背负这样骂名。
张元祯刚病倒时,谢氏只担忧过张鏊的前程,担心过张鏊守孝不能娶亲将女儿拖累得年岁大了,但毕竟张鏊真是少有的少年英才了,学问相貌都是上佳,她对这女婿还是很满意的。
可现在张家闹了这么一出,谢氏便断不肯将女儿嫁过去了。
想让她女儿去冲喜?!这家人良心就不好!而且,这次拒绝了,将来女儿嫁过去,必然要受婆婆、长辈责难。
谢氏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岂能让她嫁到这样个人家受委屈!
因此谢氏是无论如何也要退亲的。
为此沈理、谢氏夫妇两人不知又吵了多少架。
谢氏直斥沈理没良心:“难道就顾自家名声,不疼惜亲生骨肉?!你如今瞧我不上也就罢了,枚姐儿可是你的亲骨肉!你竟也忍心推她入火坑!”
沈理又如何是不疼女儿,却是理智得多,一条条与谢氏剖析道:“女儿又不是这会儿就嫁过去,横竖张鏊要守孝三年。三年之后,张家勿论家境还是朝中势力都一落千丈,又焉敢欺侮我家女儿?!
“那张鏊是你亲自择的女婿,你如何不知,学问人品皆是一流的,这样的少年举人天下又有几人?将来前程可期。你还想择个什么样的女婿?
“我又岂是为了自家名声?这又哪里是我自己的名声。退了亲,枚姐儿的名声才是难听,又有什么好人家肯与我们结亲了?岂非误了枚姐儿!便是你的名声,顶着这落井下石强行给女儿退亲的名声,日后出去应酬,这名声便好听吗?”
这般苦口婆心,谢氏却是一句也听不进去。
她钻了牛角尖,铁了心想摆脱张家,任沈理说什么,都只骂他不体恤心疼女儿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