夤者,拉拢攀附也。
张元祯交好李阁老,联姻谢阁老,又与外戚寿宁侯张家勾勾搭搭,这夤缘求进的帽子扣下来,真真百口莫辩。
消息自谢家传到谢氏耳里,扰得谢氏越发心神不宁。
这跌坏了腿,就是因为心事重重一时失神,出门时重重绊在了门槛上,凌空跌下三阶石梯,力道之大,连扶着她的小丫鬟都被跌破了半颗牙去。
而如今的她,竟是比张侍郎府诸人还愁苦些。
更让她绝望的是,与她关系最为亲近的娘家大嫂来看她时,悄悄与她说,张夫人怕是要不太好,前几日隐约听说恐是颅内有疾,人一阵子糊涂一阵子明白,不太认识人了。让她这边有个心理准备,也多少备些东西。
张鏊是嫡长孙,承重孙!祖母若是过世,是要守孝三年的!
枚姐儿年方十三,还不算大,尚能等得,可是……后年的春闱等不得啊……
若张夫人真熬不过去,这场春闱是无论如何赶不上了。
再等三年啊……
谁又知道这三年后朝中是怎么个情景?
若是……若是……张元祯年逾七十,本身就在病中,若是连遭弹劾最终告老,又逢老妻故去,他可能撑得住?
倘再有个万一……再三年……
便是年岁不大的枚姐儿也要给拖成二十的老姑娘了。
看着每日侍奉汤药乖巧懂事的女儿,谢氏一阵阵的眼前发黑,这眩晕症便越发严重了,只觉的是自己坑了孩子,原当再看看的,哪怕拖一拖也好。
当时就是一时与沈理置气,根本未及仔细考虑妥当,就换了庚帖。
为着什么跟沈理置气来着?
还不是因着沈家的事!
那群不省心的族弟!
再想到沈瑾这桩婚事,她受到那些翰林夫人们的排揎,谢氏直恨得咬牙切齿。
听得董妈妈在榻边小心翼翼的汇报着,沈瑾的婚事是准备要四房继室小贺氏上京来操持,老爷已写信回松江了,谢氏冷哼一声,道:“贺氏原就没有诰命,现在又是罪眷,来主持婚事,呵,寿宁侯府不知怎么刁难呢。”
她一只手搭上额头,拇指缓缓揉着太阳穴,忽而低声问董妈妈道:“沈瑾那个下堂妾的亲娘……如今在哪儿呢?”
董妈妈想了想,道:“那个妾靠着四房供养的弟弟如今在保定为知州。先头瑾大爷是奉了那位在府中的。彼时瑾大爷不过是个寻常举子,那到底是生母,没人管时也能装装老封君。后瑾大爷中了状元,先帝赐宅,那妾室如何还敢居,便灰溜溜去了保定府投奔娘家兄弟。”
董妈妈是谢阁老夫人特地挑给女儿的玲珑人,又忠心耿耿,谢氏不耐烦理会的事,她是都会好好替谢氏留意的,尤其是主人夫妇失和,她更要多多替主子关注沈家诸事。
谢氏忽抬眼盯了董妈妈片刻,直看的董妈妈莫名其妙心生寒意,才淡淡吩咐道:“去,透个话到那个妾耳朵里,现在状元府里无人料理状元公婚事。”
董妈妈面皮抽了抽,勉强挤出个笑来,字斟句酌道:“太太原是好意,可怜瑾大爷可怜那个妾。可那个妾若是个拎不清的……这个这个……若她跑来,闹出笑话来,这一笔写不出两个沈字来,连累了咱们府上,咱们岂不凭白的……”
董妈妈话没说完,就被谢氏阴冷的目光冻住了,她狠狠的吞了两口唾沫,终是一句话不敢说,低下头去,应了声“是”。
寿宁侯府,东院花园一处小轩
过了端午,便有了暑热气象,亏得这两日淅沥沥下起雨来,方送来些许清凉之意,解了一二暑气。
经雨水涤荡,园中花木越显葱郁繁茂,放眼望去,赏心悦目。
寿宁侯张鹤龄难得这般有兴致,在这处坐了,听着外面潺潺雨声,再看立在一旁执礼甚恭的俊朗状元郎,心情分外舒畅,累日来的种种不快都抛到九霄云外。
都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老丈人看到一表人才前途光明的女婿,也是一般欢喜的。
尤其想到他这个女婿将在他的扶持下,终有一日入阁宰辅,手握大权,给张家带来无尽的好处,他就通体舒泰,格外开怀。
“怀瑾,不必多礼。”张鹤龄开口唤着女婿的表字,笑眯眯的挥挥手,让沈瑾坐下,问了他几句在翰林院的差事。
翰林院?沈瑾默叹,他这红鸾星怕是颗灾星,先前的婚事已让李党不满,在翰林院里倍受排挤,而后面的婚事竟是让全体翰林不满……众人如今对他,算得……视而不见吧。
他却也只不卑不亢、一板一眼的回了几句,并不多说。
此番寿宁侯叫他过来的意思他十分清楚,为着,他前几日撵了张家的仆从去,要训斥他罢。不过他也早就是想好了对策的。
这张家急着嫁女,而状元府如今只有个老仆管家打理,在京唯一能帮忙的族嫂谢氏染疾,现下实没人筹备婚事。且家中仆从也少得可怜,跑腿采办的活计恐都难办妥。
前几日,寿宁侯夫人不知道是心急,是怕委屈女儿,还是另有什么缘故,前几日竟然招呼也不打,就安排了男女仆从三四十人去状元府,来接管沈瑾家事。
便在沈瑾上衙时,这一众人就到了沈宅。
主人不在,家中仆从如何敢对上寿宁侯府的人,便竟将府邸整个儿让给张家下仆了。
而这群侯府的豪奴,素来狐假虎威仗势欺人惯了的,如此越发不将沈家人放在眼里,自家就按照二姑娘喜好拾掇起来,把主院家具挪得乱七八糟,又对沈家仆呼来喝去,非打即骂,俨然自己是主子一般。
管家奎叔应对不得,就想偷偷派个小厮溜出去给沈瑾报信,不想竟被张家仆人逮个正着,也不由分说,就把小厮吊起来抽了一顿鞭子,更是将奎叔堂堂一个大管家也捆起来丢在马厩里,口口声声等姑爷回来就打发了你去。
等沈瑾下衙,看到家中乱状,竟是目瞪口呆。
为首的管事张富贵过来行礼,他三十来岁年纪,是个精壮汉子,面目也称得上端正,只是脸上皮笑肉不笑,实不招人待见,因道:“姑爷大度宽仁,您这府上人不免怠慢,侯爷与夫人遣小的们来,就是要小的们帮着姑爷打点诸事,以免那起子刁懒馋滑的东西骗了姑爷去。”
沈瑾目光骤冷,抿紧了嘴,一言不发往院里走去。
这一路上所见张家仆从笑着向他打招呼,脸上却殊无敬意。而自家的仆从则畏畏缩缩躲在后头,望向他的目光又悲又苦,望向张家人的目光却尽是恐惧。
待他看到他被折腾得不像样子的上房,看到被五花大绑丢在马厩里的奎叔一脸惊怒悲愤,看到被吊起来的小厮皮开肉绽奄奄一息,他积聚已久的怒火终于爆发出来。
“你们,是来为张二姑娘安床的?”沈瑾盯着那张富贵,冷冷问道。
张富贵笑道:“姑爷却是急性子,且没到日子呢。”
沈瑾冷笑一声,道:“原来如此,那你们便是侯爷派来给我一个下马威的?”
张富贵佯作大吃一惊,连连摆手道:“姑爷可是说笑了……侯爷和夫人是让我们伺候姑爷您的……”
沈瑾冷冷截口道:“既是侯府遣来,为何我却不曾听说?说什么侍候,又如何来了就敢殴伤我府中下仆?”
张富贵涎着脸道:“姑爷,民间不也是这个令儿,这丈人丈母派人到女婿家,跟自个儿家一样,还用招呼什么。又哪里是殴伤,不过小的们是替姑爷管教不听话的下人罢了。”
沈瑾心下厌恶已极,陡然大喝一声:“歙石!”
一直跟着他上衙的长随歙石立刻应声跨步向前。
沈瑾厉声吩咐道:“拿我的名帖,往顺天府报官,有强梁伪称寿宁侯下人,私闯官宅,胡作非为,殴伤良人,请派人缉拿!”
张富贵这才真的唬了一跳,怎的好端端说起寇匪强梁来了!
见歙石抬腿就往外去,慌忙使人拦下他,自己往沈瑾跟前,反亢声道:“姑爷这是何意?姑爷可不要辜负了侯爷和夫人的一片好心!”
沈瑾喝道:“大胆贼寇,私闯官宅已是重罪,你还敢假冒侯府之名欺本官不成?!”
沈瑾身材虽不魁伟,然此时一身官袍,板起脸来也颇具官威,怒喝之下,张富贵也不免退了两步。
张富贵眼睛滴溜溜转了几圈,便冷笑连连。
他算得是侯府家生子,他娘在夫人面前得脸,他的差事便一直不赖,在府里下人中也是横着走的。
平素他也曾为寿宁侯往外头跑腿办过事儿,来往的官吏看在侯爷面上,对他倒也客气,他便根本不畏惧什么官府,且他更不相信状元公会跑顺天府去自曝家丑。
他脖子一梗,反道:“姑爷这般的官威,却让小的们难做了。姑爷不领侯爷的情,便也不顾侯爷的面子吗?”
沈瑾见歙石被拦,其余四个伴当随从都被张家的仆从盯住,心下极是恼怒,甚至忽生厌烦,这样的婚事,还如何要得,早知如此,当初就应该直言拒婚,宁死不从。
可想这些又有何意,想到松江那烂摊子,他又如何肯弃官不做,回去那泥淖之中!且回去只怕受的闲气更多。
他咬着牙,冷哼一声,大踏步就向外走去。
张富贵在后面喊了几声“姑爷”,见这姑爷都不理会,心下一横,给左右使了个眼色,便叫小厮们过去拦人。
沈瑾挟怒而行,见人拦在跟前,便大喝“放肆”,众小厮为他威势所慑,竟也不敢真伸手去拦。
张富贵恨得骂娘,一竟高喊“关府门”,自己快步跑过去拦沈瑾。
沈瑾怒极反笑,“贼寇好大本事,状元府诸人,你们竟看着贼寇攻占我状元府不成!来人啊,给本官拿下!”
自得赐状元府后,主子就沈瑾一个,便也没有添置许多下人,兼之没有主母,下人都由管家奎叔管制。
沈瑾素来性子谦和,对下人也不苛责,奎叔虽是老人,但当初在四房也不过是个小管事,也没许多本事。
且四房在孙氏调理下倒是井井有条,然孙氏病重故去后,张老安人就把四房搞得乱七八糟,仆从多是懈怠,奎叔也不能免俗,这样的习气不免也在状元府蔓延。
主子不严厉,管家不积极,下人们自然更加散漫。
今日状元府仆从又被张家指使个团团转,且连奎叔都被捆了,状元老爷更被拦下,再想那被抽的血淋淋的小厮,众仆人胆气尽失。
状元老爷虽是怒声吩咐,应着却是寥寥,只一两个年轻气盛的撸起袖子来,跟着老爷的伴当与张家仆人对抗。
张富贵额头也见了汗,虽沈家仆从没什么实质性的威胁,但是这姑爷可不像传闻中那样软弱可欺啊……
他也反应过来了,这口口声声说他们贼人,显见要不认他们是侯府下仆,叫嚷出去还不是他们要吃亏,状元公要抓贼,侯爷也是不好说什么的。
可抬眼已是没有了退路,张富贵只有强抬出寿宁侯来,道:“小的们哪敢拦着姑爷不让出门?然姑爷对侯爷不敬,小的们也不能当听不见不是?侯爷面前,小的们也要分说一二的!”
沈瑾见个奴才还敢反咬一口,语带威胁,更是大怒,双拳紧握,恨不得一拳擂在他脸上,断然大喝:“滚!贱奴何敢拦吾!”
正僵持间,那边旋风似的赶过来一个仆妇,瞧着面相得有四五十岁,可这矫健的步伐与年纪是严重不符。
她跑得甚急,发髻松散,气喘吁吁,后面还跟着个小丫鬟,衣襟兜着几样钗环,竟是那仆妇将头上银钗都跑掉了。
那仆妇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沈瑾面前,草草行礼,也不待喘匀了气息,便道:“姑……姑爷,老奴们是……夫人遣来……服侍姑爷的。姑爷,有什么不如意……尽管同老奴讲……老奴让他们……改……改来就是……”
“改、来?”沈瑾双目已泛起一层红血丝,让那一向清秀温文的面庞看着竟有几分骇人,他一字一顿反问。
那仆妇忙不迭点头,道:“是,是,姑爷尽管吩咐。”
沈瑾忽然爆喝一声:“那就给我滚出去!带着你的人,统统滚出去!”
那仆妇呆了一呆,忙分辩道:“姑爷这是……”
张富贵在那仆妇身后不阴不阳一句,“娘,姑爷根本不领侯爷的情呐。”
那仆妇立时瞪圆了眼,却是回手就给张富贵一个大耳刮子,口中骂道:“混账行子,姑爷不晓得侯爷的一片苦心,你难道不会说与姑爷听?作什么惹姑爷生这样大的气?”
这仆妇正是张富贵的亲娘,寿宁侯夫人的心腹嬷嬷之一,张金成家的。
张富贵捂着脸,眼里精光闪闪,口中却作委屈道:“娘,真个不赖我……是姑爷……”
沈瑾见他们在这里演双簧,直连说都懒得说了,再不理会他们,径直便往外走。
张富贵娘俩便也顾不上演戏了,又大呼小叫的追来,张金成家的比她儿子老道得多,直命小丫鬟过去往沈瑾身前跪下抱腿。
沈瑾恼急,再不守什么君子之风,抬腿就踹倒两人,丫鬟们也不是傻子,眼见同伴抱着肚子打滚,显然被踢得狠了,那边催得再急,也不会真的冲过去了。
眼见沈瑾快走到府门了,张金成家的才真的怕了,在府里怎么着都无所谓,若是让他走出去在街上断喝一声,寿宁侯府的面子便荡然无存。
诚然侯府在坊间名声委实不怎么样,不差这一桩,但是惹事的他们几个人,侯爷又岂会容他们活着?!
她……她可是抢破脑袋才争得这份差事的啊……可不是来掉脑袋的!
二姑娘的乳母在上巳宴一事后就遭了侯夫人厌弃,初时侯夫人在心腹仆妇中另择人去伺候二姑娘。
诸体面的仆妇都知二姑娘不好相与,上巳宴后更是性格乖张,作这教养妈妈委实是苦差事,便暗中使着劲儿的推诿,但很快就有消息说二姑娘订与了状元公,瞬间,这教养妈妈的差事立时变成了香饽饽。
谁不知道状元公家里根本没有主事的人,二姑娘又素来不是个爱管庶务的性子,作为教养妈妈陪嫁过去,那就是状元府内大管家。
沈家固然没有侯府这样奢华,却也是江南大族,家资颇丰,且侯爷夫人又岂会亏待了亲闺女,又看重状元公女婿,自然多多陪嫁。
这张金成家的打得一手好算盘,争下这位子,一家子都跟过去,老头子当大总管,两个儿子当小总管,自己是内总管,状元府还不他们一家子说的算了!
有了侯府帮扶,原本就是状元公的姑爷前程不可限量啊,以后自己这一家子不也就跟着飞黄腾达了。
却不成想,甫一过来,就受了这样的重创。
这状元姑爷,怎的这样不上道呢?!
张金成家的扑过去,使出浑身力气来抱住沈瑾的双腿,急声道:“姑爷这是做什么啊!可要了老奴的命了。”
沈瑾被她抱住双腿,堪堪站稳,再次喝问:“明日,你也要拦我上衙吗?”
张金成家的头皮一紧,明……明天……明天状元公是要上朝的吧,如何能拦得住?
她原只想着眼下,她觉得,如果她拦下了姑爷,讲讲大道理,抬侯爷出来,这位听说是庶子出身没什么底气的姑爷,就应该被安抚或者吓唬住了。
可是,可是……就是眼下看来……
她还在谋算着,忽听头顶上沈瑾用缓慢的,却异常冷酷的声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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