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渠两面仿照魏晋古礼设席,宾客入席对饮,行曲水流觞之乐,倒也韵味十足。
此时既未开席,众闺秀便三五成群,在流觞亭、水榭、临水的游廊等处观风赏景。
蔡淼赵彤一到水榭,便有不少勋戚千金围拢过来,热情的打着招呼。两人便拉着杨恬的手,将她介绍给众人。
京中中上层的人家谁不知道那日坤宁宫的变故,认识了杨恬,便都忍不住又去看那边一群张家姑娘。
张家一群姑娘并未在水榭,却是在游廊上,听得这边热闹,不少人纷纷扭头来看。
张玉婷早也探头过来,见蔡淼和赵彤还待招呼一声,但随即就瞧见了杨恬,一张小脸立刻撂了下来,刚待说什么,又被身边跟着的管事妈妈劝止。
她有些不满的瞪了那边一眼,又去推身边的堂姐。
张玉娴却是根本瞧都没瞧那边,兀自一把一把撒着点心渣子,有些心不在焉的盯着水面上过来争食的锦鲤,便是张玉婷推她,她也没个反应。
张玉婷见堂姐这般,更是生气,再去瞪那管事妈妈,但见那妈妈板正着一张脸,满脸严肃,她登时泄了气,扭过身子不再理会。
几个张家亲眷姑娘彼此打着眼色,机灵的已经过来逗着张玉婷开心。倒有两个似是不太合群,一个伸长脖子只去看那边的杨恬,另一个仿佛周遭一切都和她无关,就只饶有兴致的盯着湖对岸的青柳使劲瞧。
而那边,本被蔡家三房九姑娘蔡洛带走的周家一群闺秀,这会儿也往水榭来了。
那周英祺竟是谁也没瞧见似的,大步流星就要往张家姑娘那边赶,一副要大战三百回合的样子。
倒把蔡洛吓了个够呛,方才明明周家仆妇已经过来传了长宁伯夫人的话,这位也答应得好好的,怎的调头便仍如炮仗一般奔着张家去了呢。
亏得蔡淼瞧见了,一把揪了周英祺过来,在她耳边压低声音道:“你要惹得我祖母和你祖母动怒,然后让姓张的瞧你笑话啊?”
周英祺登时就止了脚步,脸上神色古怪,半晌才冲那边啐了一口,气鼓鼓道:“今儿就看你这主人家的面子,不理会她们。下次再叫我遇上,定叫她们好看。”又恶狠狠撂下几句狠话才作罢。
众千金神色各异,幸灾乐祸的有之,事不关己的有之,面露嘲讽的也大有人在。
而跟在周英祺身后的她的两个堂妹并周家亲戚姑娘们则是齐齐松了口气,脸上或多或少带出几分尴尬来。
周英祺浑然不觉,仍是旁若无人的高声与人说笑。
见了杨恬,她许是自觉“同仇敌忾”,还多说了几句,非常生硬的赞了杨恬貌美,大约,她所知道的夸人句子都是用来夸人容貌的
杨恬有些哭笑不得,话不投机半句多,她实忍不住想对这些勋贵千金敬而远之。
好在这会儿费三姑娘等人也拜见过大长公主,来了这边流觞亭。而杨恬又在人群中见着了沈理妻女,便与众人告罪,过去那边见礼。
赵彤果然守着前诺,随着她一道走,近乎寸步不离。
杨恬见识了周英祺那火爆脾气,知道了这群闺女闹起来是不管不顾的,便也依了她。
那边沈理妻子谢氏刚刚拜见过大长公主,还不曾去众夫人处,而是拉着女儿沈枚,细细叮嘱着让她今日好好跟着谢家姊妹,说话做事都要谨慎云云。
看见杨恬过来行礼,谢氏明显楞了一下,随即才缓缓绽出个笑来,嘘寒问暖一番,又让沈枚给小婶婶行礼。
沈枚整十三岁,已是豆蔻少女,亭亭玉立,容貌随沈理的地方更多些,有着水乡人特有的柔美,身量却随了谢氏,颇为高挑。
她虽面上带着淡淡的笑容与杨恬厮见过,却并不十分热情。
倒是谢氏一反常态,待杨恬比素日亲近不少,杨恬不由心里暗暗纳罕。
杨恬知道沈瑞生母孙氏对沈理有恩,也知道若非沈理,沈瑞在丧母时只怕被祖母与父亲折磨死了,因有这种种因果,沈理沈瑞两兄弟是极为亲近的。
她只不明白,为何每次各种大小宴会,甚至自家设宴时,谢氏总是对自己十分冷淡,非但没有亲近,好似还疏远不喜。
不过这种事,人各有感受,若是亲娘还在,又或者有亲姐妹,杨恬倒是还能念叨两句解个闷儿。
可俞氏只是继母,杨恬又只有个亲大哥,这事儿更不好去问沈瑞,便压在心底,只每每见着谢氏便也淡淡的,守着礼数不错罢了。
今日里,谢氏竟亲热的拉起杨恬的手,开始问起徐氏近来身体可好、你三婶儿镇日都在做些什么、那义姐可还帮着徐氏管家等等杂七杂八的沈家事,这让还没过门的杨恬多少有些尴尬。
但想着杨家的境况,想来谢氏怕也是没什么好问的。
杨恬揣度着,今日这好态度,八成是谢氏想让她照应沈枚才摆出来的,便一一简单答了,然后表示会一直带着沈枚,照看这个小侄女。
不想谢氏面上尴尬神情一闪而过,笑着岔过话题去,又匆匆叮嘱了女儿两句,往那边翰林夫人席上去了。
而沈枚只向杨恬笑笑,仍跟着谢家几个姊妹。
杨恬越发摸不到头脑,这是……仍想着让沈枚跟着谢家而非她?那谢氏这一出又是为何?
虽杨恬与谢家姑娘们也都认识,但不过点头之交,阁老府的姑娘们也是颇为傲气,与诸翰林家姑娘又有不同,杨恬也没兴趣结交,便只客气几句,仍寻自己圈子里的姐妹去。
*
遥遥的,有丝竹之声隔水飘来,借着氤氲水汽,显格外空灵。
身着统一翠色衣衫的小丫鬟们端着漆木圆托,将美酒佳肴流水般摆上案几。
流觞宴就在一片赞叹声中开始了。
没有什么主持,没有什么规则,那水渠九曲十八弯,分出多段,众女宾自寻投契的好友相聚,随意寻得一段水渠,自行设令,或投壶作嬉,或击鼓传花,或吟诗作对,一切皆随本心。
如此一来,文臣武将家的千金们各自找兴趣相投的同伴,组成一个个小局,各玩各的,也不必耐着性子应酬关系平平的人,便无不叫好,很快玩乐起来。
杨恬同费三姑娘一道,和另一些翰林家姑娘联句咏春,依着曲水流觞规矩,莲叶盏顺水而下,接了酒盏的便要连下一句诗,虽不限韵却限时,若作不出,便要吃酒。
赵彤也跟在杨恬身边,笑嘻嘻表示不会作诗,却偶尔也有一二妙语,喝酒时更是酒到杯干,还替了费家姑娘、蒋家姑娘并杨恬饮了几回,也得了这群姑娘的赞,融进了这个圈子。
一时酒过三巡,杨恬起身更衣,赵彤自然也相陪。
因宴席上来宾众多,这更衣之处便也不止设在一处。
两人估量着最近的几处怕都有人在了,便叫领路的公主府小丫鬟带她们往稍远院落去。
两人一路说说笑笑,也不觉无趣,刚要转过一处奇石所叠的假山,那边隐隐传来争吵声,未等两人反应是避开还是过去解围,就听得清脆巴掌响,随后自假山那边气鼓鼓走来个十一二岁女童。
她脸上犹有怒气,脚下步伐极快,气势汹汹而来,似乎带过一场风暴。
她身后一串儿丫鬟仆妇几乎跟不上了,连带着两三个与她同行的姑娘皆叫着“慢些,且等等我们”扶着养娘,一双小脚紧着迈步。
却不是张玉婷是谁。
赵彤立时站住脚,往杨恬身前站了站,冷冷盯着张玉婷。
张玉婷瞧见两人,微微迟疑,却很快哼了一声,像没瞧见人似的,极快的走了过去。张家亲戚姑娘并丫鬟仆妇匆匆与两人行礼,便忙忙追赶张玉婷去了。
赵彤与杨恬相视一眼,各自摇头,不晓得这位又吃了什么呛药,不过没有起冲突是最好。
两人绕过假山,忽见一个水红裙袄的姑娘捂着脸站在路边。
那姑娘显见便是刚才挨了张玉婷掌掴的,半边发髻有些凌乱,与赵彤杨恬见礼时,那捂着脸的手放下来,白皙皮肤上已是红肿一片。
只是这姑娘神情却并不像挨了打的,面上平常,无怨无怒也无尴尬羞赧,竟还客客气气的向杨恬道:“杨姑娘好,姑娘虽不认得我,我却有幸在坤宁宫见过姑娘一面。我姓吴,是寿宁侯府表亲,姑娘方才也见了,张姑娘与我怄气走了,我却是寻不回路,想叨扰两位,同两位一并回去,可否?”
赵彤挑了挑眉,姓吴,当是寿宁侯夫人那边的亲眷,此女容貌出挑,举止娴雅,并不像寻常小家碧玉,又提坤宁宫,当是张家从亲戚姑娘里挑出来特地要送进宫的。
她手上轻抚杨恬,自己先开口接话道:“却是不巧了,我姊妹正要去更衣,却不是要回去呢。”说着又指着引路的小丫鬟道:“前面的路我丫鬟也认得,你先送这位吴姑娘回去吧,回头再来接我们。”
小丫鬟松了口气,忙赢了下来。
那吴姑娘仍是副无悲无喜的样子,规规矩矩敛衽谢过两人。
杨恬见她顶着一张肿脸满头乱发,却是依旧仪态娴雅,不知是下了多少苦功夫被调教出来。
瞧着她挺直的后脊,紧绷的双肩,杨恬忽然心生不忍,叹了口气,道:“吴姑娘,我瞧你鬓边有些松了,不若同我们一起过去更衣,重新打理一下再回宴上可好?”
(本章完)
第605章 凤凰于飞(六)()
恁的一个美人,别说荆钗布裙不掩国色,就是肿着半张脸也是美的。
当这位吴姑娘洗去脸上残粉,竟是容貌更艳三分,衬得一身水红袄裙都失了颜色。
瞧着那边厢房临窗梳妆的吴姑娘,这边正房舀水净手的赵彤不禁挑了挑眉,粗着嗓子用那浪荡子的声音道:“原来竟真有‘却嫌脂粉污颜色’呢。”
杨恬正用软巾擦手,闻言探头一望,也不由惊艳,连连点头。
她自己原也是美貌,家里蒋姨娘与庶妹颜色更盛,但她见过的所有美人统统不如这位,这才真可叫绝色,反倒是那妆容让其平凡不少。
想想着吴姑娘的言行,她忍不住喃喃道:“莫非藏拙?”
赵彤一愣,随即噗嗤一声,“这有甚好藏的……”说着却收了口,笑容也淡了,又去瞧那吴姑娘。
武靖伯也是个爱玩乐的,府中姬妾众多,争斗自然不少。不过武靖伯夫人一向都是靠拳头解决问题的,身边丫鬟婆子也都是练家子,倒没有姬妾敢跳出来试一试自己身板是否结实的。
因此后院纷争只在姨娘之间。赵彤见多了那挖空心思扮美邀宠的,却还不曾见将自己往平庸里打扮的。
“她不乐意进宫?”赵彤眯了眯眼睛,“张家可未必许呢,她这样的容貌,啧啧,张家在她身上也下了大本钱,你瞧她那袄裙钗环,可都是内造的,八成是太后赏的,那股金钗还是今年的新样子……”
她习惯性说着说着就跑题到衣裳首饰细节上去,反应过来后有些尴尬的用帕子掩口咳嗽一声,想想连十岁的张玉婷都能上去大巴掌抽这吴姑娘,这姑娘又是这样反应……她眼珠子一转,笑向杨恬道:“看来我说错你了,没准儿,还有一场大长公主乐意见到的热闹可瞧呢。”
杨恬微微摇头,不予置评。
方才她带着吴姑娘过来更衣梳洗,赵彤老大不乐意,一打发吴姑娘去厢房净面,就炒豆子一般噼里啪啦说起杨恬来。
“你怎的这样心软!那瞧着便不是什么善茬!何况,便是她挨打了,那也是张家的人!别说你自个儿,便说那日后来怎样了你难道不知?大长公主待你这般亲近,你莫要一时好心,倒辜负了大长公主!”
杨恬听她一气儿说完,才深吸口气,道:“六姐姐,难道就让吴姑娘顶着那样一张脸出去?传扬开来,张家没了面子,大长公主就有面子了?这到底是大长公主的筵席。”
赵彤低声嘀咕道:“大长公主怕是巴不得看他们狗咬狗。这没帖子的还巴巴赶过来,这司马昭之心,哼……”
她虽是这般说,却也知道,日后若有人提起来嘲笑张家,也会带一句大长公主的上巳宴上如何如何,到底不美。
杨恬固然有为大局考虑,可内心里,到底是被那个紧绷却挺拔的身影打动,直觉得那日在坤宁宫里,自己也当是这般决绝罢。
两人这边净了手,补了妆,同往厢房去见吴姑娘。
吴姑娘刚刚梳好了高髻,丫鬟正小心的插上些金钗花簪。
她本是一张优美的鹅蛋脸,却被这发髻显得脸长了一寸,有成为马脸的趋势,而繁复的钗环配饰也显得整个人头重脚轻。
她的妆容也有古怪,明明是薄施粉黛淡扫蛾眉,并非浓妆艳抹刻意扮丑,却比素颜时逊色许多。
赵彤和杨恬相视一眼,便又都装作没发现异样,问吴姑娘可要一起回去。
吴姑娘起身再次郑重行礼,道:“我小字锡桐,今日多谢两位姑娘解围,他日我必当……”
杨恬却是不等她说完更多,便一把拉起她来,“这是做什么,不过是咱们遇上了,一路过来更衣梳洗罢了。”
赵彤口中笑道:“我名赵彤,不知道妹妹是哪个彤字?可是缘分了。”却是眼风如刀,屋里几个丫鬟都识趣的退了下去。
那吴姑娘吴锡桐扫见丫鬟们出去,眼神微闪,但很快垂下长长的眼睫,道:“彤管有炜,赵姑娘好名字。我不过是寻常桐木的桐罢了。”
赵彤嗤笑一声,道:“凤栖梧,才是真个好名字。”
吴锡桐脸色一白,勉强道:“赵姑娘说笑了。”
赵彤没有接话,反而拉着杨恬道:“走吧,回去席上去。”又斜了吴锡桐一眼,道:“吴姑娘?”
吴锡桐紧紧抿着唇,盯着她们片刻才缓缓起身道:“我若多说了,未免交浅言深,徒惹两位姑娘厌烦。只我也不是赵姑娘所想妄图攀附之人,只是……只是……身不由己罢了。今日两位也见到了张家姑娘怎样厌烦我……”
见杨恬已不自觉流露出怜悯之意,而赵彤依旧一脸嘲讽,她终是叹了口气,道:“方才冲突……是玉娴姑娘要我陪着出来,却将我丢在半路,叫我不许走,在原地等她,若遇着人,只说过来更衣看风景,她带着丫鬟去了。而恰玉婷姑娘寻来,向我问起玉娴姑娘,我实是什么都不知道,这才……”她下意识的去摸了一下脸。
杨恬尚未有怜悯之外的其他反应,赵彤眼睛已是立了起来,道:“张玉娴去了哪里?!”
吴锡桐被她陡然抬高的声音吓了一跳,好像随即想到了某种可能,她脸上闪现出一种不可思议的神色,但很快又隐去,语调也平缓沉稳,道:“姑娘莫要为难我,她去哪里岂是会告诉我的?我是真不知道。”
赵彤紧盯着她,道:“你就没有一二猜测?”
吴锡桐也摇了摇头,道:“我如何好妄自揣度。”
赵彤凉凉哼了一声,“吴姑娘,不要太聪明才好。你既起了头儿,这会儿又撇清作甚?我性子急,不耐烦和你绕弯子,你找上我们不就是想借我们口说点子什么?莫要揣着明白装糊涂了,有什么不妨直说。”
杨恬闻言呆了呆,诧异的目光在赵彤与吴锡桐面上逡巡。
吴锡桐脸色更白了几分,勉强道:“赵姑娘误会了……我……我真没那样的心思。我是……”
她咬咬牙道:“杨姑娘宅心仁厚,赵姑娘冰雪聪明,我这样的人岂会欺瞒了两位去?今日实是巧遇。二位为我解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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