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寿坊沈府九如居
贺家兄弟下了诏狱,沈家也没就此松口气,沈瑞叔侄还是密切关注着贺家的一举一动。
锦衣卫围了贺府两日,先后又抓走了两批幕僚、男仆,这才撤走。
寻常人家只怕已乱了,而贺家却是丝毫未乱,下仆偷盗逃窜等事一概不曾发生,府内管束越发严厉,沈家埋的内线几乎无法送消息出来。
听闻贺大太太已惊惧病倒,却是贺老太太一力撑起贺家,临危不乱,雷霆手段治家,倒是让沈家叔侄颇为佩服。
内线虽递不出消息来,外面盯梢的却还在。
很快,贺老太太品级大妆去工部侍郎李鐩家的消息就传了回来。
贺老太太被恭敬请了进去,但是至多半个时辰,就面色不善的出来登车回府。
送消息回来的盯梢小厮把贺老太太进门前后的表情都描述得一清二楚。
“命妇品级大妆去,这是生怕李家不帮忙啊。”书房里,沈全笑嘻嘻向沈瑞道。
沈瑞嗤笑一声,“这位太淑人可不是好相与的。不过,李家既然能退亲,必是不会再搅进去的。不知道贺太淑人下一家找谁去。”
沈全笑了两声,又皱起眉头,往前凑了凑,道:“她不会……像在松江那般,还来沈家吧。”
沈瑞冷冷道:“这里是沈家二房,与她贺家只有仇人,没有亲戚,她缘何要来?便是厚颜来了,沈家可不是李家,作甚要理会?”
沈全立时点头,“正是!”又拍着胸脯道:“若她还那般厚颜无耻,穿着诰命冠服来堵门,我便出去,就将你当初说的那番话当众说了,看她还有什么脸面在。”
“沈家信国法、信公道,一切都听由朝廷判处!”沈全朗声复述,又有些激动道,“如今,就看国法如何处置贺家这恶贯满盈的阴险小人!”
三老爷在一旁一直没言语,此时也点头赞道:“说得好,沈家信国法、信公道。任她百般手段,只静待结果便是。”
沈瑞虽是点头,却不会真的静待结果,贺老太太可不是等闲老妪,是个极会舆论造势的人,他还要好好谋划,防着她针对沈家造谣。
案子开审,沈家人更当闭门不出,沈瑞便打发长寿悄悄出去找了杜老八,请他多关注街面上的情形。
这几日,贺老太太除了找到贺东盛昔日好友、同僚、同年外,甚至去找了李东阳。
李东阳哪里会见,这种时候他亦是避嫌唯恐不及。
那些被她找上的人则都与李鐩一样态度,此案密审,爱莫能助。
贺老太太岂会甘心,坊间果然流传起三司大人被沈家蒙蔽等等风言风语,渐渐的,竟变成,当初松江通倭案审案有猫腻。
而此时,朝上正在就王守仁的封赏而争吵不休。
张永、王守仁取得的是正德朝第一场胜利,虽是剿匪,但此匪勾连倭寇,亦不同寻常匪患,朝廷内外都是知晓的。
且朝中大佬更是深知其中与宁藩关系,此番实是劳苦功高。
内官张永的封赏不与外臣相关,早在正月初十皇上就下了道圣旨,调御用监太监张永为御马监掌印太监,且管神机营中军并显武营神机营右掖。
不过随后又连下数旨,原御马监太监徐智调中军头司管奋武营,御马监太监王润调内官监掌印太监。而以司设监太监马永成为御马监监督太监——即御马监二把手,司礼监太监刘瑾管神机营中军二司五千营。
这是小皇帝在登基后第一次大规模调动内官,将御马监整个大换血,似是一点儿不委婉,直白的表露出要把弘治朝老人换下去的意图。
而在人员安排上,却又委婉的让刘瑾、张永、马永成形成巧妙的制衡。
内官相互牵制以免一家独大原就是外臣所乐见的,谁都不希望出现英宗朝大太监王振那般旧事,但外臣也都不得不叹一句,小皇帝这帝王心术用得越发精纯了。
而在王守仁的封赏上,外臣又见识到小皇帝深厚的打太极、耍赖、不讲理功力。
虽然朝上都承认这次剿匪不凡,但那又怎样,早在国朝初年兵部就定下的规矩:“首功四等:迤北为大,辽东次之,西番、苗蛮又次之,内地反寇又次之。”
再是不凡,再是重视藩乱,这次,是且只能是内地反寇罢了。
内阁一致认为,王守仁原是正五品,本次提一阶到从四品就很对得起他了,应当只赏些钱帛,考评记优什么的。
小皇帝却表示,由此次剿匪可见王卿能文能武且善谋断,当提为通政使司右通政,正四品。
同时又表示,父皇在时,多次盛赞礼部侍郎王华可为阁臣,今可升王华为东阁大学士加衔礼部尚书,入阁辅政。
一时间朝上哗然,因三位阁老都不希望再有人入阁,其门下诸官便纷纷出言反对,折子雪片一样飞到小皇帝案头。
刘瑾那边则恨王华不识抬举,便在呈交折子时动了些手脚。
小皇帝看了前头那些弹劾王家父子的折子就心烦,一脚踹翻小山一样的奏折堆,根本不再看,自然,也就看不到被刘瑾藏匿在重重弹章中星点赞许王华的奏折。
朝中就此陷入拉锯战,小皇帝不松口,所有说王华的奏折无论好坏都留中不发,而内阁也表示,若是皇帝执意下中旨,内阁将会封回。
贺老太太则踩在这么个时机,又穿起她三品诰命冠服,领着娇娇弱弱的孙女和年幼懵懂的重孙子,前去都察院门前告状。
是的,三司中,她没选择告状人最常去的大理寺,没选择儿子先前所在、熟人最多的刑部,而是选择了一个极不沾边的都察院。
然都察院是什么地方,那是御史们的大本营。
一位满头银丝的太淑人,神情憔悴,但目光坚毅,身旁立着个身子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跑、一脸哀婉病容的怯弱少女,手中领着个虎头虎脑却眼含泪珠儿、一脸委屈的稚龄童子。
这幅画面一出现在都察院门前,就立刻引起正义感爆棚的御史们的注意。
而贺老太太口中说的是,松江通倭案中,王守仁身为钦差,却处事不公,因其为先刑部尚书之子沈瑞的老师,便大肆包庇沈氏族人,颠倒黑白,伪造证据,诬陷贺家。
听闻是王守仁的枉法事,御史们一个个眼睛锃亮,轮番来向贺老太太套话,又急急忙忙回去炮制弹章。
消息传回沈府,三老爷简直要气炸了肺,直接摔了茶盏,骂道:“妖妇,无耻至极!”
沈全、沈涟、陆三郎等又哪里忍得住,纷纷骂将起来。
沈瑞也是恨得牙根痒痒,他虽然料定贺老太太不可能不造谣,但万没料到她会牵连到王守仁身上去。
老师这是真刀真枪拼杀出来的军功,他父子原就遭朝廷诸大佬忌惮,若是因这老妖婆的污蔑而被弹劾不得晋升,简直是天大的委屈。沈瑞此刻活撕了她的心都有。
因事关重大,这次杜老八亲自乔装成菜农进了沈府送信。
这会儿也在书房之中,等待沈家给出他进一步的指使,他一脸横肉抖了抖,目光狠厉,言辞凶恶:“沈二公子,你发个话,某家这就去让老猪狗再不能胡吣。”
没等沈瑞说话,沈涟就连忙开口制止道:“八爷,可不能动手!收拾这老妖婆容易,可这种时候,若弄废了她,倒显得咱们家心虚要灭口了。”
杜老八思量片刻,又道:“某家也听过些那案子,知道沈家有三位爷被贺家害得受了大刑,好似那贺家还要谋财害命,不若某找人将这些散出去,就看看那老猪狗可有脸再说什么冤枉了贺家。”
沈全一拍桌子叫好道:“合该这样!我是受不得这鸟气了!她若明日还去,我就去与她对质,问问她,贺二那忘八羔子亲口在堂上承认了算计我五房、算计了我二哥,害得我二哥身受酷刑,断了臂膀更断了前程!怎的到她口中就成了诬陷贺家!我倒要问问她,到底还要不要脸,可敢对天发誓,可是不怕那天打雷劈!”
沈涟也激动万分道:“整个儿松江都遭了难,沈家被洗劫一空,倒是他贺家只有几个不值钱的铺子被抢,这也是诬陷贺家?当天下人都是瞎子、傻子,只听凭她一张嘴说不成!”
杜老八如得军令,郑重应了一声,便要去执行。
沈瑞连忙叫住他,“确实需要你去散布些话,却不是沈家如何被贺家陷害。”
沈瑞环视一周,最终目光落在杜老八身上,缓缓道:“你撒话出去,也是去提点御史们一二,这次派遣钦差,是皇上钦点的人选。而王守仁王大人不过是个副使,内官张永张公公,才是正使钦差大人!”
屋内顿时安静下来,众人都愣怔瞧着沈瑞。
三老爷皱着眉,先开口道:“你这是要用皇上钦点去震慑都察院,用张公公移走御史对王伯安的注意,还是,想挑拨张公公去对付贺家?”
沈瑞道:“都是。但主要是后者。”
内官之间从来不是铁板一块,相反,斗争远比朝堂更惨烈,手段也更下作。
刘瑾想坐稳头把交椅,就得想法子把这个有实实在在军功、能分走他权势的张永踩下去。
而眼下张永刚升了御马监掌印太监,成为内廷诸监中第二把交椅,这屁股还没坐热,是不能出一星半点儿纰漏的,若这种时候如果出来弹劾他徇私舞弊判案不公的事儿,那便是将把柄送到刘瑾手里了。
张永如何会允许这种事发生!自然要想尽一切办法尽快给贺家定罪发落。
沈瑞眼中寒芒大盛,贺太淑人,这次,就让你尝尝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是什么滋味,让你自己亲手给贺家贴上催命符。
那边杜老八立时打包票,绝对把张公公是钦差正使传遍京城,也会极快把贺家说钦差偏袒等话传给宫里的张永知道。
果然,不出两日,通倭案迅速结案。
经查,贺南盛里通倭寇,引倭入城劫掠;指使下仆残杀庶人;诬告残害士人;科考买题舞弊。判,斩立决。
经查,贺东盛,谋叛知情故纵隐藏;私刑拷打监禁而致雇工人死。判,绞立决。
经查,贺延盛里通倭寇,引倭入城劫掠。拐带人口。因在逃,发海捕文书。
经查,贺勇里通倭寇,引倭入城劫掠。判,斩立决。
通倭系重罪,且造成松江伤亡惨重,此案从严从重,涉案几人皆满门男丁年十四以上者斩,年十四以下男丁并女眷流放三千里,籍没家产。
经查,章耀祖里通倭寇,引倭入城劫掠;袭击知府衙门,谋刺钦差,罪同谋逆。判,凌迟。
经查,闫宝文,里通倭寇,引倭入城劫掠;袭击知府衙门,谋刺钦差,罪同谋逆。构陷诬告迫害沈家三子。判,凌迟。
谋逆重罪,章氏、闫氏族诛,合族男丁年十四以上者斩,年十四以下男丁流放三千里,女眷没入教坊司为奴,籍没族产。
经查,贺北盛,科考买题舞弊。因贺家已分家,不在东盛、南盛阖家抄斩之列。判,夺去功名,流放三千里(至海南)。
经查,贺平盛,科考舞弊,代人作文。判,夺去功名,黜为辽东小吏。
经查,沈珠、沈琭,糊涂庸碌,为奸人所乘,为虎作伥,判,籍没家产,流放两千里至云南。
至此,通倭案终审结案。
(本章完)
第六百零一章 天理昭彰(六)()
通倭案审判结果传到各衙门时,贺老太太正穿着她太淑人的诰命冠服在都察院外,倒是比贺家其他人更早知道了结果。
当一位崔姓御史好心告知她案子结果时,贺老太太只觉得眼前一黑,身子晃了几晃。
贺五姑娘霞姐儿也呆在当场,半晌反应不过来,连祖母身子不稳也没伸手去扶。
还是那崔御史搭了把手,稳住了贺老太太。
霞姐儿回过神来,心底的恐惧便疯狂蔓延,擎着祖母的手抖个不停,肩膀颤了几颤,终没忍住,失声痛哭。
贺家小郎完全不懂姑姑在哭什么,茫然看了片刻,自己也有些委屈起来,扁扁嘴,也哼哼唧唧哭起来。
再美的人,若不是梨花带雨的哭法,而是惊惧交加的嚎啕,也没有美感可言。
有几位观望的御史原本还有意无意瞄着贺家姑娘,忽见贺家姑娘如此失态,虽心下理解谁摊上这样的事儿都会这么哭,但到底生不出怜香惜玉的心思。
门子闻声也探头探脑,想过来把人赶了,却又怕走了犯人,上头追究,便有人悄然往那边去锦衣卫衙门去报信。
贺老太太却是半滴眼泪也没有,她强忍着喉头的腥甜,不呕那一口心头血出来,站稳身形,厉声喝令孙女道:“闭嘴!”
霞姐儿被喝懵了,哭声戛然而止,圆睁着双眼,泪珠儿却还不受控制的啪嗒啪嗒滚下来。
贺老太太深吸几口气,微微动了动身子,向前走了几步。
那崔御史实不忍心,压低声音劝道:“老人家带着孩子快快走了吧。您这身诰命朝服一时也无人敢拦。莫要等着锦衣卫来了。到底是流放”
他声音几乎低不可闻,私纵犯人也是重罪,可同样家有老母,他岂能干看着什么都不做。
贺老太太微微福身以示致谢,崔御史慌忙避开。贺老太太却用高亢声音激动道:“贺家冤枉!大人,贺家冤枉!!”
那边就有一直密切关注着她举动的御史小声对几个门子道:“可盯着些,这老太太是个厉害的,别心怀怨尤,一头碰死在咱们衙门口,没得晦气再惹来骂。”
门子连忙应下,又喊了两个杂役来,死死盯着祖孙三人。
崔御史虽没投在谁门下,却也曾上书弹劾过王守仁,如今也抢着看了结案文书的,知道这是翻不了案了,叹了口气,道:“老人家,朱批落定,已无回还,多说无益,不若顾着当下,他日许能谋子孙赦回。”
贺老太太直直看着崔御史,似乎没听懂他说什么一样,又重复道:“大人,贺家冤枉”
崔御史已不忍睹,又叹气拱了拱手,转身离去。
贺老太太盯着不远处都察院门上匾额,腰杆挺得笔直,忽就从手上撸下小指上个赤金戒指。
几个门子杂役倒是眼尖,直勾勾盯着那金镏子,咂咂嘴,这可是要寻人报信给打赏?虽是小了点儿,但远远瞧着闪金嵌宝也是值些银子的。
不想,贺老太太竟是仰头就将那戒指掷进口中!
吞金。吞金!
猝不及防,在场诸人都忍不住“啊”了一声,便是防着她寻死,又有谁会料到她竟然吞金!
崔御史本向回走,听得惊呼慌忙转身。
但见那个年轻姑娘脸色惨白,几乎站立不住,手足无措的,对着祖母又是拍背又是抚胸,声音惊恐至变调,“祖母祖母快吐出来啊”
而那满头银丝的老妇人依旧站得直直的,推开孙女,嘶声道:“诸位大人,贺家冤枉!贺家冤枉!苍天在上,贺家年年修桥铺路,施粥舍米,造福乡梓,不当枉死,不当枉死啊!!!”
崔御史大惊失色,快步过去欲搀扶,却又对吞金的贺老太太束手无策。
那边有御史也有路人百姓围拢过来,有人高喊快去医馆药堂请大夫来。
贺老太太却毫不顾忌自身,已是抱了死志,兀自高喊:“贺家冤枉!贺家冤枉!断案不公,缘何不究?!贺家不服!贺家不服!贺家枉死!”
围观百姓不免议论纷纷。
霞姐儿则是整个人都傻了,嘴唇哆哆嗦嗦,语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