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瑞便不敢轻忽,想着让长寿回去查一查,若真有可疑之处,就要赶紧处理掉,让这件事无懈可击。
沈家万不能落下这个把柄,否则便不是贺家也有旁家,虽然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但保不齐会不会再被朝中哪位利用。
徐有贞都没了多少年了,先前被诬告也平反了,且还是英宗复辟的大功臣呢,可当魏校考庶吉士时候,徐氏还担心有心人会用魏校外公徐有贞之事阻断其前程呢。
他沈瑞背靠沈家两代九卿,又是嗣子,徐有贞之事攻讦他未免可笑。可如果他有一位海匪亲外公呢
朝堂之上云波诡异,留一分把柄就危险一分。
*
松江这边沈家与陆家联手,动用各种社会关系暗地里查起倭乱前后贺家的事。
而在京城,沈沧的周年祭结束后,沈家族人纷纷南归,沈涟和沈全却寻了个借口留下来,也已开始了行动。
只是贺南盛到底是个人物,调教掌柜自有一套,能被放在京城的掌柜也不是寻常人物,沈涟联系了旧日商界好友,暗中收买了几个大伙计,却始终没能找到有用的关系。
沈家在贺府的眼线埋得深,又在二门外,得到的消息非常有限。贺东盛也算是治家严谨,根本渗透不进内宅去。
沈瑞既然能想到曾为浪荡子的陆三郎,自然想过在京城也找这样一个人。只是他出门应酬也是书院朋友,不比那些三教九流都打交道的纨绔子,这事又非能光明正大求人的,只能靠沈涟从商户朋友处入手,找些地头蛇接触一二,慢慢寻个门路。
*
紫禁城,乾清宫
刘瑾袖着手站在乾清宫东暖阁门前,远远瞧着丘聚一路招摇而来。
但见丘聚一身满绣大红袍,脚下生风,那黑底金丝暗纹斗篷因走得颇急兜风而起,颇有东厂大档头的气势,未及走近便招呼起刘瑾来,一张笑脸在阳光下格外刺眼。
刘瑾眯了眯眼,淡淡道:“皇上召见,快些吧。”
丘聚但笑不语,脚下又快了几分。转过两扇门,有眼尖的小内侍一路跑进去报信,丘聚便将脚步放慢,挺直的腰板也弯了下来,听得里头一声“让他进来”,也不等小内侍再出来禀报,便低垂着头小心翼翼的移步进门。
寿哥斜歪在罗汉榻上,一只手上下抛接个秋梨玩,瞧见丘聚行礼便摆了摆手,漫不经心问道:“舅舅怎么说?”
丘聚躬身陪笑道:“回皇上的话,奴婢奉皇上圣谕问了寿宁侯建昌侯,寿宁侯并不知情,建昌侯说原就是他要孝敬皇上的,想着皇上大婚时修葺宫殿所用,怕等明春开冻耽搁时日,遂提前备下了。是侯府大总管因能修西苑而欢喜得忘了本,漏了些口风出去,如今建昌侯已重罚了一应相干的人。只冬日不好开工,物料暂时堆放在建昌侯城外庄子上。”
寿哥嘿嘿两声,并不说话。
丘聚腰更弯了几分,也不敢言语。
寿哥又抛接了两下梨子,转而丢在桌上,似乎自言自语道:“灵济宫也系伪仙,真真无趣”
丘聚眉心一跳,偷眼去觑小皇帝面色。
就在今日早朝,内阁首辅大学士刘健上书,对冬至节遣李东阳往灵济宫祭金阙真君玉阙真君不妥。
直言如秦始皇宋徽宗好仙,汉楚王英梁武帝好佛,唐宪宗仙佛俱好求福未得皆以得祸载在史册。
更是直斥灵济真君生为叛臣,死为逆鬼而冒名僣礼,享祀无穷,惑世诬民莫此为甚。
寿哥在龙椅上听得都忍不住翻白眼,可人家有理有据从徐温开始扒起,又抬寿哥与先帝相比,寿哥也没话说,只得表示灵济宫二真君之祭据礼当革,回宫来自己闷闷。
其实他对灵济宫真君也不甚信,只是厌烦刘健这一封又一封咄咄逼人的折子。
丘聚心里明白寿哥这是几桩事情赶在一起了,心情大坏,又有月余不曾出宫,憋闷得紧。心下暗道,瞧今日情形,贺东盛那边的话是不必递了。也罢,多抻他几日也好让他明白明白规矩,以后不要托大。
他当下又凑近陪笑道:“皇上可是要往外面去松散松散?不止御驾要往何处,奴婢也好提早安排人护卫,让皇上玩得尽兴。”
寿哥果然展颜,脸上乐开了花,却点头作老成状,道:“还是你懂朕。去告诉牟斌那边一声。我要去”
他转了转眼睛,想了想,道:“嗯,就去会沈瑞玩玩!只是他家那茶楼恁也闷人。他家郊外有庄子吧,就去最近的庄子上烤他说过的那个叫花鸡吃。这天儿,地上生一堆火,下头烤鸡,上头暖锅子,再美不过。”
说着说着,他的眼睛就闪闪发光起来,好像找到了何等好玩意儿似的,又连声喊外头:“今儿张会当不当值?叫他来!蔡谅蔡诵谁在?还要叫游小五”
随着小皇帝的一声声吩咐,小内侍们立时飞也似跑动起来,将皇命迅速传达下去。
丘聚躬身在后,看着小皇帝兴高采烈的样子,背后慢慢渗出冷汗来。
丘聚肯帮贺东盛,并不是看在银子份上。那敲诈只是本能,实则他一个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多少人上杆子巴结,哪里差那区区万八千两银子。
是他想有心拿捏沈瑞,恰遇上个撞过来贺东盛,顺手捞一笔罢了。
单纯的一个少年入了皇帝的眼,丘聚并不会在意。但是先前沈家案子,张永奉皇命为钦差南下,替沈家漂亮了解了官司,结下了善缘,那便大大不同了。
丘聚也是跟了小皇帝多年的人了,深知皇帝脾性,那一位小祖宗是看着顺眼的人说啥就信啥的,这沈家小子颇有帝宠,他日若投桃报李,在小皇帝面前替张永美言争权,这丘聚如何能容!
内宦之间的斗争,远比朝堂惨烈得多。
先前丘聚当了东厂大档头,又深知皇上不喜王岳,他上位指日可待,还颇为得意,想过以东厂为跳板,跳去御马监才好。
刘瑾对司礼监是势在必得,他争也争不过,若能掌印御马监,便也能同刘瑾分庭抗礼了。
当听说张永要为监军去太湖剿匪时,丘聚就已经警觉起来,有帝宠又要争军功,那便是往御马监去的路数!他岂容人动他碗中的肉!
恰贺家撞过来,丘聚也就顺水推舟,也去翻检点儿沈家的把柄在手,以备他日之用。
没想到张永竟然能在太湖打个大胜仗,皇上赞赏有加!这可是实打实的军功!要是让张永占了御马监,那刘瑾张永两个会让他丘聚永世不得翻身的。
丘聚二话不说火速派人八百里加急送信给他在南边儿的几个干儿子,拿着贺家给的线索深查沈家旧事和沈家的案子——扳倒沈家不是目的,他得想法通过沈家把张永搞掉!至少也要让这贼厮失了帝心。
这时贺家又求了过来,提了别的思路,而丘聚的一个干儿子也送信过来说那孙太爷老家查出孙氏户籍上的年纪有些问题,其中有文章可做。丘聚这才进宫来想在皇上旁边吹吹风。
但眼下,皇上对沈瑞的宠信显见的又近了一层。
上次皇上出宫去见沈瑞问案时,分明还没有这般欢喜。
丘聚这等近侍最懂主子心思,当即就把所有的话都咽回肚子里,现在绝不是扫兴的时候。
莫急。莫急。且先看看。且先看看。丘聚弓着身子,交握身前的双手又紧了紧,提醒着自己清醒一些。
不要打草惊蛇,再继续挖下去,把沈家的把柄多多攥过来。
再看皇上心情
(本章完)
第五百九十一章 鹡鸰在原(七)()
京城城西有一家名号“八仙居”的酒家,名字起得大气,格局却是颇小,虽也上下两层楼,但实则地方不甚大,只楼上勉强隔出两间雅间,余下散座也不过七八张桌子。
生意看上去不错,熙熙攘攘人流不断,可若进得门坐下细细瞧,这进来的客人里十之八九不是善类。
冬日还罢,夏日里不少底层汉子打着赤膊,届时就能在这儿看到满屋的花胳膊了。
京城龙蛇混杂,收保护费的地痞、乞讨的乞丐、跑腿的闲汉乃至偷儿拐子俱都各成帮派,各划地盘。
城西这片儿是青狼帮的地盘,这家酒楼就是青狼帮瓢把子杜老八的私产,也是帮里众多地痞流氓大小混混的聚集地。
虽是恶霸开店,却不是黑店,买卖颇为公道,饭菜也算干净,更是酿得好酒“猴儿酒”,在京中也算小有名气。
只是西城几坊的百姓都知道这里底细,寻常人家谁愿与地痞打交道,便等闲不来这里吃饭。遂进来的不是外地初来不知情的客商,就是同为道上的兄弟。
这一日开门不久,就有豪客上门。
常跑这片儿的牙侩崔三宝带了几位富贵商贾打扮的客人进了店门,几位客人开口就要了最上等的席面,打赏伙计也是手面颇大。
难得的是崔三宝领了人来,却并没悄悄往掌柜这边讨赏,搞得掌柜也不免对那几位上了心。
不过很快,他也没什么可顾虑的了,因为他那东家帮主杜老八打着哈欠进来,摆手叫几个跳起来喊“八爷”的闲汉不必多礼,又一路打着哈欠摇着头进了那雅间。
很快屋里就响起杜氏那特有的响亮笑声。
掌柜的呼了口气,原来是奉承瓢把子来了,怪道崔三儿不敢讨赏。
他一边儿吩咐着伙计机灵着点儿,仔细伺候着,一面匆匆往后厨去,叫掌勺师傅好好显显手艺,别给瓢把子丢人。
菜陆续端了上去了,伙计也上去换了一回温酒小泥炉的炭火,掌柜的在柜上一边儿心不在焉的拨弄算盘,一边儿注意着楼上动静。
忽然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及到店门,骏马长嘶不止,踢踏几步停了下来,骑客纷纷下马。
店内人正自好奇,伸长了脖子去看,只听得一个变声期少年特有的公鸭嗓大声嚷嚷道:“这店这么破,怎么会有好吃食?”
又一少年大笑道:“你真不懂行!可见是不常出来玩的!告诉你,好东西往往都藏在破烂店子里。”
他们左一个破店,又一个破店,说得店中伙计连带吃饭的汉子皆是不满,怒目瞪向门口,更有人已觉这是寻衅,站起身来露胳膊挽袖子准备痛揍侮辱八仙居的混账小子。
然而却是一群锦衣少年嘻嘻哈哈走进店里。
众少年皆衣着不俗,身后还跟着不少精壮侍从,显然出自豪门。
站起身的几个汉子缩了脖子,又默默坐下,埋头继续吃饭。伙计们也堆起笑脸,过来招呼。
掌柜的本来在柜台后,听得少年在门外对话,眼皮也没抬一下,待一众人进了屋,掌柜的这一抬眼皮,不由吓了一跳,忙不迭从柜台后跑出来,团团作揖问好,向打头往里进那少年小心陪笑道:“今儿哪阵风把公子爷您给请来了!有什么事儿您打发人来吩咐一声,小的立时给您送府上去啊。”
那少年摆摆手道:“恰好从这儿过。想起旁家没有菜蔬,你家小八初一十五吃素,必定是有的。不拘什么给我弄上几篓来,还有小八素常吃那个豆腐皮子豆腐块的,都来都来,暖锅子用。猴儿酒也来三坛子,小野猪肉来一扇。”
他说着,又扭头向一旁两个素衣少年解释道:“他们这猴儿酒是素酒,就是果子酿的——要不怎么叫猴儿酒呢。素酒并无妨碍的,可以一尝。”
这时节几篓子鲜蔬!
掌柜的听得直牙疼,却是不得不咬着后槽牙陪着笑脸应下。
正说着,楼梯上噔噔噔脚步声响,只见那杜老八急急下得楼来,脸上还带着酒醉的红晕,举手投足间却无醉态,堪堪站稳就一揖到底,态度比掌柜的还恭敬几分,道:“二公子安好。今儿二公子贵足踏贱地”
那少年哈哈大笑,指着杜老八笑道:“小八你在啊!得了得了,你这一肚子肥肉,只有油没有墨就别学人家拽文了。”
那杜老八头也不敢抬,干笑道:“小的不该卖弄,该打,该打!”
那少年又笑道:“打你做甚!不过既然你在这儿,我便吃大户了,今儿的菜蔬酒水我可是不给银子的!”
那杜老八竟然还一脸受宠若惊的神情,抬起头来,满口感恩道:“二公子哪里话来!小的求都求不来孝敬公子的机会!二公子这哪里要用?小的给您送去”
众少年见这眼前这汉子瞧着也有四十开外,身材壮硕,一脸横肉,满身匪气,却被叫做“小八”,还唯唯诺诺应声,不免都觉得好笑。
几个年长的还算绷得住,端着世家子的架子,年少的则都忍俊不禁,露出笑脸来。
其中一个面嫩些的素衣少年更是“哈哈”两声,满眼戏谑上下打量那人。
忽而一旁楼梯又响,却是个富贵商贾下得楼来,笑向为首那少年问好道:“张二公子。”又向后面年长的素衣少年笑道:“瑞哥儿今日出门?”
年长的素衣少年已抢步上前,见礼道:“涟四叔在这边会客啊?我与张二哥几个出城去咱家庄子上游玩。”
那为首少年也笑着问了好,又向小伙伴们介绍道:“这是沈二弟的族叔,沈四先生。”
小伙伴里稀稀拉拉响起几声问好,那少年也知己方人身份贵重,不好叙礼,便抢着岔过去,与杜老八说话,表示并不要他送货,只需出一辆拉货的牛车跟在队伍后头。
这一行锦衣少年正是沈瑞、寿哥、张会、游铉、高文虎等人。
今日寿哥又搞突然袭击,先前也没打招呼,就突然带着张会出现在沈家,又同沈瑞说要去沈家城郊庄子上去玩,再好好“商议商议”开放西苑的事儿。
沈瑞自然得从命。因沈家庄子并不在近郊,要想天黑前回城,还得早些出发,故此也来不及准备肉食菜蔬,只先派人快马过去庄上招呼一声,就庄子上现成的东西整治起来。
寿哥素喜热闹,又喊了蔡家兄弟等人,聚齐一大帮,兴冲冲往城郊去。
行至城西,张会想起来这家八仙居,说是能弄来新鲜菜蔬和野猪肉。
时已冬月,百草凋零,新鲜菜蔬都是暖棚所种,金贵非常,比寻常肉价还高上几倍,且还十分不好弄,就是大户人家桌上也没有两盘子,故此众人欣然而来。
而沈涟那边是这几日托人搭上青狼帮的线,银子撒得差不多,对方要求依着规矩到青狼帮地盘上吃酒。
沈涟事情没谈妥之前自也不必每一步都告诉沈瑞知道,今日既然约了人,便早早出了门。
在这里遇上沈瑞一行,沈涟也极是诧异,更惊讶于那方才恶狼一般凶相毕露的地痞瓢把子在张会面前跟个小羊羔似的。
他不由暗暗咂舌,心道这英国公府果然不凡!又揣度着一会儿要拿什么态度来对那杜老八。
果然不出沈涟所料,这群少年赶着出城,要齐了东西便急着走了,杜老八回身再请他上楼时候,态度已截然不同。
一反初时的冷淡倨傲恶言恶语,杜老八换了个人似的,堆起笑脸,一面喊掌柜的重新整治一桌席面来,一面客客气气道:“可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四爷怎的也不提有国公府的关系。快快回去,咱们好好喝一场,好好唠唠。”
沈涟也笑着客套两句,心下欢喜,原以为还得多喝上几顿酒再添上一笔银子才能办妥的事,看来今儿就能定下,想必有英国公府面子压着,杜老八会比单纯拿银子办事尽心得多。
只不知道他和英国公府什么关系,一会儿可要把自家说得和英国公府亲近些,沈涟不由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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